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秋，县城依然酷暑不退。来自南海的阵阵热浪，正毫不手软地肆虐县城的每一寸土地。人们普遍觉得今年的气候过于反常——整一个夏天，县城就没有被台风光临过。
台风这种灾难性的天气，也不是没有丝毫的好处。尤其是在酷暑当季的时候，台风能够带来丰沛的雨水和大幅降温，让人们能在烈日和高温的折磨中得到片刻的清凉和安定。
不过自然界的台风会缺席，但人间的台风却没有迟到——县城刮起了扫黑风暴。
扫黑风暴的源起，来自于县城新上任的一把手。新任一把手据说生于农村、成长于部队，据说是一个善恶分明、疾恶如仇的清官；传闻说一把手从部队转业到地方工作开始，就一直负责主抓政法工作；他每到一个地方履新，必然对该地方的黑恶势力痛下杀手。
果不其然，一把手上任不到一个月，县城内已经是一片腥风血雨。许多□□性质的组织都陆续被连根拔起，不少社团重点人物也只能远遁他乡。
蔡江雄也是准备逃之夭夭的一员。
今晚，一条硕大的渔船将停靠在县城西南边一个颇为偏僻的岸滩上，幽幽地等待着这位欲亡命天涯的狠毒之人。
离岸滩上不远的一条小路上，停着三辆越野车。中间的一台的奔驰越野车上，后排坐着两个心神不宁的男人——一个是蔡江雄，一个是蔡江辉。
今晚一别，怕是兄弟俩这辈子最后的一次相见。
蔡江辉给二哥点上一支上好的古巴雪茄，又给坐在前排的司机和保镖一人一支，然后示意他们下车望风。等着两人下车关好车门，蔡江辉也给自己点上一支雪茄。
来自哈瓦那的蒙特克里斯托雪茄，味道显得醇厚而清甜，那点燃的烟草混合着植物和焦糖的气味，更是有种让人微醺欲醉的独特享受。
“咳咳，”蔡家老二显得有些不习惯这种温和的味道，和普通的香烟相比，雪茄的尼古丁变得温顺平和，缺少了刺激和浓烈。
“二兄，你到了国外要习惯抽这种，外国人叫雪茄。抽这种的人，一般都是上层人士，你到了外面一定也要适应。”蔡江辉吐了一口雾气，惨淡的神情中多了一分冷静。
“不说了，到了外面我才去习惯吧。”蔡江雄挥了挥手，口气已经不耐烦。
“二兄，你知道你这次要去那个国家不？”蔡江辉看着心神不定的二哥，眼神里又多了一分担忧。
“你不问我，我还真是忘记了。”蔡江雄拿起一张纸巾擦拭着额头。
“是巴哈马。在美洲，离美国很近，离古巴也很近。”蔡江辉淡淡地告诉二哥。
“嗯，哼，要跑这么远。”蔡江雄轻轻叹了一口气。
“那个国家都是一堆海岛，都没什么人，地方还算富裕，你过去那边就算度假吧。我这边已经和人家老板谈好了，你就放心去吧。”蔡江辉只能这么安慰着自己的二哥。
“你说的那个老板究竟可不可靠？我这一走就要半个多月了，路上一点消息也没有。他就那么神仙，能把我转个地方就飞到你说的那个国家？”蔡江雄对于自己的逃亡之路显得踌躇不前、灰心丧气。
“这个你就放心吧，我没有把握也不会让你走这条水路的。这个老板的家人就在鹏城，你要是半个月后没有什么消息回到我手里，我就拿他家人是问。你这次走水，他收了我五十万美金而且要求我一次性付清，他这个手法就证明他是有把握的。”蔡江辉对自己的安排显得信心十足。
“你再给我说说，我要怎么走。”蔡江雄不忘再擦拭着自己的额头。
“你今晚先坐渔船出到公海，在公海上转上大轮船。大轮船会开到柬埔寨，你在那里上岸；然后就有人带你到机场，然后坐飞机到非洲，然后再从非洲转机到巴哈马。你到了巴哈马，当地就有这个老板的人来带你住下去，给你安排身份，办银行卡和电话，你就可以和家里联系了。记住，你到了巴哈马，你就不是蔡江雄，而是另一个身份，另一个人。”蔡江辉已经把一切打点妥当，为的就是要让蔡江雄尽量安心出逃。
