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风卷着咸腥气灌进泉州城高宅的雕花木窗,高海川摩挲着案几上一枚褪色的贝壳平安扣——那是凡儿周岁时他亲手系上的。亲卫垂首立在阴影里,声音干涩:“大人,沿海寻了数十里暗礁浅滩,未能…未能找到小公子的下落。许是…” 后面的话被呼啸的风吞没。
“罢了。”高海川的声音沉得像坠入海底的石,“这世道,早死…早解脱。” 他望向窗外翻滚的墨云,仿佛又看见三年前那个暴雨夜,自己为避祸假死脱身时,侄儿死死拽着他衣角的小手。指甲掐进掌心,渗出血丝。
同一时刻,真正的怒海之上。
高淼的意识如同风中残烛,在惊涛中明灭。他强行聚起最后一丝魂力,指引着高云凡破败的身躯在冰冷刺骨的海水里搏击浪涌。两个时辰的亡命奔游,耗尽了他穿越而来的所有精神本源。黑暗如潮水般吞噬意识前,他只来得及在云凡识海中烙下一个执念:“向南…暖流…”
没了指引的高云凡,像断了线的木偶。仅凭一股求生的本能,他又机械地划动了半刻钟。直到一口咸腥的海水呛入肺管,眼前彻底陷入无边黑暗。
“阿爹!网沉得邪乎!”少年刘炯(小名火旺)的惊呼穿透风浪。刘家那艘破旧的带角船在浪尖颠簸,老渔户刘潮枯手紧攥湿滑的缆绳,指节发白。儿子刘樯(阿舵)扑过来合力收网,祖孙三代的力量绷紧了麻绳。渔网出水,没有预料中的银鳞翻涌,只有一具惨白的人体重重砸在船板上。
“是个伢子!”刘潮探了探鼻息,指尖传来微弱如游丝的气息。少年浑身冰冷,后背狰狞的箭伤被海水泡得发白翻卷,失血过多让他脸上不见一丝活气,像一尊被浪打上岸的瓷偶。
狭小的船舱里,鱼腥味混合着血腥。油灯如豆,映着三张凝重如铁的脸。
“爹,瞧这箭伤…怕是沾了血的!” 刘樯压低嗓子,手指颤抖地指着少年后背。乾隆爷治下,海疆不靖,这等来历不明的箭伤,九成九连着海盗或逃犯。“窝藏流民是重罪!轻则充军,重则砍头!”
刘潮布满海锈的手,却轻轻拂开少年额前湿透的黑发。昏黄灯光下,那张脸稚气未脱,紧蹙的眉头带着深重的苦痛。“才多大…造孽啊…” 老人浑浊的眼底映着油灯跳动的火苗,像在凝视自己早夭的幼子。盐户渔民的命,在这世道贱如草芥。不救?他夜里闭不上眼。救?赌上的是一家老小的性命。
“藏舱底!” 刘潮猛地抬头,声音沙哑却斩钉截铁,“用老法子!是死是活…看海龙王爷收不收他!”
土方子散发着刺鼻的腥苦。捣烂的海芙蓉混着臭蒲根,厚厚糊在伤口上。干净的旧渔布浸透煮沸的苦艾水,紧紧缠裹。刘潮守了整整一夜,用粗糙的手指蘸着淡水,一遍遍润泽少年干裂起皮的嘴唇。每一次微弱的呼吸起伏,都牵动着老人绷紧的心弦。
秘密成了压在刘家男人心头的巨石。然而,瞒不过日日送饭的大孙女刘堇。少女心思细密如网,弟弟刘炯鬼祟的行踪、父亲爷爷躲闪的眼神、小船舱底隐约飘出的药味…三日后,当她端着饭食悄然尾随,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舱门时,油灯下少年苍白如纸的脸和爷爷疲惫佝偻的背影,让她瞬间明白了所有。
“阿爷!” 刘堇的声音带着哭腔,却没有惊惶。她放下食盒,默默接过刘潮手中的湿布,“我来。” 从此,送饭熬药,擦洗换伤布,成了刘堇无声的担当。少女纤细的手指小心避开狰狞的伤口,用温热的布巾拭去少年身上的冷汗和污迹。昏睡中的高云凡偶尔发出痛苦的呓语,她便轻声哼起古老的渔谣,像安抚受惊的幼兽。
第六日清晨,一个炸雷般的消息随赶海人的破船轰然撞进小渔村——百里外的林家盐村,被海盗屠了!男女老幼八十三口,一个没剩!尸首堆成了山,血把盐池都染红了!
