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寒将至,来自南海的暖湿气流已经徘徊到省城的边缘。数日来的干燥与寒凉,终归被雾气与温暖缓缓代替。
望着被灰蒙蒙雾气笼罩的天空,阿文的内心犹如死灰般忐忑不宁——傍晚,他来到了丈母娘家的楼下。
这是一次精心策划的上门,为此,阿文特意提前半天下班,回家做准备。
罗溪村的项目已经被阿文扶上了正轨,从设计、施工到预售,每个环节都由阿文亲自操刀、反复确认后才放手让行。在阿文的计划里,过完春节后的地产黄金三月,项目就可以正式启动预售——能够赶在黄金三月上市,阿文预想中的销售大计也算是如期落地。
既然解决了事业上的拦路虎,那么重心转回家庭,就成了阿文心里的头号大事。
这段时间里,魏芸并没有回到南路山庄。阿文开始以为魏芸在耍脾气,但日子一久,他便觉得事态已经变质——即便是爱耍性子的女人,过了段时间,也会重新理智起来。可是魏芸却像变了个性似的,一直不搬回家,这就让阿文感到不安。
阿文多次电话魏芸,但魏芸要么让儿子在电话里说几句,要么直接不接不回。无奈之下,阿文只好求助于丈母娘,希望丈母娘把魏芸母子俩的近况告诉他。丈母娘心疼阿文,她告诉阿文,其实魏芸在家一切都正常,并没有什么异况。
你要是不放心,就悄悄回家里一趟吧。丈母娘最后如此暗示阿文。
心领神会的阿文,自然懂得丈母娘的这个暗示。项目的告一段落,阿文便计划到丈母娘家里一探究竟。
可现在到了丈母娘家的楼下,阿文却开始患得患失起来。手提大包小包东西的他,在楼下反复徘徊,望着楼上丈母娘家的煌煌灯火,自己却不敢往前一步。无奈之下,阿文叹了口气,然后走到小区绿化走廊的一边,放下手里东西,掏出香烟开始抽起。
在烟雾的缭绕中,阿文开始回想最近复杂且乱麻的心路。
刚开始,阿文对于魏芸的离开并不在意,他认为这仅仅是妻子的任性。最初的几天,阿文要么应酬着公务,要么就吆喝着一帮人吃喝到午夜;他以为自己可以开心地放纵自己几天。但过了一个星期,阿文便觉得大事不妙;魏芸要么不接电话,要么接电话的只是儿子梓桓。
儿子,你还好吗?你妈呢?当时,阿文试探着从儿子那里得到魏芸的消息。
妈妈说,她很好,不用爸爸你担心。梓桓的回应,让阿文顿感陷落。
阿文也曾想到魏芸的学校去给魏芸道歉,请她回家。可每当事到临头,阿文自己又踌躇不前;他害怕自己的突访让魏芸出丑,更害怕自己为了所谓的脸面不愿对魏芸低头。
兜兜转转之间,游移不定的阿文,终于把自己带到了这个没有退路的局面。
走吧,上楼去。一番胡思乱想后,阿文终于决定扔下了已经灭火的烟头,抬起脚步往丈母娘的家门走去。
几声叮叮咚咚的门铃声后,房门终于被早在屋里等候的丈母娘打开了。
“妈,吃饭了吗?”阿文见着满脸笑容的丈母娘,心里也放松了些许。
“哎,吃了吃了。你吃了吗,没吃的话家里还有饭菜,我给你热热,一下就有得吃。”丈母娘一把将阿文拉进了屋内。
循着自己的目光,阿文见到了正盘腿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的魏芸。魏芸面无表情,似乎对阿文的到来直接无视。
“我吃了,妈。我吃了。”顺着丈母娘的话,阿文把大包小包的东西放到了餐桌上。
“你啊,来就来嘛。还带那么多的东西。”丈母娘见阿文一头大汗,立即把早就准备好的纸巾递过来。
