他冷冷垂眸，看着小臂上那只手，莞尔一笑：“好。”
“你们先生平日都教什么？”饭堂不大，放着四条长桌，齐珂见四面墙上挂着的东西不是寻常书院里的什么对联箴言，而是几幅反映农时的字画，她嚼着手中的鸡腿问。
坐在多面的孩子很瘦，饭量却不小，搭着韭黄炒肉下去三碗饭，闻言嘴里包着大米囫囵道：“农作物耕作时令，土法肥料制作，母猪产后护理。”
“还有挤牛奶如何不被尥蹶子，捉公鸡怎么不被甩鸡屎。”旁边的小胖子补充，他夹起一根青菜：“姐姐放心吃，这些菜都是用天然粪便堆肥，可香了！”
向玉夹菜的手顿了顿，感受到齐珂斜眼看过来的目光，慢慢把菜送进嘴里。从进来吃饭开始，他似乎就有些心不在焉，见几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得差不多，他适时插嘴道：“你们先生真要到月底才回来？没人看着，你们功课怎么办？”
“又不是非要被人盯着才能读书！”小胖子反驳：“不过，也不是非要到月底，先生原话是，等星星出来，他就回来了。”
“这几日星宿暗淡，也不知道何时能见星光。”齐珂看了向玉一眼，又给自己盛了一碗饭，吃饱才能动手。
“三日后。”瘦小子看见齐珂添碗，咽着口水默默伸手拿饭勺子，再吃一碗，就一碗，他一边动作一边道：“但是奇怪得很，昨晚应该没有星星，但我去厨房……”
“去厨房偷吃饼子”到嘴边被他硬生生咽下去，他尴尬地转口道：“我忽然抬头看天，青龙七宿之一的井宿却亮了，井宿增二，井宿增三。本不该是这两颗星宿闪烁。”
“此为何意？”齐珂问。
“双子星，要么就是有聚天地之灵的双生胎降世，要么……”小胖子用筷子末端挠挠头：“要么就是双星汇集，兄弟相见？”
向玉的眸光闪烁，他微微低头有没有说话，齐珂没有对这句话有过多的反应，只是当听故事一样点点头，扒了一大口肉汤浇饭，复又问道：“你们还学观星？”
“先生会算命，我们耳濡目染，也学了两手。”瘦小子打嗝，吃撑了，可看着饭盆里还有剩……他十分“大义”地把手伸向饭盆，被另一双软乎乎的小手截断，从另外一桌过来的扎着双螺髻的小姑娘人还没桌子高，她踮起脚把饭盆端走。
“傲天，你年纪小，吃不了这么多，不如还是阿兄来……”
“铁血哥哥，你吃四碗饭，待会儿又要如厕，在茅房一待便是个把时辰，还读不读书了？”小姑娘人如其名，打扮得可可爱爱，但怒目圆瞪，正气凌然的样子，当真有几分傲天气势。
“哎！”齐珂用手指轻敲向玉放在桌上的手背，他触电似的一颤，将手收到桌子下面，齐珂笑容更甚，不仅没有收回手，反而得寸进尺，一手撑出下巴，另一只手也放到桌下，食指拇指在长凳上跳跃，忽得一纵，两根指头越上他的手背，缓缓勾起他的小拇指，当着孩子们的面，向玉不敢再有甩开她的大动作，他的耳朵红得快要滴出血来。
齐珂“奸计”得逞一般，汪汪水眼睨着他，复而又勾起他的无名指，向玉指余光忍不住瞧她，明明穿出粗布衣裳，脸上也未施粉黛，但那眉眼，那水润的唇却像染了胭脂和口脂，娇艳欲滴的嘴唇轻启，她摇着他的手指：
“夫君～你听这些娃娃们的名字，傲天，铁血，多好听，以后我们有了孩子，也取这样的名可好？叫什么好呢？飞天？霸下还是乘龙？”
“别闹！当着孩子们……”听到她那声娇滴滴的夫君，他的心蓦地漏了一拍，她的手指还在轻轻挠着他的指尖，他感受到身上仿佛燃起一股无明烈火，赶紧握住她的手不许她胡闹。
“好吧～”齐珂居然当真不再闹他，笑眯眯地夹起一块肥肉放到他碗里：“吃饭。”
-
今夜暮色沉沉，阴云挡去在山野间可以照明的最后一丝银辉，向玉睁开眼，他敛住自己的呼吸，缓缓起身，因齐珂在他昏迷的时候告诉书院里的孩子和阿嬷，他们二人是夫妻，在山谷下遭人追杀，碰巧逃到这里，孩子们性纯又好客，将他们收留并给了一间客房。
虽然睡前齐珂十分热情地邀请他上/床一道睡，还说什么左右在衢县都睡/过，还装什么清纯少男扭扭捏捏，但他还是以身上有伤怕夜间磕碰为由拒了，在床边打地铺。
