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点，岚城三中的起床哨准时撕裂寂静。宿舍楼在短暂的骚动后，陷入一种压抑的、奔向操场的沉默洪流。
江淼灌下保温杯里温热的药汁，浓烈的苦涩让她皱了皱眉，却也在冰冷的清晨带来一丝支撑。她裹紧校服，走出教师宿舍，汇入奔向操场的人流。胡静早已精神抖擞，王成成哈欠连天，杨童则边走边翻着单词本。
惨白的探照灯下，寒风凛冽。高三（7）班的队列前，殷其遥已然站在那里。她穿着深灰色的运动服外套，拉链并未拉到顶，露出里面浅色的运动T恤，长发利落地束成马尾，少了平日的冷硬，多了几分干练。手里依旧拿着签到夹，目光扫视着迅速集结的队伍，但眼神深处，似乎比往日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关注，尤其落在江淼略显苍白的脸上。
“列队！准备跑操！” 她的声音依旧清晰有力，却少了那种冰碴般的压迫感。
“我去，淼姐，我这寻思着太阳还没出，待会天亮了我指定得看看是不是从西边升。” 王成成见到身旁的江淼，像是见鬼似的唠叨道。
“啧，过去点，别往我这挤”江淼对着王成成嘟囔着。
只听见一声震天的口号声后，密集的脚步声如同沉重的鼓点开始敲击塑胶跑道。江淼夹在队伍里，努力调整呼吸。
最初的几百米，她感觉尚可，甚至能跟上班级的平均速度。
殷其遥的身影出现在队伍外侧，与学生一同小跑。她的步伐稳定而富有节奏感。当跑过江淼身边时，她的目光掠过江淼，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她耳中：
“节奏不错，保持呼吸，三步一呼三步一吸。” 语气平静，带着一种纯粹的观察和指导意味。
这声肯定，像一颗微小的火种，在江淼被药味和寒意浸透的心底轻轻擦亮了一下。她下意识地挺直了些腰背，努力按照那个节奏调整呼吸。刮在脸上的寒风，似乎也没那么刺骨了。
岚城初秋的风是真冷，才跑了四百米，熟悉的沉重感再次袭来。首先是肺部传来阵阵刺痛，犹如将肺单独拿出来放入冰桶，而心脏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每一次跳动都牵扯着胸腔深处的钝痛，双腿如同灌了铅，呼吸变得短促而费力。汗水瞬间浸湿了里衣，冷风一吹，激起一阵寒颤。她的速度明显慢了下来，眼看就要掉出队伍。
就在她咬牙硬撑、眼前开始阵阵发黑时，一只手臂稳稳地从侧面伸过来，轻轻托住了她的肘弯。
是殷其遥。她不知何时放缓了脚步，跑到了江淼身侧。
“别硬撑。” 殷其遥的声音就在耳边，带着奔跑后微喘的热气，却异常沉稳，“降速，调整。跟着我的步子走。”
江淼想挣脱，想证明自己可以，但脱力的身体和心脏的警告让她无法逞强。她只能任由殷其遥托着手臂，被迫从奔跑转为快走，再到慢走。整个班级的队伍如同汹涌的潮水从她们身边呼啸而过，王成成投来惊讶的一瞥，胡静的目光带着探究，杨童则若有所思。
在震耳欲聋的跑操声浪和整齐划一的队伍旁，她们两人如同被主流遗弃的孤岛，以一种近乎格格不入的缓慢速度，沿着跑道内侧边缘走着。殷其遥始终保持着托扶江淼手臂的姿态，力度适中，既提供支撑，又不显得过分亲昵。她的目光专注地观察着江淼的脸色和呼吸，没有再说话，只是用沉稳的步伐和无声的存在，传递着一种安定的力量。
跑操结束，天光微亮。大部分学生拖着疲惫的身躯涌向食堂或教室，空气中弥漫着包子油条的香气和喧嚣。
殷其遥并没有立刻松开江淼。“感觉怎么样？” 她问，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清冷，但少了讲台上的疏离。
“死不了。” 江淼喘着气，别开脸，声音有些虚。
“跟我来。” 殷其遥不由分说，带着江淼走向操场外，与奔向食堂的人流背道而驰。
她们来到校门外一家热气腾腾的早餐摊。殷其遥找了个角落相对干净的桌子坐下，熟练地点了两碗豆浆，两根刚出锅的酥脆油条，还有两个茶叶蛋。
“吃。” 她把一碗豆浆推到江淼面前，自己拿起油条掰开，泡进豆浆里。“空腹跑步，低血糖加上心脏负担，你想晕在操场上？”
江淼看着面前冒着热气的豆浆和油条，香气扑鼻。她确实饿了，而且学校的食堂大锅饭她向来没什么胃口。她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拿起油条，小口咬了下去。酥脆的外壳，柔软的内里，浸了豆浆后咸香可口，是她很久没尝到的味道。
两人沉默地吃着早餐。周围是赶着上班上学的人声鼎沸。
“陈老师……陈道先老师，” 殷其遥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在嘈杂的背景音中却很清晰。她放下豆浆碗，看着江淼，“他退休，不是因为我，也不是任何人的排挤。”
江淼咀嚼的动作猛地顿住，抬眼看她。
