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关的感应灯在我踏进门的瞬间亮起,光线下浮动的微尘里,还残留着柳絮惯用的、带着冷杉气息的消毒水味。墙上的电子钟显示凌晨两点十七分,她常说这个时间点的消毒水味最浓,因为夜班护士刚完成一轮器械消毒。我踢掉高跟鞋,脚趾陷进玄关柔软的地毯里,那是柳絮特意选的,说“防摔倒,你总穿高跟鞋”。
客厅没开灯,只有阳台的落地窗透进城市霓虹的碎光,勾勒出沙发上那个蜷缩的身影。柳絮睡着了,身上还披着我上次给她织的、针脚歪扭的灰色围巾——她总是这样,再晚都会等我。我放轻脚步走过去,借着光看清她搭在扶手上的手,指节因为长时间握手术刀而微微蜷曲,虎口处有层薄茧,是常年戴橡胶手套磨出来的。
心尖突然像被细密的针蜇了一下。
我在她身边坐下,沙发因为我的重量微微下陷。她动了动,睫毛在眼睑下投出颤动的阴影,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回来了?”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像被雨水浸过的棉线。
“嗯。”我应了一声,伸手想去抱她。指尖快要触到她肩膀时,她却像被烫到似的,微微瑟缩了一下,随即装作自然地坐直身体,揉了揉眼睛:“饿不饿?给你留了汤。”
我的手僵在半空,又慢慢收回来,蜷在膝盖上。这样的瞬间越来越多了。自从那次从张继聪的局回来,柳絮就很少主动抱我了。有时我凑过去,她会下意识地侧身,或者用递东西、整理头发之类的动作避开。
“不饿。”我低下头,看着自己涂着酒红色指甲油的手,“你先去睡吧,明天还要手术。”
她“嗯”了一声,却没动,只是看着我:“今天……顺利吗?”
“顺利。”我扯出一个笑,知道她指的是什么。杨继平在饭桌上捏着我的手腕,说要给我投资一部电影,我笑着喝掉他递来的每一杯酒,心里却在想柳絮熬的山药粥。“就是喝了点酒,头有点晕。”
柳絮站起身,走到饮水机旁接了杯温水递给我,指尖触到杯壁时,我看见她袖口露出的手腕上,戴着我送她的那串银质手链——上面刻着她的名字缩写“LX”,是我刚回国时用第一个广告代言费买的。可她的手指却在递水杯时,刻意避开了与我皮肤的接触。
“早点休息。”她没再说什么,转身走向卧室。走到门口时,我听见她极轻地叹了口气,像一片羽毛落在深潭里,无声无息,却让我心口的冰又厚了一层。
卧室里开着盏昏黄的小夜灯,柳絮已经换好睡衣,正坐在床边看一份病历报告。她穿的是我买的珊瑚绒睡衣,浅灰色,上面印着笨拙的小熊图案,是我硬塞给她的,说“医生也要有点童趣”。此刻她低头时,发顶的旋儿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柔软,像只温顺的猫。
我们已经三个月没有做了。
这个认知像根细刺,扎在我喉咙里,不上不下。最初是我拍戏太忙,后来是她手术连台,再后来……就是那些心照不宣的隔阂。我看着她专注的侧脸,看着她握着钢笔的手指,突然有股强烈的冲动,想抓住点什么,想确认她还属于我。
我走过去,从身后环住她的脖子,把脸埋进她颈窝。她的皮肤还是那么凉,带着淡淡的皂角香,是我特意给她挑的沐浴露味道。“木头,”我蹭着她的耳垂,声音放得很软,“我想你了。”
她握着笔的手顿了一下,病历纸上留下一道歪斜的墨迹。“别闹,”她的声音有些紧绷,“我在看……”
“看什么都没我重要。”我打断她,指尖滑到她睡衣的领口,慢慢解开第一颗纽扣。她的身体瞬间僵硬,像一块被冻住的石头。我吻上她的后颈,那里有颗很小的痣,我以前总爱用舌尖去舔。
“陈涔……”她想推开我,手却停在我胳膊上,没有用力。
我没理她,继续往下解纽扣,嘴唇沿着她的脊椎线一路吻下去。她的睡衣滑落到腰间,露出纤细的脊背,肩胛骨的形状像两只欲飞的蝶。我能感觉到她在发抖,不是因为**,而是……抗拒?