“老三，我就不能不走，不能在国内找个地方躲起来吗？”大难临头的蔡江雄还觉得自己有讲价还价的余地。
“二兄，麻烦你能不能认清现实，能不能用脑想想？你现在已经上了公/安通告，你以为你真是城东老大啊。”被二哥的糊涂激怒，蔡江辉的口气立即变得萧杀和残酷。
“我不怕告诉你，你现在还可以坐在这里，我们兄弟两人还能说话，是因为我找了人疏通给你拖延时间。大兄今晚在南边的会所里拿着一沓又一沓的钱招待领导，为的就是给你掩护。二兄，你知不知道，现在县里外出的通道都被公/安给封锁了，你只要敢往地上跑，他们就能把你抓住，你抓住了，我们全家族就完了；到时候，就是你一个人害死了我们蔡家一家人。”蔡江辉的脸上变得穷凶极恶，他一脸的横肉被扭曲成一副狰狞的兽面，彷佛眼前的蔡江雄是一只坐以待毙的猎物，正等待着他一口扑杀。
看着满身恶声恶气的蔡江辉，蔡江雄的脸上到处渗出了汗珠，他反复不停地擦拭着汗珠，却没想到汗珠犹如追杀而至的兵将不断从毛孔细处里涌出，让他变得更加焦躁不安，神色惶惶。
“哎呀，我走，我走。哎，老三，你不要生气了，是我不好，是我连累了蔡家上上下下。”蔡江雄捂着脸面，连连叹气。
对于这一天的正义审判，蔡江雄没有丝毫的准备和防范。
“只是，只是，恐怕我一世人再也回不来了。一想到爸妈，想到奴仔，我就心痛啊，心痛啊。”蔡江雄流下了鳄鱼的眼泪，假惺惺地忏悔。
“爸妈那里还不知道你走，我们先暂时瞒着老人。等你平平安安到了巴哈马，我和大兄就会告诉他们，他们也不用白白担心。至于二嫂和三个奴仔，你放心，我已经让人安排把她们安置到佛城，哪里有我的一些生意和朋友，能够照顾到她们。你在我公司和生意上的股份，我就直接给二嫂接手了；以后的分红也是直接给到二嫂的手上。二兄，你就放心在国外生活吧，等风头过去了，或者奴仔长大一些，我们再计划安排见面的事情。”蔡江辉看着满脸鳄鱼泪的二哥，眼睛里也挤出了一些眼水。
“老三，这次真是谢谢你了，是我这个做二兄的不对，我，我，下辈子还是做兄弟，我做牛做马都要还给你。”见着弟弟的几滴眼水，蔡江雄变得激动和躁动。
“哎，老二啊，你早听大兄和我的话，你也不至于走到今日的田地啊。”蔡江辉拉着二哥的手，微微颤颤地摇起来。
在蔡江辉逐步洗白上岸的时候，他就有意识的要拉蔡江雄一把。蔡江辉认为，所谓的江湖不是你死我活，而是一盘生意。当他已经成功当选委员，并把触手伸向县城的各行各业的时候，再用简单粗暴的血腥手段来收割利润无异于自杀行为。
有了本钱和资源，谁愿意过刀口舔血的日子。
“我几年前就和你说，不要再做那些打打杀杀的事情。你就把赌/场和游戏厅、放贷、物业这几种生意做好就行。你说你的手下兄弟多，你就不多想想他们以后的生活？算一下帐就清楚，打打杀杀靠收保护费能赚多少钱，能做多少年？还不如把我说的生意都做起来，你手下一百多人起码养得起，还养得好。结果你看看现在，你走了，你的手下也就散了。早知如此，何必当初。”蔡江辉对于蔡江雄一直以来的江湖习作极为反感。
“老三，你说这话就不公平了。你每一次遇到麻烦，还不是我给你出面收拾。还有，你手下那些人也不是什么好人吧，好几个都是里面放出来的，还有的会用枪。老三，你现在的这些生意别人不敢和你争，不是因为你钱多，而是你的手段够狠。就前几年南边填海那件事，为了拆迁，估计你私下埋了几个人、打了不少人吧。”蔡江雄对于弟弟的指责感到气愤，毕竟这些年他给蔡江辉当枪使也算是功劳一件。
