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以后,周雾还能清晰地记起那个晚上。
狂风暴雨的深夜,路边一丛可怜兮兮的白色小花,刚开到最后一茬。
她收拾好心情,左手拿着收拢的伞,右手垂在腿侧,轻微地伸展指节。
纪潮拉下灰白色的卷帘门,余光瞥到她的小动作,神色微有异样。
他背上双肩包,手指提着红色塑料袋,里面装着剩下的水果,周雾递出疑惑,纪潮解释:“明天不开门——你收到学校通知没有,台风停课了。”
周雾说没有。
她没有加入有关十一班的任何群聊,不过,等她再看手机,钟灵慧给她转发了班主任发在群里的停课信息。
反倒是平时看起来最为亲近的蒋卉卉,头像静悄悄。
“程伯马上到,我送你。”
纪潮看了眼大雨,简直是漏了天的架势:“不用,我家离得很近,走几步就到。”
周雾坚持:“我送你。”
他皱一下眉尖,唇角半挑不挑地扯出一个笑。
纪潮很少做这样的表情,莫名有种痞坏的少年气……或者说,生命力。
争执和委婉推拒都没必要,他偏过头,凛冽风声漏进一两星的笑声。
周雾眯起眼:“你笑什么?”
“没。”纪潮忍得侧颈青筋明显,眼尾却不易察觉地弯了起来:“你的手给我。”
沉默两三秒,周雾竟然没问为什么。
她递出手,原先手背在上,指节修长纤细,甲盖润着健康的薄粉。
纪潮把水果放到店门口一张歪歪斜斜支起的三角凳,捏上她指尖的动作极尽克制,将她的手翻过来。
她皮肤白,夜里也有宛如明珠的璀璨,但是白璧有瑕,几道交错伤口,黏连淡红色的血线。
“受伤了怎么不说?”
是在浮着各种腐坏物质的水泥地里按了一下,不知道擦到了什么。周雾神色不变,只说:“不疼。”
他看她一眼,眸光沉沉,像指责和不悦。
“又不是说不疼,伤口就能自动消失。”
变戏法从裤袋里摸出两枚创口贴,撕开了对准伤口,缓慢地展开两侧敷料。
两枚都贴上了,并驾齐驱的感觉,像一个等号。
周雾觉得新奇,扬着手,翻覆地看,大概是平生没见过这么……花里胡哨的创口贴。
小猪佩奇的款式,猪鼻子是深艳的粉色,刚好黏过她的掌心边缘。
“谢谢。”她坦然接受,垂下手,看他把废料捏作一团,再度塞回口袋。
雨是斜进来的,水泥地洇开深色,墙顶那盏修好又跳闸的电灯熄着钨丝,只有眼前一盏路灯,凄黄色的光带模糊地铺洒,泥水里没有月光。
她仿佛不知道冷,姿态不局促也不紧缩,双肩轻盈舒展,冷风一道一道呼面而来,纪潮盯着她指节透着冻出来的绯红。
行动先于理智,伸手扶住她的肩,让她往后站,自己挡在冷风口。
好半天,她茫然地看他短袖下肌肉紧实流畅的小臂,忽然问:“你不冷么?”
他无声地呼了口气:“比你好些。”
她眨眨眼。
很少有吧,站在一个人身后的时刻。
她总是出现在有关盛大鲜花和举目繁华中,身后簇拥许多面目模糊的人。
趋利避害,为着的不是她周雾这个人,而是她的姓,她的母亲及奶奶爷爷。
社交圈需要经营,但任何需要经营的关系都掺杂利益,真心永远稀少。
只有少数几个可以深交的朋友,却也没到可以推心置腹的阶段。
——她和庄澄从小一起长大,到头来,彼此瞒着的秘密最多。
她来凛城没告诉他,他回国也不告诉她。
根本没有较劲赌气的意思,但就是这样了。
周雾一直没应声,纪潮侧着头回过一眼,她那双眼睛氤氤氲氲,情绪万千。
“……怎么?”
