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修剪整齐的公共中央庭院中，菲尔法隆朱衣紫珮，风度翩翩，被四五位如蝴蝶般缤纷多姿的贵族女子簇拥中间，亦被更远处众多贵族男子或嫉妒或愤恨的目光包围中间，公爵交游其中，游刃有余，而在他们旁边，是一只被魔法铁链束缚的白狐。
“恶魔公爵！”长缡怒气冲冲，站在人群外围喊道。
“呀，这不是我们的救世主来了么。”公爵满含柔情的目光从一位女子身上移开，戏谑地看向长缡。
“恶魔公爵……”一位听懂精灵语的女子持扇嬉笑，“菲尔，这个称呼真的很适合你啊，你真是一个恶魔呢。”
长缡看到很多目光直白地看向她，有的好奇有的傲慢有的欣赏，她感受到的情绪比她们衣裙上的刺绣花纹和褶皱还要复杂，她无视这些潮水般的感受，指着旁边奄奄无声的白狐要求道：
“把它放了。”
“这是送给你的，你不是怕冷到在房间里放了火吗？”菲尔法隆笑意盈盈，碧绿妖异的眼睛满是恶毒。
“放了它，别让我再看见你伤害我的朋友。”冰雪精灵的双眼燃起两簇冰焰，同时在她背后凝结出旋转的冰剑，这是威胁。
“好啦，我不敢了。”红衣华服的公爵笑着说，但他的声音冷漠无情，他只轻轻一弹修长秀美的手指，束缚白狐的铁索便如烟般消散了。
长缡不再理会他，也不理会那些女子的笑和惊慌的叽叽咕咕，她冲到白狐面前，查看它是否有伤。
“你哪里受了伤，我的朋友？”
白狐睁开墨黑的眼睛，眼睛温润，涌上一层泪水，自从被人类俘获之后，多月来，第一次遇到有人称他为“我的朋友”。
长缡发现了伤口，在它的背上有一个血洞，周围发黑，明显是中了毒箭，这里不是森林，没有医生潘，没有草药，她想不到别的办法，低下头去吮吸毒血。
白狐颤抖了一下。
菲尔法隆脸色微变，连忙推开身前的黄衣女子，扳住长缡的肩膀拉开她。
“你就不怕中毒？我这里有万能解药。”他面容冷峻，从怀中拿出精致的玉瓶，倒出几颗白色药丸，俯身送入白狐嘴里，拿出手时被咬伤，白皙如玉的手背瞬间流满鲜血，触目惊心。
公爵低头看着伤口冷笑：“你恨我做什么，是我伤了你？我只是把你买下来。”随后他用淋血的手又倒出药丸，塞入长缡嘴里。
“你做什么！”长缡摆了一下头，气极。
“把解药吃了，你若中了毒，我怎么向王交代。”公爵神情淡漠，瞥她一眼，抬着手任由红衣少女用丝绢包扎伤口。
“菲尔，快去看医生吧，你伤的好重！”贵族少女似乎要急哭了。
“别怕，这点伤不算什么。”公爵笑着安抚，在花团锦簇中一道离开了。
长缡不理他们，只担忧地看着白狐，在一阵幻光之中，只见白狐幻化成一个白发少年，他虚弱地撑起身体，一双狐耳绒白可爱，高耸头顶，脸色苍白，唯有一双眼睛黑亮清澈，宛如倒映夜空的湖水。
“冰雪精灵。”白狐少年声音有些颤抖，隐忍着疼痛，“我名叫雪落樱，你救了我的生命，我愿从此侍奉你，做你的仆从。”
长缡震惊不已，她摆手拒绝：“不，我给你自由，你回家去吧！”
那漆黑的眼睛垂下来：“我已经离家太远，回不去了。如果你不接受我，我依然会被追捕。”
“你从哪里来？”
“北方极光之地，我被捕之后，走了太远的路。”雪落樱摇摇头。
“这……”长缡一时之间也不知该怎么办，极光之地遥远如同另一个世界。
“请接受我，冰雪精灵，我愿意做你的仆从，为你而战，直到死亡。”白狐庄严宣誓。
“好吧，我接受你，但你随时可以离开。”长缡叹气，猛然惊觉她此时的话和夜哥哥那晚和她说的话一模一样——原来是这样，我接受你留在这里，但你随时可以离开。