刘家的小船内,空气瞬间冻结。刘樯脸色惨白,猛地看向舱底:“爹!他…他背上那箭…”
刘潮的手抖得几乎握不住烟杆。林家村…箭伤…昏迷的少年…线索如冰冷的铁链,瞬间锁死了所有的可能。“是逃出来的…定是!” 刘炯的声音带着少年人特有的颤栗和一丝不合时宜的激动,“海盗屠村时逃出来的!”
希望的火苗刚燃起,随即被更深的绝望扑灭。即便是逃出来的幸存者又如何?盐村户籍簿已成灰烬,这少年就是无根的浮萍,官府眼里的“流民”!上报?等着他的不是遣返,哪怕故土已成鬼域,就是被当作可疑分子抓进大牢,甚至充作“逃奴”发卖!收留?一旦败露,刘家满门就是“通匪”!
油灯爆出一个灯花。刘潮重重磕掉烟灰,混浊的老眼盯着舱底那微弱起伏的身影:“救!救到底!天塌下来…老头子顶着!” 这已不仅是善心,更是对那吃人世道无声的、绝望的反抗。
第七日,咸湿的海风带着某种躁动不安的气息。
舱底,高云凡沉重的眼皮下,眼珠开始了剧烈的转动。意识海深处,混沌翻涌。属于盐场少年高云凡的碎片——鞭痕、卤水、二婶枯瘦的手、小雀咳血的嘴角——像沉船遗物般漂浮。军人高淼的精神烙印如同即将熄灭的星辰,黯淡无光。
突然,一道极其不和谐的、带着二十一世纪高频电子杂音般的意识流,如同陨石般狠狠砸入这片濒临崩溃的识海!
“啊啊啊啊——!痛痛痛!哪个杀千刀的渣土车司机驾照是买来的吧?!”李清怡最后的意识定格在刺眼的远光灯和金属扭曲的巨响里,随即陷入无边的冰冷黑暗。“完了完了,我珍藏版的海贼王手办还在快递站!新买的汉服才试穿了一次!还有没追完的番…” 悲愤的控诉在虚无中回荡,直到某个瞬间,她突然“睁”开了不存在眼睛的“眼”。
“等等!这流程…莫非是?!” 她“意识体”猛地一个鲤鱼打挺,“穿越!绝对是穿越!天不亡我李清怡!历史系硕士的春天终于踩着七彩祥云来了!哈哈哈!” 无形的意识在混沌空间里兴奋地转圈,差点扭成麻花。
“按照基本法!” 她煞有介事地“清嗓”,“本姑娘熟读《穿越指南三百篇》,套路门儿清!现在,我应该是——相府嫡女?爹不疼娘不爱那种?侯门弃妇?手握休书准备逆袭?冷宫废后?开局一碗毒药那种?啊啊啊不管了!恶毒继母白莲花妹妹统统放马过来!这一世我要左手《宅斗兵法》右手《绿茶鉴定手册》,脚踩渣爹拳打继妹,顺便攻略个颜值爆表、权倾朝野、还死心塌地的霸道王爷…嘿嘿嘿…” 她仿佛已经看到自己凤冠霞帔,接受万民朝拜,旁边还站着个建模脸老公。
“叮!您的原主记忆大礼包正在派送中!” 她美滋滋地预设着,“来吧!让那伴随剧烈头痛、仿佛被一万头草泥马践踏过的记忆洪流来得更猛烈些吧!让那些悲惨的过去、隐藏的身份、未了的深仇大恨狠狠冲击我的灵魂!这是成为大女主的必经之路!我准备好了!让暴风雨…咦?”
三分钟死寂。
想象中的“记忆核爆”并未降临。只有虚无中她自己意念转圈的“呼呼”风声,尴尬得如同在图书馆放了个巨响的屁。
“???” 李清怡的“意识体”僵在原地,“搞什么飞机?卡Bug了?服务器延迟?还是我下载姿势不对?” 她开始尝试“意念刷新”,甚至脑补出狂按F5的场面,“加载啊亲!没记忆我怎么宅斗?怎么宫斗?怎么知道该打谁的脸?!”