“没有,都是一些吃的东西。还有,这是你的药。你之前说,药快用完了,我前几天就去医院开了。你就不用总是跑医院了。”阿文说着,把一小包西药拿给丈母娘。
“你真有心。哎,我有医保,其实真不用麻烦你,阿文。”丈母娘缓缓地接过阿文手里的药,眉梢上多了几分喜悦。
“这不是医保的事情,妈。这药啊是进口的,不在医保里报销。一直都是我给你拿,那就我负责到底了。”阿文找了把椅子坐下,喘了口气。
丈母娘给了阿文一个眼神,示意阿文坐到屋里的沙发上,但阿文只是报以一笑,然后轻轻地摇摇头。
“小芸,你到我房间,把你爸战友前几天寄过来的茶叶拿出来,我冲给阿文试试。”丈母娘见阿文拘谨小心,便自己出面调动闺女。
“妈,人家是大老板了,我爸那些几十块几百块的茶叶,人家看不上。我看呐,你那么心疼他,不如把厨房里那锅剩汤热给他喝。起码那是你自己煲的,有心呐。”魏芸的反击是那么的尖刻、薄情。
“你!”丈母娘立即怒目圆睁,就差大手拍桌子。
“算了,妈,自己人不客气的。你坐,你坐。”生怕老人发作,阿文立即上手拍了拍丈母娘的后背,抚慰她的情绪。
“妈,你还好吧。”为了不让气氛尴尬下去,阿文立即转进话题。
“我好呐,平时在家看看电视、下楼买菜散步,日子轻松咧。就是这段时间,这娘俩让我不省心呐。这魏芸整天咋咋呼呼的,对着梓桓没有一点好气,我是担心孩子吓着了。”丈母娘一上来,就给阿文告状。
阿文听着丈母娘的诉苦,频频点头表示赞同。他知道这是话里有话,是暗示阿文是时候把自己的老婆孩子给接回家了。
“我没好气,我哪一点没伺候到你了?你说你想去旅游,我不是给你报了老年旅行团去杭州苏州了?你说你做饭觉得很麻烦,我不都是从学校给你打包回来吃,就让你没事在家煲个汤而已。你说地板脏了,那次不是我去擦?你说觉得洗衣机洗不干净,不是我去手洗梓桓的衣服?说我整天咋咋呼呼,你不也是一天到晚大大咧咧的;怪不得我爸说不让你回家去照顾他,就你这过日子的马虎劲,都不知道是谁照顾谁。”对于母亲的牢骚,魏芸的反击还是不一般的犀利和尖酸。
“你!魏芸,有你这么做闺女的吗?有你这么说自己的妈?”丈母娘被这番话刺激得不清,她开始大喊大叫。
“怎么着?说不得了?有你这样当妈当外婆的?赶着自己的闺女和外孙出门,也不看看自己的闺女之前过得多憋屈。”魏芸继续给丈母娘上白眼。
“妈,算了,算了,喝水,喝水,别置气。”阿文知道魏芸的脾气一旦上来,那就不是一时半会能浇灭的事情。
丈母娘眼睛汪汪,一手托着下巴,一手抹着脸,一阵呜呜的细哭声便开始传来。
气氛瞬间降到了冰点,这出乎了阿文的意料。他原以为这次见面最多只是有些许尴尬,但没想到会如此尴尬。
待丈母娘呜咽了一会,阿文也适时地递上纸巾。他朝着丈母娘笑笑,故作镇定。
“妈,梓桓呢?我来这么久,没见他人?他是不是自己下去玩了?”阿文感到一些意外,梓桓居然不在屋里。
“哎哟,我和你说,阿文,梓桓小小年纪就去学钢琴了。小芸给报的名,说是每周晚上上两次课呢。你说说,孩子才多大,就这么折腾……”说着,丈母娘的眼里又泛起了水花。
阿文一脸茫然,他觉得意外,但又不觉得突兀。毕竟,梓桓的教育,都是由魏芸一手操办的。
我可不想我儿子像你一样,不读书,没文化;整天就是应酬谈生意,粗鄙、无知。魏芸曾经对阿文如此说道,在他看来,阿文就是读书无用论的典型。
呵,我不谈生意,我不去应酬,你哪来的凌志车,你哪来的别墅住。对于魏芸的这种偏见,阿文内心早就免疫。
“就是嘛,这么早学这些,孩子也太辛苦了。”阿文笑着附和。