大概是解药起了作用，雪落樱慢慢站了起来，嘴唇恢复了一点血色。
“怎么样，好些了吗？”长缡伸手扶住他。
少年点点头：“我可以自己走，主人。”
“叫我阿缡吧，我们可以成为朋友，你一定饿了很久吧？走，落樱，我们去集市吃东西，我听说那里热闹非凡，我还没去过呢。”长缡拉他的手，少年挣脱不开，拘谨地顺从。
“露，麻烦你带我们去集市。”长缡向始终静默在旁的侍女说。
沿着纯白石质台阶层层而下，走过一个个游廊花园，亭阁和贵族的住所，他们来到平民区的集市，与洁白优雅的宫殿群不同，这里店铺林立，人流如潮，平民贵族杂游其间，生气盎然。
长缡上次只跟着莲冰匆匆一瞥，这次再没有任何拘束，她心情变好，稍微忽略了身体的寒冷。他们吃饭购物，费用全记到魔王账上。
平民们见到冰雪精灵，好像见到了什么奇珍异兽，目光里少了贵族们自以为是的傲慢，都是感激与羡慕：
“精灵大人，您多么美啊！我们从没见过哪个贵族小姐比您还美丽呢！”
“精灵小姐，来尝尝我的棉花糖，送给你，你好像个孩子呢。”
“您身边是狐狸精灵吗？也是一个俊秀的美少年呢！”
长缡听不懂他们说的话，全都由露在耳边翻译给她，她冲那些善意的面孔回以笑容。
“落樱，他们说你很美。”长缡开心地对白狐分享。
落樱淡笑，毒药已解，也不再饥肠辘辘，除去伤口还在疼痛，多月以来经受的折磨终于结束了。他看着长缡被吸引而转过去的侧脸，她雪青色的发丝垂在脸庞，如同雾雪朦胧，她不知道，就在刚才她为他吮吸毒血的刹那，他就发誓要忠于这个陌生的精灵，即使他对她一无所知。
“与你的光芒相比，我又算什么呢。”他轻声说，不知道有没有被听到，因为长缡被广场上的演讲吸引了。
王国内学术氛围浓厚，在中央广场和学者大厅中，常有年轻学者辩论演讲，而观者麇集。现在，一株榕树下站着一位青袍学士，他成竹在胸，讲述自己在南方河道纵横的一座小岛上看到的奇观，人们依次上前观察地上摆放的证物。
“高等生命起源于树上，这不仅仅是猜想，不仅仅是传说，或不能辨别真假的目击记录，这就是证据——我历时两个月将它完整地带了回来，这是高等生命最开始的容器，它们起初长在树上，然后巨蛋掉下来列个，生命就形成了……”依然是露作为翻译。
长缡在人群后探头探脑，终于看到缝隙中搁在地上两半碎裂的白色蛋壳，完整的蛋有一头小鹿那么大，最顶端还有一节瓜蒂。
人类、精灵和兽族的生命起源于树上吗？说起来，阿缡也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出生啊，好像来到这个世界时确实是睡在树下，但没见过这种大蛋，她觉得很有趣，但不能肯定他的理论一定是对的。
他们向学者大厅走去，长缡问雪落樱：“你记得你是怎么出生的吗？”
白发少年回想起遥远的记忆，他的视线仿佛穿透拥挤嘈杂的街道，目光变得飘渺：
“我记得……我的族亲说，我诞生于雪与樱花共同落下之时，所以为我起名雪落樱。”
长缡想象在那不知何处的广袤世界，白雪如羽毛，樱花如雨，漫天飞舞，她叹道：“多么美！你也继承了那样的美啊。”
白狐只是笑了笑，那都是多久的事情了，曾经的他自由野性快乐，他陷入前尘往事的追忆沉默中，现在找到了一位善良的主人，未来会是如何呢。
进入学会大门，大厅中仿佛数个房间环绕一个大厅，房间供研究小组临时聚会，大门旁是醒目的公告栏，上面贴满探险队招募信息，旁边还有一个书架，摆着受欢迎学者的研究著作，其中一个浅紫封面的小册子数量最多。