他静悄悄起身，床榻上的齐珂毫无睡相，四仰八叉占了整整一张床。被子被踢去大半，但她在睡梦中居然还记得给自己搭个肚子，轻微的鼾声响起，看来是睡熟了。
他凝神探向四周，整座明心书院都已经陷入沉睡，他清寒的眸子瞬间泛冷，幽幽地看了一眼床上的齐珂，一把不知从何处弄来的软剑悄无声息地滑落到手中。
“嗯……向玉……”酣睡中的齐珂忽然翻身，他眼神一沉，握紧手中的软剑，却看到床上的女人不羁地抹了抹自己的口水，又“嘶”得吸了一声：“向玉……你有伤……多吃点……细狗变壮狗……嘿嘿……”
“这女人。”他心中好笑，复又蹙起眉：“不对，她说我是细狗？！满口胡言！江湖儿女再不拘小节也不能出言如此放荡！”
“也不对。”他歪了歪头：“她说的……当是真正的那个向玉，既不是说自己，那江湖儿女不拘小节，狂放不羁点又如何！”
他宽慰好自己，神色有些复杂地看了看床上开始砸嘴的女人：“你救过我，最后再杀你。”
话落，竟然无须走门窗，身形化作一团雾散去了。
暮色四合，他借着软剑上淡淡的青光来到油菜花田中央的那棵巨大的红枫旁，目光幽幽凝视着它粗壮的树干，仿若穿过时间的洪流。
“当年，我与洵之便是在昆山之巅，红枫之下摆棋十三盘，鏖战七天七夜，我执黑，他执白，当时我们约定，若我赢了，他随我下山入仕，若他赢，我辞官归隐。”
“看来最后是师父赢了。”吴玉安落子，笑道。
“非也。”与他对局的男人彼时八十有六，可看上去却和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没什么两样，除了那双眼睛，那是一双看遍人世沧桑的眼睛，他将白子落入棋盘：“我们各有胜负，皆五胜。”
“各五胜，那还有三局是……？”
“那三局皆为三劫局，无胜负。”边鹤扬苦笑。
“可应老前辈最后还是下山入了太医院，为何？”
“三劫局乃不祥之兆，而那年又有太白经天之象，帝星弱，或有战事起，或有变革兴，总之不是好事，他下山，是为了破一破命格，求条生路。”边鹤扬看着棋盘上厮杀正酣的棋局，落子。
“他是为了保教主……陛下？”
“或许吧。虽不知他当年如何想，但看往后数年，他对教主，忠心不二。”
吴玉安脑海中盘算着：“所以为保教主，应前辈带着长生不老的药方下山。可这也太蠢了！长生不老药保的是寿数，却根本保不了帝位。只有在太平盛世，帝王福寿延绵，或能保龙位百年不衰；可家国动荡，民心尽失，兵权难掌，陛下就算活得久，王朝覆灭，也只能做苟且偷生求死不能的蝼蚁。”
“他没把长生不老药带下山。”边鹤扬又落下一子，在吴玉安惊讶的目光下，他继续道：“当年下山前，他就把自己的药方和研制出来的神药埋在昆山了。我们若真有完整的药方，何须用活人试药？”
“什么？！埋在何处？”
吴玉安手一抖，指尖落下的黑子打撒棋盘，阴差阳错，却将原本棋势变幻，妙手叠出的好局撞成了一出死局。
边鹤扬看着无处落子的棋局，竟然不恼，他将手中剩余的白子丢回去，想来也无再战一盘的兴趣，端起茶盏靠向身后的软枕，悠然道：
“昆山之巅。”
-
“昆山之巅……”吴玉安眼中闪过偏执的锋芒，他握紧手中的软剑：“此处便是昆山之巅，当年执棋二人于昆山之巅一棵红枫下对弈，油菜花背时节而生，不，应该说……是从三月底便一直绽放至今吧，瞧，花——永生了！”
那长生不老药……
他的视线缓缓移至枫树下的那方已经被岁月腐蚀的石桌，软剑抖出如同鬼火一样的蓝绿色光芒，他猛地将剑怼入地下，只露剑柄在外，内力顺着没入泥土的长剑一寸一寸探下去。
“找到了！”他眼中闪动着光芒，那份狂喜根本没有办法用言语表达，手掌聚力猛地劈向剑柄，脚下土地震颤，覆盖在地底盒子上的泥土四溅，他丢掉手中的软剑，近乎疯狂地趴到洞边，俯身从里面掏出一个红木盒子。
寻觅许久的宝物近在眼前，他竟然生出一种不可言喻的胆怯，沾上泥土的手微微颤抖着，他深吸两口气，伸手相要掸去盒子上的泥土，忽然，他心中一动，眸光一瞬间冷至极点，下意识唤来软剑，他的反应速度已经十分顶尖，但对方出手的速度实在太快了。