“幸苦?不吃苦中苦,怎么开路虎。这不是郑总你之前对你亲儿子说的吗?怎么了?你亲儿子现在吃点苦你就这么在意,那将来他怎么能够开上路虎啊,郑总。我这么做,也是为了你亲儿子着想啊。”没等丈母娘反应过来,魏芸的反击霎那而至。
面对魏芸的瞬时反击,阿文瞪着眼,却不敢立马反驳。他的脸上开始泛起阴沉的腊色,内心早已堆积的怒气似乎已经蓄势待发。
“有你这么说话嘛,小芸。阿文也就是随口一说,你至于如此吗?”反应过来的丈母娘,态度自然是站在阿文这一边。
“怎么不至于?他亲儿子的任何事情,他什么时候过问过一次?什么时候伺候过一回?他亲儿子现在穿多大的衣服,他知道吗?穿多大码的鞋子,他知道吗?他上什么课,学得怎样,他知道吗?他喜欢什么卡通片,喜欢什么玩具,他知道吗?他什么都不知道!他最多就是回家抱一抱他亲儿子,然后说上两句不疼不痒的糊弄话,就当甩手掌柜了。我这么说,郑总没意见吧。”魏芸故意放大了声量,气势上死死地压制着母亲和阿文。
阿文恨不得找个缝隙躲进去,毕竟事实总是胜于雄辩——在梓桓和魏芸眼里,阿文从来就不是一个合格的父亲。至少到目前为止,没有阿文这个父亲的存在,梓桓也不见得过得多么糟糕和不堪。
丈母娘一脸苦笑地看着满脸尴尬的阿文,也只能叹气摇头——魏芸说的没错,阿文就不是个好父亲。
“妈,魏芸说得对。我确实,确实不是一个好爸爸。我欠梓桓和魏芸的,太多了。”阿文低声地承认了自己的过错。
“也不是这么说的,男人嘛,都是以事业为重。一个家,总是要女人来操持的,到哪都是这个道理。”丈母娘继续给阿文的过错找台阶。
“哟,还这个道理那个道理。那女人就不能有自己的事业?我们做女人就是活该,要给一家人做饭洗衣带小孩,这是那个地方的道理?我在省城生活这么多年,就没见过这样的道理;我周围都是一群职业女性,当老师的,当医生的,当干部的,就是没见过你们认为的那个道理。什么年代了这是,还搞三从四德那套,你们刚从封建社会回来的?”魏芸看着电视,手里抓起一把瓜子,边磕边讥笑母亲的迂腐和阿文口不对心的认错。
“小芸,你消停一会吧。你也是当妈的人了,怎么还是这么小孩子脾气。”见自己被挤兑地不轻,丈母娘开起了评讲道理的**。
“我愿意耍小孩子脾气,碍着你们怎么了?我现在可以告诉你们,其实没有你们,我和梓桓也能过得很好的。”魏芸转过脸对着坐在餐桌旁的母亲和阿文,口气开始严肃认真。
“我现在是工作生活两手抓。一来,我已经评上正高,工作现在忙得不得了;二来,梓桓过一年就要上小学。这是我目前最重要的两件事,第一件事关系到我的事业,第二件事关系到孩子的未来。哪哪我都不敢怠慢,至于你们的情绪和感受,说实话,我实在是照顾不过来,你们自己将就着办吧。这几年过下来,我发现什么婚姻啊,家庭啊,感情啊,都不如自己的事业和孩子来得实在和温馨。我做人家的老婆吧,不能撒娇就罢了,回头还要三天两头地担心老公在外面是不是喝醉了,今晚能不能回家;当人家女儿吧,不说回家能轻松一些,还要应付爹妈之间的碎嘴,要照顾爹妈的情绪和小脾气,还不能有自己的想法和空间。你们说,我这当老婆的,当女儿的,什么时候能做回我自己?还是说,我能有我自己吗?”魏芸拿起桌上的纸巾盒,抽出几张纸巾抹干了自己满脸的泪水。