长缡伸手拿了一本，上面的题目是《论时间之稳定性及平滑过渡》，用精灵语和人类语言都写了一遍，她翻了翻，感觉有点兴趣，又有精灵语，正好可以用来学习，于是准备带回去阅读。
他们买了新衣服和小玩意儿，又看了歌剧，直到傍晚时才返回，长缡依然未能尽兴，想明天再来。回到白色的宫殿群中，喧闹的人声远去了，偶尔遇见的权贵侍臣，或投来傲慢一瞥，或机械行礼，到最上方时，露停下脚步：
“大人，吾王尊贵之所不便打扰，若您有事，可遣人唤我，日后用餐，我们会从另一侧小道送来，就此恭送您。”
长缡看着低头停驻的侍女，这才知道原来这一层只有她和汐儿才能随意来去。
“我知道了，这一天辛苦了，露。”
“为您服务是露的荣幸。”
站在山巅之上，刚才已经落下的太阳此时仍徜徉在金红云海，长缡感到魔王就在这里，她犹豫一下，拉起雪落樱：
“我带你去见夜哥哥，他是人类王国的王。”
白狐没有说话。
“夜哥哥，我进来了。”清质的声音如风铃般在空寂前厅响起时，琉夜停下手中的笔。
他从书房出来了，看到换了一身白纱长裙的精灵手牵着白衣白发的少年，都是自由纯白的精灵。
见到他，少年立刻拿出自己的手，跪在地上，谦卑地说：“见过王，我是白狐雪落樱，誓为冰雪精灵之仆从。”他已在人类世界见过太多。
“呀，落樱……”长缡想让他站起来，可想到王国的“规则”，用询问和恳求的目光看向琉夜：“就是这样……”
“你的事孤已知晓，不必行礼，孤不是你的王。起来吧。”夜明珠光中的魔王，雪白的面容轮廓深刻，墨发漆黑如缎，紫色眼瞳显得遥远而令人敬畏。
“谢吾王。”白狐恭敬地起身，仍垂首肃穆。
“阿缡。”那王者的目光温柔地落在长缡身上，“你的房间收拾好了，你一整天都不在，去看看有没有不喜欢的地方，明天让他们改。”
“好呀。”长缡眉开眼笑，“夜哥哥不过来吗？”
“不了，我还有其他事。”
长缡向门外走去，又不舍地回头：“阿缡待会儿可以来看你吗？”
魔王只是点点头。
出门走过石桥，进入植物园，之前的花盆植物被集中摆放，形成了花树的屏风和连廊，腾出的空间摆满格式华丽家具。长缡转了一圈感觉没有什么可以挑剔，她将里面的房间让给雪落樱，自己住离魔王近一些的外间。
她用一晚上阅读那本关于时间论述的小册子，大概说的是：在较大的地理空间范围内，时间是稳定的，但相隔较远的空间出现时间不同时，比如夏里安王国和西方闪暴峡谷的时间不同，并不是在某个分界线突然转折，而是在一段空间中平滑过渡。
看懂后长缡和雪落樱讨论了一会儿，落樱表示就是这样，但长缡却奇怪道：“不对啊……我们的森林就不是这样的。”
她闭眼回忆了一下，在雾歌森林，有时夏天的浓荫之地也会有一棵树处于金色落叶的状态，并不是像这小册子写的有一段平滑的过渡，反而是突然改变的。
“他写的不对。”长缡忽然严肃地对落樱说。
白发少年笑道：“这位学者的结论是权威，不仅仅在夏里安王国，就连遥远南方日冕城都认可他的研究。”
“是么？”长缡怀疑地盯着他，看他眼神坦然含笑，决不是骗她，那……只有夜哥哥知道这本书是错的了。想到这里，她拿起书站起来：“我出去一会儿。”
落樱微笑地看她离去，心下思索精灵和魔王的关系。
夜色中，长缡看到书房窗外映出冷光，她抬头看一眼夜空中璀璨的金月银月，忽然感到一种孤独。
她走到书房窗前，叫了一声：“夜哥哥……”