周雾手指勾在半空,点了点他系在脖颈上的红绳:“你这块玉,成色很好。”
这话很怪,没法接。
一块玉而已,放在民生萧条的凛城,再贵又能贵到哪里去。
他用指端挑出来,搁在掌心里掂了下,说:“是么?我看不出。这是我妈给我求的,挺多年前的事情了,有一回打球摔到了半月板,医生唬得挺严重,我妈在我养病期间去了趟普华寺,花了不少钱求了这块玉,说是保平安。”
周雾微微抿起唇角:“我小时候,有一次烧得快昏迷了,隐约听见我妈和我爸吵架。”
“吵什么?”
周雾脸上没有笑,没有难过,没有生气,没有任何一种可以形容出的表情:“觉得我……不够好,不够完美。他们商量再要一个孩子,但是我妈不肯亲自孕育。她很忙,和我爸吵完,当夜飞去邻国,她要以一个基本不可能的价格,去谈航道的使用权。”
纪潮嗓音沙哑:“那你爸爸呢?”
周雾想了想,实在太久远,记忆褪色模糊:“好像有一个画展,不确定。他也挺忙,那几年我频繁地在各种小道新闻的边角料看见他的近况,他挺喜欢美院的学生,其中有一个,正儿八经把他当人生恩师看待,两人分道扬镳多年,直到现在,我还能收到对方送来的祝福贺卡。”
纪潮心想那是贺卡吗那怕不是挑衅,但他久久地望着她眼睛,仿佛是水做的,泛着粼粼的光,今夜的月在她眼底。
“你挺不容易。”他这样说。
周雾短短几分钟内接连两次感到新奇,她兀自咂摸了他这句话的口气,不由得浅浅失笑:“从没有人对我说过这种话……”
她顿住笑,轻声:“曾经有个人,也说过类似的话。”
无论是姜蝶,还是纪潮,对他们而言,她已经算得上这辈子能接触到的天花板。
然而,他们依旧愿意分出一点善心,来说一句,你也不容易。
眼周酸涩难忍,她低下头,指节轻轻地揩去,但没有泪,是打在她面上的冷雨。
纪潮几次欲言又止。
喉咙像被一块烧得正好的硬块堵住了,他仰起面,深深地、艰难地咽下所有苍白贫瘠的安慰话语。
他手指捏着红绳绕了一圈,从领口拎出。
如果不看此时通红耳朵,他脸上的冷漠确实天衣无缝。
“我一直在想,如果玉真的能够保平安,我多希望我能亲手给我妈戴上。我曾经想过当掉,不是因为钱……就是,我不太能接受。”
他低下头,喃喃:“她留下来的东西不多了。”
说到最后一句,声音几不可闻,微微哽咽。
周雾在这时候握住他的手腕。
她的手很凉,指尖温度趋近于冷。很虚地握,没用力,他稍一抽手就能挣脱。
但他没动。
她牵着他,认真地,一字一句。
“你说,她留下来的东西不多,”周雾手指在他微微突起的腕骨摩挲两下,她没察觉自己无意识的小动作,声音柔软温和:“而你,也是其中之一。”
后来讲到动心,讲到初恋,纪潮总想起这一晚。
那双眼睛,虔诚又安静。
她应该对众生都漠然,偏偏,他就站在了她看进来的这一眼里。
“很痛苦吧。”周雾碰上他的目光,短促地笑了下:“要当被留下的那个人。”
雨下大了吗?还是他的心跳已经喧嚣到无法隐藏的地步。
车灯穿过雨线,尘埃四下,她眼里有雾一样的情绪:“我也是。”
他感觉自己每个字音痉挛般绞紧:“……也是什么?”