这个念头让我动作一滞。我抬起头,看见她埋在臂弯里的侧脸,耳根红得厉害,却紧紧咬着下唇,眼睛闭得死紧。
“怎么了?”我停下手,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紧张。
她没说话,只是肩膀抖得更厉害。我绕到她面前,蹲下身看她,发现她眼里竟然有泪光。“柳絮?”我慌了,伸手想擦她的眼泪,“是不是我弄疼你了?”
“不是……”她终于开口,声音磕磕绊绊,像台老旧的录音机,“我……我今天太累了,还有两台急诊手术……”
这是个再合理不过的借口。可我看着她刻意避开我的眼神,看着她攥紧床单、指节发白的手,心里那点侥幸瞬间碎成了齑粉。我慢慢站起身,替她拉好睡衣的领口,一颗颗扣上纽扣,动作像在完成某种仪式。
“嗯,”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像在说别人的事,“你累了,早点睡吧。”
她猛地抬起头,想说什么,却最终只是张了张嘴,又闭上了。我转过身,背对着她脱掉自己的衣服,换上睡裙。镜子里的女人,眼尾的红痣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有些惨淡,锁骨突出,肋骨的轮廓清晰可见。Kris说我最近瘦得太快,可我感觉不到饿,只有一种持续的、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冷。
我爬上床,背对着她躺下。中间隔着足以再躺下一个人的距离。被子很暖,却暖不了我冰凉的脚。身后传来柳絮轻微的翻身声,然后是长久的沉默,只有她刻意放轻的呼吸声,像某种小心翼翼的回避。
我知道她在想什么。她有严重的洁癖,不是生理上的,是心理上的。她无法容忍任何形式的“污秽”,无论是细菌,还是……道德上的瑕疵。而我,就是那个被无数双手触碰过、被酒精和欲w腌渍过的“脏东西”。她怎么会想要我呢?
眼泪无声地渗进枕头,冰冷的液体顺着鬓角流到耳朵里,痒得让人发疯。我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发出声音。原来比被拒绝更难受的,是你知道她拒绝的理由,却连质问的资格都没有。
周末难得没有通告,我提前跟柳絮约好去看新上映的文艺片,再去她念叨了很久的那家手工书店。出门前我特意戴了口罩和帽子,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柳絮穿着那件米色风衣,戴着金丝边眼镜,手里拎着个帆布包,里面装着她的保温杯和一本专业书——她总是这样,随时随地都在学习。
走在商场里,阳光透过玻璃穹顶洒下来,落在她身上,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我忍不住想挽她的手,刚伸出去,就看见她下意识地把手指蜷缩进了帆布包的带子里。我装作没看见,把手收回来,插进大衣口袋。
“电影还有半小时开场,要不要先去买杯喝的?”我问她。
她点点头,眼神却有些飘忽,看着周围熙熙攘攘的人群,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我们走到一家饮品店门口,我正想问她喝什么,突然听见有人指着我喊:“快看!是rill!”
瞬间,十几个人围了上来,举着手机拍照,递过纸笔要签名。闪光灯咔嚓咔嚓地响,像无数把小刀子在割我的眼睛。我下意识地把柳絮护在身后,挤出笑容跟粉丝打招呼:“大家好,不好意思,今天想低调一点……”
“rill姐!给我签个名吧!”
“rill姐我爱你!”
“能合张影吗?”
人群越围越密,我被挤得有些喘不过气,只能不停地签名、微笑、说谢谢。我抽空回头看了一眼柳絮,她被挤在人群外围,手里还拎着那个帆布包,脸色很不好。她不喜欢人多,更不喜欢这种失控的场面。以前我们偷偷出去时,她总是能巧妙地避开人群,可这次,我低估了《追风吧》爆火后的影响。
“不好意思,我们赶时间看电影……”我试图推开人群,却被更多的手挡住。
“就一张合影嘛!”