他走了过来，已是深夜，魔王长发披散，换上黑色银纹的寝衣，有夜风吹来，吹起他如缎的发丝。
长缡让一截冰柱托起她，然后坐在宽阔的石质窗台上，她把那本书递给琉夜。
“夜哥哥，你看过这本书没？这里面说时间是平滑变化的，森林里就不是啊，我们见过的，你记的吗？”
琉夜垂眼一瞥，伸手拿过来，沉吟半晌说：“我记得，看来是法里安错了，很难相信雾歌森林里的特例，之前竟然无人察觉。”
“法里安？”长缡歪头。
紫眸抬起来：“就是这位研究时间的学者。”
“是作者呀！”长缡明白过来，“哪里能找到他呢？阿缡想告诉他森林的事。”
“你可以给他写信，学者之间常用这种方式交流。”琉夜把书还给她，语气疏淡，转而问正在沉思的精灵：
“今天玩的开心吗？”分明是柔和的声音，阿缡却感觉到一丝心不在焉。
“还好吧，市民区比这里热闹很多，有很多阿缡喜欢的东西。”她还没有说完，就听琉夜说：
“那就好，太晚了，快回去睡觉吧。”
长缡明白夜哥哥不想和她继续说话了，一股酸涩委屈从心底涌出，她还想说，那么多有趣的事情，如果能和你一起经历，阿缡会更开心。
“咕咕——猫头鹰的夜晚工作开始了。”她带着小小的期待和喜悦玩起曾经的“假装游戏”。
琉夜却只是叹了口气，抬手抚摸她的头发：“知道多晚了吗？快去休息，即使看书也不要太累。”
不需要抬头看天上的金银双月，她也知道长夜过去大半，她咬住嘴唇，不去看他，佯装欢快：“猫头鹰开始巡视森林！”
然后跳下窗台，跑了出去，方向不是她的小屋，而是山下，她赌气地跑远，希望夜哥哥能追在她身后，但是没有。
长缡低头走过燃着夜灯的寂静游廊，难过犹如一只无形狠厉的手抓扼住她的喉咙，她心烦意乱，轻松快乐从身体中流逝而去，只剩下沉重让她浑身无力。
也许，夜哥哥太忙、太累了，他是整个王国和人们的王……正在怅然，忽然听到前方响起泠然的声音：
“深更半夜，何故哀伤游荡呢，精灵？”
长缡倏然抬头，已听出前方是谁——华丽的月光下，在庭院花树旁，菲尔法隆依旧身穿深红礼服，金发灿然，眼中含雾，一阵酒香隐隐传来。
长缡皱眉，她本就情绪低落，更不想遇见这个恶魔，没好气地回道：“那你游荡做什么。”
“我与你可不同，”公爵闲庭信步而来，面容幽深魅惑，碧绿的眼睛透出宛如毒蛇吐信般的危险：“我是欢宴消酒，而你——”
他在长缡面前站定，细细打量她的眼睛：“一个外来者，王宫内无亲无故，王纵然照顾你，也不可能辜负汐儿，让你来做皇后吧？”
语言化作毒刺，长缡已怔忡不动，脸色苍白，他却继续幽幽说着，十分享受这种玩弄人心的感觉：“奢求太多，为得不到而伤心，是不是？”
寂静庭院中，穿着白纱裙的精灵微微颤抖，愤怒瞪视：“恶魔。”她低语一句，便匆匆转身走开，不再理会。
菲尔法隆漠不在意地笑了笑，自言自语：“真是个小孩子，无趣。”
回到植物园，雪落樱依然在等她，长缡闷闷不乐，点好暖炉就要睡觉，这时白狐走了过来——他又变回原身。
“公爵把我送来是让你取我的毛皮避寒，如果主人不介意……”白天在集市的见闻他已经大概了解精灵的事情了。
长缡没说什么，伸出双臂抱住白狐温暖的毛绒绒的脖子，就像她在森林中与松鼠、蓝鹿同眠，巨大的尾巴如柔软的羽毛从背后拥住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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