“南边那件事，其实我早就把钱给他们了，事情不像你想得那么简单。不过二兄，有件事你说得对，就是现在我们蔡家的实力还是不够强大，等足够强大了，就可以都不用打打杀杀了。”蔡江辉对于自己的劣迹一概而过，避重就轻。
这几年以来，蔡江辉沿用着花钱消灾和有钱大家一起赚的思路在众多行当中打出了一些名堂。比如承揽工程，他总喜欢带上几个业内的头家一起合作，利润可以分成，干活可以分工；有了这些实惠，外加忌惮蔡江辉的黑色手段，头家们也只能默认这种合作方式，尽量迎合蔡江辉的要求。至于面对商业铺面、娱乐场所此种行当，蔡江辉也一改以往的暴力霸占，而是通过入股分红和提供保护的方式盗取利润。
只不过，不是所有的生意都是一帆风顺。每当蔡江辉看上的生意但别人又不愿意就范的时候，他除了利益诱惑之外，便是暴力开路。比如征地拆迁，一旦遇上拔不掉的钉/子/户，蔡江辉便指使手下使出各种下三滥的手法迫使他人屈服；要是对方依然不肯就范，蔡江辉一伙动辄拳脚相加，重则狠手杀/害。
靠着这些手段，这些年的蔡江辉财富暴涨、风光无限，但身后的血债和白骨也如累累成山，等着欠债还账的那一刻。
“老三，我是不明白，为什么我要走但你不用？”看着神情有些慌神的蔡江辉，蔡江雄突然想到这个关键点。
毕竟，论血债和罪孽，自家老三不比自己少多少。
“我和你不一样，二兄。我都没上过公家的名单，我现在是委员，又有正当生意，他们是怎样厉害也无法查到我身上的。还有啊，你仔细看看这次被抓的，都是明面上专们搞打打杀杀、抢劫勒索的，这些才是老百姓最厌恶和最直观的现象；上面要重整治安，当然也要立即看到效果了。”蔡江辉的分析不无道理，毕竟类似他这种已经明面上洗白的江湖头子，公安是很难获得绳之以法的证据。
“我清楚了，就是我这种无脑的街边社会人，才是打击的对象。”头脑简单的蔡江雄再次被弟弟的说辞给迷惑了。
蔡江雄不知道的是，自己地盘上的赌/场和□□出事，正是弟弟蔡江辉告的密。蔡江辉内心毒辣，知道上面一旦认真严查起来，自己和蔡江雄肯定无法脱离干系。所以他决定先下手为强，让心腹私下告发了蔡江雄地盘的地下生意，迅速和这摊浑水脱钩。
“对了，二兄，不要把正经事忘记了。”为了不让蔡江雄看出破绽，蔡江辉立即拿起了脚下的背包。蔡江辉从背包里拿出一个大号公文袋，打开后依次拿出了几本护照、美金和一把手/枪。
“二兄，这几本是护照，你要保存好。到了轮船上，就有人告诉你怎么用这些护照。另外，这是五万美金，你要把它们藏好，最好压在内衣里面，不到万一的时候，不要给人发现了。还有，这把手/枪，你也藏好，防身用的。你到了柬埔寨，等没人的时候就把这支枪给扔了。等你上了飞机，一切就万事大吉。”蔡江辉为了把亲哥哥送走，也是煞费苦心。
“好，我记住了。对了，老三，我到了柬埔寨，能不能和你联系？”蔡江雄觉得，到了国外还是要给家里报个平安为好。
“可以，你到时候和接你的人说一声，估计他会带你去打电话。”蔡江辉笑着点点头。
“对了，二兄，这几年你和我之间往来的账簿你放在那？你要告诉我了，否则让公/安查出来，我们全家都要完。”到了最要紧的关头，工于心计的蔡江辉才问及关键。
两人之间的账簿，就是蔡江辉的罪证。罪证，意味着锒铛入狱，甚至以身伏法。
“在我家大门口的神龛下面，把神龛移开，墙上有个暗门，打开暗门就可以看到了。你放心，这物件的藏放只有我一个人知道，我也是到了今晚要走了才告诉你。你不问等一下我也会说的。你可以去拿走，然后烧了，反正以后对我和你来说，就算没这物件。”蔡江雄自然知道弟弟的心思，他觉得事到如今，这掩藏的罪证再也毫无意义。
不如做个顺水人情，送给自己的弟弟。