“他心衰三级，去年冬天那次晕倒，是抢救回来的。” 殷其遥的语气很平静，像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省里的专家会诊意见很明确，必须静养，不能再劳累。他走之前，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那只紫砂茶杯，是他亲手交给我的。他说……” 殷其遥顿了顿，似乎在回忆陈老的原话，“‘淼淼这孩子，心思重，像山涧的水，看着冷，底下藏着暖流。她要是哪天愿意好好写文章了，就用这杯子给她泡杯茶。告诉她，老师等她写出漫过群山的潮声。’”
江淼握着油条的手指骤然收紧，指节泛白。豆浆的热气氤氲上来，模糊了她的视线。胸腔里翻涌着复杂的情绪——震惊、释然、迟来的愧疚，还有对陈老深切的思念。原来……是这样。她长久以来的恨意，竟然建立在如此荒谬的误解之上。
“那你……” 江淼的声音有些发哽，“为什么一开始不说？”
“你给过我说的机会吗？” 殷其遥反问，语气平淡，却像一根针，轻轻刺破了江淼强撑的防御。“你带着满身的刺和偏见冲过来，只想发泄，只想定罪。真相在那时对你而言，重要吗？”
江淼哑口无言。豆浆碗里，倒映出她狼狈而苍白的脸。
“还有，” 殷其遥拿起茶叶蛋，慢条斯理地剥着壳，目光落在江淼几乎没动几口的豆浆上，“食堂的饭，吃不惯？”
江淼愣了一下，有些别扭地“嗯”了一声，算是承认。她确实挑食，学校的饭菜油大味重，她经常没胃口，早餐更是经常省略。
“挑食，不吃早餐，空腹剧烈运动。” 殷其遥将剥好的、圆润光滑的茶叶蛋放进江淼面前的碟子里，动作自然。“江淼，你是嫌自己身体太好了，还是觉得我对你的‘监护’太轻松了？”
江淼看着碟子里那颗温热的茶叶蛋，又看看殷其遥那张没什么表情却仿佛洞悉一切的脸，一种被看穿的窘迫和被管束的烦躁同时涌上心头。她闷闷地低下头，把茶叶蛋戳得滚来滚去。
“从今天起，” 殷其遥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早上跟我去跑操，跑完回来吃早饭。我做什么，你吃什么。”
“你管我？！” 江淼猛地抬头，带着反抗。
“管的就是你，我是你现在的临时监护人，” 殷其遥拿起自己的豆浆喝了一口，镜片后的目光平静无波，“凭你的心跳，暂时归我管。不吃，可以，药加倍。”
自那天起，殷其遥那间原本只有书卷气和消毒水味道的一居室，开始弥漫起人间烟火的气息。
清晨跑操归来，狭小的厨房便成了殷其遥的第二个“战场”。她会脱下运动外套，系上一条干净的素色围裙。砂锅里熬着软糯的白粥，蒸锅上热着超市买来的奶黄包或豆沙包，平底锅里滋滋作响的是煎得金黄的鸡蛋，有时还会有一小碟焯水的青菜或凉拌黄瓜丝。
江淼起初是抗拒的，抱着“看你做出什么花样”的别扭心态坐在小小的折叠餐桌旁。但当一碗熬出米油、热气腾腾的白粥，配上金黄的煎蛋和松软的包子摆在她面前时，那朴素的香气还是让她食指大动。尤其是那煎蛋，火候总是恰到好处，边缘微焦酥脆，蛋黄溏心欲流不流。
“吃。” 殷其遥的命令依旧简洁。她自己面前也是一模一样的份量，吃得安静而迅速，仿佛吃饭也只是维持身体运转的必要程序。
江淼起初吃得小心翼翼，带着审视。但几天下来，胃被妥帖照顾的舒适感，以及晨跑后及时补充能量带来的、确实减轻了晨间疲惫和低血糖眩晕的身体反馈，让她那点抗拒在不知不觉中软化。她开始埋头吃饭，虽然依旧沉默，但不再故意剩饭或挑拣。
殷其遥会不动声色地观察她的进食情况。发现她对蔬菜兴趣缺缺，第二天凉拌黄瓜丝就换成了淋了少许芝麻酱的西蓝花。发现她喜欢溏心蛋，之后每天的煎蛋便都保持着完美的溏心状态。这种沉默的、不着痕迹的迁就，比任何言语都更有力量，一点点瓦解着江淼的心防。
窗外的天色在早餐时光中渐渐明亮起来。狭小的空间里，只有碗筷轻微的碰撞声和食物温暖的香气在流淌。那些关于陈老的误会，在豆浆摊的晨光里似乎被悄然熨平了一些。而新的、带着药香和粥温的日常，正以一种不容抗拒的、细水长流的方式，悄然漫过冰冷的堤岸，浸润着两个原本疏离的生命。江淼偶尔抬头，看着对面安静喝粥的殷其遥，晨光勾勒着她清冷的侧脸线条，那总是紧抿的唇角似乎也柔和了一分。一种从未有过的、混杂着依赖与困惑的暖流，在她心底悄然滋生。
我的妈呀！作者真的太有实力了，一下子更这么多。但是没有第二章的能力了，第二章用力过猛，这一章先来这么点。放心吧，第四章也在路上了，俺加紧把它码出来，请期待第七章《七日糖霜》[害羞]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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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悸动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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