终于,在经历了意念层面的抓狂、撞墙、以及对自己可能是天选之女的盲目自信后,她决定“睁开眼”看看现实。
“唰——”
狭窄、低矮、散发着浓烈霉味和千年陈酿鱼腥味的木头空间…和她脑补中雕梁画栋、熏香缭绕、至少带个落地窗的闺房,差了十万八千里!墙壁是粗糙的原木,缝隙里还顽强地长着几朵可疑的小蘑菇。唯一的家具是身下这张硌得慌的破板床,以及旁边一个摇摇晃晃、布满可疑污渍的小木桌。
桌边,一个身影正背对着她,吭哧吭哧捣鼓着什么。荆钗松松挽着发髻,露出被海风吹得粗糙发红的脖颈,身上是洗得发白、打了好几个补丁的粗布衣裙。那背影…充满了劳动人民的质朴(和贫穷)气息。
李清怡的心“咯噔”一下,如同坐上了跳楼机。“完了完了…荒年恶婆婆剧本?” 她迅速调整战略,“也行!看我新时代独立女性如何运用《资本论》和《母猪的产后护理》知识,带领全家发家致富,斗极品亲戚,顺便养个俊俏小赘婿…等等!”
那捣药的姑娘似乎察觉到动静,转过身来,一张被海风和阳光打磨得略显黝黑却难掩清秀的脸庞映入“眼帘”。她看到“自己”睁着眼,顿时惊喜道:“小灶郎!你醒了?”
“小灶郎?!” 李清怡的“心”瞬间从跳楼机跌进了马里亚纳海沟!冰冷的海水瞬间淹没头顶!这称呼!这指向性!这扑面而来的底层劳动人民气息!
“不!我不信!” 她内心发出土拨鼠般的尖叫,“这一定是伪装!是微服私访的保护色!我是落难太子?被奸臣所害流落民间?微服私访的贝勒爷?体察民情体验生活?对对对!一定是这样!等我伤好,虎躯一震,王霸之气侧漏,亮明身份,看你们还不纳头便拜!到时候封你个诰命夫人,赏黄金万两…哎呦我去——!”
她拼命想“低头”确认一下关键部位,一股撕裂般的、仿佛被丢进碎纸机的剧痛瞬间从四肢百骸、五脏六腑、每一个毛孔里炸开!这痛感是如此的真实、如此的立体、如此的360度环绕立体声无死角!根本不是做梦或者VR体验!
“嘶——啊啊!” 现实中,高云凡的身体猛地一个鲤鱼打挺,又重重摔回硬板床上,发出如同破风箱被踩了一脚的痛苦抽气声,冷汗瞬间浸透了额前的乱发。
“小灶郎醒了?别乱动!你伤得重!” 刘堇吓了一跳,赶紧放下捣药罐,手忙脚乱地从旁边一个豁了口的陶碗里舀起半碗温水,快步走到床边。她小心地避开少年后背裹得厚厚的伤布,用胳膊费力地托起他汗津津、滚烫的脑袋,将那粗糙的碗沿凑近他干裂出血的嘴唇。
李清怡被动地“喝”着水,清凉的液体滑过灼痛的喉咙,稍微缓解了那火烧火燎的感觉。但她的内心世界正在上演一场核爆级别的海啸:
“小灶郎?!清朝?!最低贱的盐户灶丁?!开什么宇宙级玩笑!老娘辛辛苦苦寒窗苦读二十年,好不容易硕士毕业,还没来得及享受福报,就被一脚踹到这个鸟不拉屎、鱼腥熏天的地方,还特么穿成了一个男的?!男的!!” 她感觉自己的“三观”正在噼里啪啦地碎裂。
“盐工!还是清朝的!这简直是地狱开局中的地狱开局!比穿成冷宫弃妃还惨一万倍!弃妃好歹还有机会爬龙床!盐工能爬什么?爬盐堆吗?!还霸道王爷?王爷会来这种充满咸鱼芬芳的地方微服私访吗?!他只会派管家来收盐税啊混蛋!”