“郑学文,你知道为什么之前我总是缠着你要你给我买车?你总是以为我是为了面子、虚荣?错了,那是为了你儿子将来读书!我得学着自己开车,每天接送孩子上学放学。这事我可不敢指望你了。你或许会问,为什么我要这么辛苦?我能不辛苦吗?你住在南麓的别墅,对学区的概念一无所知,知不知道现在的教育是从三岁就开始了?知不知道我为了把梓桓的户口迁回我妈家这里,费了多大的工夫?我是为了谁我,我是为了我自己吗?”泣不成声的魏芸,终于倒在沙发上。
阿文终于明白,为什么魏芸对自己有着如此巨大的怒气。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自己从来没有意识到,魏芸这背后的巨大牺牲。
男主外,女主内;这个已经被时代抛弃的牌坊,还深深地根植在阿文的思维里。这是一种病,一种精神上和思维上的疾病,必须根治。
丈母娘看着女儿的崩溃,立即递给阿文一个眼色。阿文也很老道,丈母娘刚把眼色递过来,就立即小碎步走到魏芸跟前。
阿文抽出一张纸巾,一手轻轻搂住魏芸的肩膀,一手打算用纸巾擦拭着魏芸的脸。
但魏芸似乎有所准备,面对阿文的突如其来,她轻轻把脸划开,用手挡住了纸巾,躲过了阿文温柔的慰籍。
原本以为靠着递纸巾安抚这一招就能挽回魏芸的阿文,顿时变得措手无策,脸上的腊色愈发深重。
“你走吧,等会我还要去接梓桓呢。”魏芸自己抽出纸巾,把脸收拾干净。
“我,我……”阿文心有不甘,但又无从对策。
“真的,郑学文,没有你其实我和孩子也过得去。”红着眼的魏芸,头一直朝着窗外望去,她并不想和丈夫再多说一句。
“哎呀,你这个闺女,真是越来越不让人安心。”一旁心急火燎的丈母娘,轻轻地敲了敲桌子。
“呵,妈,没什么安心不安心的。你要是嫌弃我和梓桓,我们是可以搬走的,租个房子的事情罢了。”魏芸依然头也不回。
丈母娘刚想说些什么道理,阿文立即给她回了一个眼色。欲言又止的丈母娘,只好坐在餐桌旁唉声叹气。
若是让家里人知道自己再把老婆孩子逼得离家出走,阿文可是没法交代了。
阿文知道,今晚自己一定是无功而返。他虽然已经知道自己过错百出,但对于魏芸的决绝,他始终感到意外。
意外的是,原本俏皮撒娇的枕边人,居然如此刚烈。
意外的是,自己居然到如今才看清枕边人强大的内心。
“妈,我送来的药你要记得吃。那个药的有效期有点短,过一个月我再给你送一些。”沉默不了多久,阿文知道今晚的事情总是要告一段落的。
既然魏芸决绝,自己也不好再尴尬地维持下去。
“哎呀,那实在是太麻烦你了。阿文,你下次来提前打个电话,我给你做点吃的,你看看,你现在瘦了不少呢。”丈母娘站了起来,脸上是一脸的歉意。
让阿文上门是她给出的主意,却没想到最终会弄巧成拙。
阿文没在多说些场面话,他拿起自己的提手包,就匆匆地往门外走去。丈母娘一直跟着阿文,要他多注意自己的身体和饮食,阿文回她的,也只是一点点惨淡的笑容和两三个字的客气话。
临出门前,阿文偷偷地往魏芸的方向瞄了一眼,却见魏芸依然头也不回地望着窗外,似乎在等着自己体面的离开。
告别了丈母娘,阿文只得独自悻悻地下了楼。
出了楼房,阿文不甘心地抬头向上望去。只是丈母娘家的那盏灯火,已经被厚厚的窗帘给掩埋。阿文苦笑了一声,然后抬起脚步缓缓地走向小区外。穿过小区走廊,阿文又点了一支烟。随着缭绕的烟雾向上飘去,阿文的眼睛也随之抬升。
在那烟雾之上,月亮是那么的圆满、皎白;在那烟雾之下,阿文是那么的不解、彷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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