凌厉的攻势竟然直接冲着盒子而来，大有一种鱼死网破，不死不休的疯癫之态，盒子经过多年侵蚀，绝对经不起这一击，他心头大震，但对方的攻速之快，只在眨眼之间，他根本来不及多想，下意识护住盒子，空气中忽然传来一声冷笑。
不，对方要的不是盒子！他挡住盒子的一瞬间，一柄通身由四千根被削成银针的寒玉编织而成冰蓝色长鞭冲着他的肩头狠狠甩过来，目标直击他受伤的肩膀，对方出手根本不留余地，血月瞬间从他的伤口埋入，狠戾地捅穿了他的肩膀，长鞭近乎绷直，辫尾钉在他身前的枫树上，入木三分，直接将他和树串联起来。
“啊！”刹那的剧痛让他下意识松了松手，他咬破舌尖，强迫自己恢复神智，但只这半个吐息的功夫，一道红绸已经以极快的速度从他手中将木盒夺走，他赶紧去抓，却只有一片光滑柔软的绸缎从指尖滑开。
齐珂高坐在油菜花田旁的另一棵枫树上，木盒在手，她看了看，冲着被她穿在鞭子上的男人嗤笑道：“原来你要找的是这个？不巧，它现在是我的了。”说罢，她将盒子塞到胸口，眼神一瞬间变得阴戾骇人，她巨高临下地看着他，杀意尽显：
“说，向玉在哪儿？”
吴语安身体抽搐着，血月末入枫树太深，鞭子如今如一杆银枪将他牢牢钉在树上，他动弹不得，他知道这神鞭的厉害，寻常兵器是根本不可能将其砍断，伤口剧痛，宛如血肉被一刀一刀剜去，他太熟悉这样的痛了，身上的每一道伤口，有哪一个不是这么痛过来的？
他半跪在地上，双目赤红，抬头看向树上如同嗜血修罗一般的女人，忽然笑了，他轻声道：
“死了。”
“是吗？”齐珂竟然点点头，她扭动手中长鞭的鞭柄，随着血肉被刺啦划开的声响，他青筋暴起，在他身体中的银针狠狠刺痛他每一根神经。
“我再问你最后一遍，向玉——在哪儿？”她一字一句冷若冰霜：“我不是什么好人，你若再不说实话，那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只有你想不到，没有我做不出来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吴语安忽然大笑起来，他双唇染血，面色莹白，在灿若云霞的红枫下妖艳绝世：
“死了就是死了，你看我这张脸，哈哈哈哈……我刮下他的面皮戴到了自己的脸上，好看吗？可怜那向玉，那么爱美的一个人，最后连一张完整的面容都没有了，哈哈哈哈哈，呃——”
“那就把你脸上皮取了吧，我也懒得找他的尸体，保存一张脸皮也是不错的！”齐珂冷哼，她如同一条令人毛骨悚然的毒蛇，真气灌入长鞭，齐珂脸上的杀意喷薄而出，整条血月周围竟然腾出漫天的血雾。
慕雪鞭法第一式，也是从不留活口的杀招——啼血引。
“凭你？”吴语安忽然冷笑出声，他死死盯住齐珂，那双眼睛仿若冰窟，他忽然怒目圆瞪，伸手握住血雾腾腾的长鞭，爆喝一声，身形居然化作一团带着血色的白雾，白雾纵跃而下，竟然从他们上来的悬崖跳了下去。齐珂一惊，血月迅速出手，却只揽到一片虚无。
“靠！”
天空中乌云散去，月光朦胧，齐珂怒极，长鞭狠狠甩向地面泄愤，她仰头望天，顿住：
今晚的天空，不仅有弯月，还有淡淡星光。
边鹤扬这个名字，在牡丹地下城战斗那一章出现过，嘿嘿～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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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齐珂“杀”“向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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