“身份呢?金手指呢?系统呢?叮一声发布任务的机械音呢?什么都没有!只有这破船!这鱼腥!这痛得要死的身体!还有个叫我‘小灶郎’的姑娘!啊啊啊!这穿越管理局的售后服务也太差了!差评!我要投诉!”
“冷静!李清怡!冷静!” 她强行给自己做心理建设,试图抓住最后一根稻草,“也许…也许这身体是女扮男装?对!电视剧都这么演!肯定是为了躲避仇家或者方便打工!让我摸摸…哎呦疼疼疼!” 试图“操控”手指的念头再次引发了全身神经的剧烈抗议。
“或者…我是东海龙王流落民间的私生子?体内封印着上古神兽?被仇家追杀至此?等我觉醒血脉,召唤神龙,踏平这破烂盐场…” 她的脑洞在疼痛和绝望的刺激下越飞越远,朝着玄幻的方向一路狂奔。
“诰命夫人…哎呦…疼死老娘了…” 最终,所有的中二幻想和不切实际的期待,都在那锥心刺骨、连绵不绝的剧痛面前,碎成了渣渣。现实冰冷而坚硬地糊了她一脸。绝望中,她的“意识”在识海深处漫无目的地“游荡”。突然,她“撞”上了东西。
两团模糊不清、散发着微弱光芒的人形虚影,如同溺水者般悬浮在意识海的幽暗深处。一个凝实些,轮廓带着少年人的单薄,周身却缠绕着盐卤的苦涩和鞭痕的灼痛;另一个更加虚幻,像即将散尽的青烟,却透着一股钢铁般的冷硬气息。
“哈!怨念!原主的残魂!” 李清怡瞬间“悟”了,中二之魂熊熊燃烧,“果然有隐藏剧情!消除怨念才能完美融合!双倍怨念,买一送一,隐藏成就[超度亡魂]已触发!看我嘴炮MAX感化你们——兄弟,是想要复仇剧本还是种田文?姐都能写!”
她操控意念体来个信仰之跃扑向盐卤少年,指尖刚触到光晕——
“轰!!!”
盐场的烈日化作岩浆灌进天灵盖!监工的皮鞭抽在灵魂痛觉神经上!坠海的窒息感掐住不存在的气管!更恐怖的是两股意识洪流同时决堤:一方是濒死少年的“阿婶救我!” 恐惧嘶吼,另一方是铁血军魂炸开的“坐标12点方向歼灭!” 杀戮指令。
“警告!精神污染超标!CPU过载——!” 李清怡的吐槽被碾碎在记忆飓风里。走马灯般闪过:破陶罐里发霉的粥、枪械拆解流程图、未完成的硕士论文致谢页。三种人生像被扔进搅拌机,榨出杯名为“绝望” 的鸡尾酒。
“呃啊啊啊——!” 现实中,高云凡的身体剧烈痉挛,喉咙里发出非人的嗬嗬声,双眼翻白,冷汗如瀑!刘堇刚捡起的陶碗再次粉身碎骨:“小灶郎!别吓我啊!” 少女整个人压上去,像制服发狂的鱼。
识海内,李清怡的“意识体”被三股狂暴的力量撕扯、挤压、冲撞,她那点刚穿越而来的兴奋和臆想,瞬间被碾得粉碎。什么相府嫡女,什么恶毒婆婆,什么太子王爷…全是狗屁!
当抽搐渐停,油灯将少年冷汗浸透的侧脸映在舱壁,宛如一幅荒诞派油画。而在那具破败躯壳里,三个灵魂正进行史上最混乱的“同居”谈判:
李清怡的灵魂抱头蹲防: “停战!停战!我宣布本意识海为三不管地带!”
高云凡的灵魂则虚弱闪烁: “疼…二婶…小雀…”
高淼几乎成了信号不良的电子音: “…体温39.2…伤口感染…急需抗生素…”
李清怡崩溃道: “要死了要死了!一个苦情剧男主!一个军事频道主播!再加我这个穿越搞笑女——这什么地狱级狼人杀啊喂?!”
油灯“啪”地爆了个灯花,仿佛在为这场荒诞开幕喝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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