“我和你一样。”
周雾在他交织意外、错愕和更多复杂难言情绪的目光,平静道:“也是被留下来的。不过,我不是遗物。对她来说,我更像是一段符号,或者一个称谓。我们……多数时候很远,真正在一起,只有极偶尔的时刻。”
“周雾。”他打断她,不知为何,眉心极紧。
为了什么呢?
周雾不解,谈论过去,她没有资格歇斯底里,但他注视着她,好像面对一个受伤了却不会哭闹的小孩子,有种束手无策的无奈。
他往前一步,两人本就只有半肩宽的距离无限收紧,一豆灯火映出的修长影子和她脚下的重叠。
她听见自己名字,带着某种孤注一掷的坚决。
“不管你过去发生什么,往事不可回首,朝前看吧。”
他松开怀抱,那瞬间肌肤相触带来的颤栗仿佛在灵魂里生根,连呼吸都在颤栗。
廉价浓郁的橙花不再明显,他再一次清晰地嗅到她身上的香水味,依然昂贵和洁净。那是一种充斥着光鲜亮丽纸醉金迷的生活,离他千山万水的遥远。
但是,人生里,一定有这么一个瞬间。
最先想起来的不是构建那晚的记忆,而是某段香气。
她骨架轻,脊背单薄,轻飘飘似一片纸。
彼此贴近时呼吸也骤停,他扣着她后脑,手掌用力地下压,她鼻尖撞上他胸膛,比痛感更先到来的,是这件短袖T恤的触感。
原来很柔软。
周雾怔怔地,原本想回应的手、贴着可笑幼稚小猪佩奇创口贴的手,慢慢地垂下来。
一束车灯笔直地穿透凛冽雨雾,精悍车身让雨水洗得发亮,夜色里,仿佛镀金镶钻,流光溢彩。
程伯把车开得缓慢,避免轮胎溅起扇形污水。
他下车时撑起一把伞,伞柄是橡木质地,晦涩雨夜里也有油亮的光。
周雾和纪潮并肩站着,面色如常。
她把凉茶交到程伯手里,程伯眼中意外一闪而过,旋即对纪潮笑道:“多谢。”
他一时哑然,耳根余热未退,干巴巴道:“不用,她给过钱了。”
周雾听见了,说了声没有。
程伯笑意连成眼尾皱纹。
车厢里的暖气烘得正好,纪潮贴门放着书包和水果,十指让热风熨得妥帖。
周雾的手机摔到裂屏,幸亏质量过硬,不影响使用。
她挑了几条讯息回复,头也不抬地对程伯道:“程伯知道路吗?”
纪潮立刻出声,但慢了一步,程伯已经掉转车头,驶入单行道。
这个晚上实在动荡不安,纪潮一时之间分不出神细想,他为什么知道正确的路。
街景让雨水浇得斑驳,车窗一片混天沌地的朦胧,唯有道路两侧零星灯光,仿佛翻涌汪洋的一盏灯火。
“这就是罗马街?”
后座宽敞,两人不近不远,她说话时却有气音淡淡地拂过来。
“你怎么知道?”
周雾看他两秒,忽地微微一笑:“你说过的,忘记了?”
也许确有此事。纪潮点头:“嗯……程伯伯,您把我放在前面路口就好。”
程伯慢慢停稳,前灯跳了两下,双闪在漆黑夜里像野兽跳动的猩红眼睛。
他坐过周雾的车,知道怎么开门,手指刚放上去,另外搭在座垫的手指被她轻轻覆了下。
周雾没让他回头,掌心压着车窗,抹开一小块清明。
“你住这里?”
纪潮浑身不自在,闷闷嗯了声。
周雾眼中揉开非常淡的笑意:“你往那边看——对,就是这个方向,看见没?我住这里。你一抬头,就能看到。”
突然降温差点给冻傻了。。这章我写了快七八千字吧,最后删减到这些。永远在满意和“我是什么惊天大fw”反复横跳。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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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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