“你藏起来就好，我倒不会去拿。这物件就放在那里吧，你知、我知，这就算过了。”蔡江辉用惨淡的谎言来掩饰着内心的狂喜。
账簿这件事，蔡江辉是决绝不会就此放过。
“老三，我这一走，我家里的事情就要拜托你和大兄了。”蔡江雄看着一脸惨淡的弟弟，再次表露出自己的不安。他希望兄弟们可以真心善待他的家小。
“我刚刚不是和你说了嘛，以后的钱财，我都会给倒二嫂去主理。至于奴仔，我也会有安排的。你家大走仔，她学习不错，将来要是二嫂点头答应，我出钱送她去国外留学；至于两个细奴仔弟，就看他们有没有读书的本事了，要是不行的话，就让他们学做生意，在佛城开公司搞工程，我和大兄都可以出钱出力。二兄，你可以大大的放心，你的奴仔也是蔡家的奴仔，都是家族的孙辈，我和大兄一定会照顾到底。”蔡江辉就差拍着胸脯发誓。
“你走了，千万不要想念我们大家，想多了伤身体。等奴仔长大了，我一定会告诉他们事实。”蔡江辉的眼里多了几分水汽，他拉起蔡江雄的手，连连点头。
蔡江雄同样用点头的方式表达了对弟弟的谢意。他深知，这次走水，估计一辈子再也回不到家乡。唯一能够排除自己乡愁的，就是家人的眷念。
就在兄弟俩还准备继续互相诉叙旧情的时候，一直站在车外望风的保镖轻轻地敲了一下玻璃窗。
“什么事？”蔡江辉放下玻璃窗，开口问道。
“蔡总，船靠岸了。”保镖一脸的无情和阴鸷。
离别的时刻终于来临。蔡江辉下车，一路和二哥依依惜别。直到蔡江雄登上船，蔡江辉依然站在岸边招手致意。
渔船犹如过街老鼠般在海上四处晃荡了一会，然后就慢慢消失在众人的眼里。
蔡江辉看着已经消失在海天一线的渔船，嘴角边露出了一丝诡异而寒气的微笑。
“你赶快去我二兄家里。猛，他把我和他之间来往的账簿放在家门口的神龛下面。把神龛移开，墙上有个暗门，打开暗门就可以拿到账簿。记住，账簿应该有三本，你一定要拿到手，你亲自去拿。”转过头的蔡江辉，满脸阴鸷地给身边的心腹下了指示。
“我明白，蔡总。但是二兄他家里，是不是有人啊。我这样去，会不会打草惊蛇？”心腹有些担心，自己这样上门大肆搜查，会引起蔡江雄家人的激烈反应。
“不会，他家里现在没人。我把我二嫂和三个奴仔都转移到汕城。他们在那里避风头，过一段时间才回家。你记住，手脚要干净，拿到账簿以后就把现场清理干净，不要让周围怀疑。”蔡江辉为了拿到账簿销毁罪证，可谓煞费苦心。为了今晚的这一刻，他也算处心积虑、蓄谋已久。
心腹总算明白了蔡江辉的心思，他给蔡江辉点了点头，然后就带着人立即出发。
“蔡总，船开走了，是不是给船家打电话。”一旁的保镖见心腹离开，立即上去提醒蔡江辉。
想来，蔡江辉的阴谋不止于账簿。
“你给船家拨电话，就说人已经在水上。就按照约定的计划开始动手，对了，你告诉船家，他身上有五万美金，这就算给他们最后的一笔钱。你听明白没有？”蔡江辉脸上的表情已经告诉了手下，自己就是人面兽心。
保镖不敢多嘴，毕竟自己刚刚见识到了蔡江辉最为穷凶极恶的兽性。他一刻也不敢迟缓，立即小跑到另一处，给船家打起了电话。
要销毁自己的罪证，不仅仅是账簿，还要借上兄弟的人头。
蔡江雄，来世我才给你说对不起了，二兄。蔡江辉默默地低下头。
夜深，半轮银盘默默地挂在天上。大海深处的暗涌波涛被这惨淡无情的月光映出了水面；在海天一线，黎明依然沉睡，只有黑暗伴随着这股暗涌和月色，映画出人间的阴险和悲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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