“rill姐再签一个!”
我感到一阵烦躁,不是对粉丝,是对这无法掌控的一切。我又回头看柳絮,她已经退到了饮品店的墙角,抱着胳膊,低头看着地面,手指在帆布包的带子上缠来缠去,那是她紧张时的习惯动作。她的侧脸在人群的缝隙里显得格外疏离,像一座孤岛。
等我好不容易摆脱粉丝,转过身时,发现柳絮已经不见了。
我心里一慌,赶紧在周围找了一圈,没看见她。拿出手机给她打电话,响了很久才接通,那边传来她平静无波的声音:“我在二楼的咖啡店。”
我跑到二楼,看见她坐在靠窗的位置,面前放着一杯喝了不到一半的美式咖啡。她没看窗外,只是盯着咖啡杯里漂浮的褐色泡沫,神情恹恹的,连眼镜都滑到了鼻梁上。
“对不起,”我在她对面坐下,摘下口罩,“刚才人太多了,没顾上你。”
她抬起头,镜片后的眼睛里没什么情绪,只有淡淡的疲惫。“没事。”她拿起咖啡杯,抿了一口,眉头因为苦涩的味道皱了一下。
“我不是故意的,”我有些急切地解释,“我没想到会被认出来,下次我们去人少的地方……”
“陈涔,”她打断我,声音很轻,“我有时候在想……”她顿了顿,像是在斟酌词语,“如果你的工作不是这样……”
我愣住了。我知道她想说什么。如果我不是个需要活在聚光灯下的艺人,如果我没有那么多身不由己的应酬和曝光,我们是不是就能像普通情侣一样,手牵手逛街,不用提心吊胆,不用被人群冲散?
“如果我不是艺人,”我看着她,心里突然涌起一股酸楚,“我们可能根本就不会相遇。”
她是在我从威亚上摔下来、躺在医院里最狼狈的时候遇见我的。如果我不是陈涔,不是那个需要她救治的明星病人,她这样严谨古板的医生,怎么会和我这样“声名狼藉”的人有交集?
柳絮没说话,只是低下头,用小勺搅动着咖啡杯里的冰块,发出清脆的碰撞声。那声音在我们之间的沉默里,显得格外刺耳。我看着她微微蹙起的眉头,看着她刻意保持距离的姿态,突然觉得,我们之间隔着的,不仅仅是人群和闪光灯,还有她心里那道我无法逾越的鸿沟。
她开始讨厌我的工作了。或者说,她开始讨厌我的工作带来的一切,那些她无法理解也无法融入的喧嚣与污秽。而我,除了道歉,什么也做不了。
“对不起。”我又说了一遍,声音有些发颤。
她抬起头,看了我一眼,眼神复杂,有心疼,有无奈,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疏离。“嗯。”她轻轻应了一声,然后把目光移向窗外,“电影快开场了,你去吧,我想在这里坐一会儿。”
我看着她的侧脸,那线条依旧柔和,却像被一层透明的冰壳包裹着,让我再也无法轻易触碰。我知道,我的木头,正在离我越来越远。
四周年纪念日那天,我起得格外早。窗外还下着小雨,是北京特有的、缠缠绵绵的梅雨。我推开窗,潮湿的空气混着泥土的味道涌进来,让我想起第一次在医院见到柳絮时,她白大褂上淡淡的消毒水味。
我给那蓝打了电话,语气坚决地推掉了所有通告,包括一个重要的时尚晚宴。那蓝在电话里骂了我十分钟,说我“恋爱脑”、“不想混了”,我只是沉默地听着,最后说:“钱我会想办法还,今天我必须休息。”
挂了电话,我开始布置餐厅。买了白色的桌布,摆上从花店订的、柳絮最喜欢的白色洋桔梗,中间放了一支心形的香薰蜡烛。我还特意学了几道她爱吃的菜,厨房里摆满了食材,围裙上沾着面粉。抽屉里放着一个丝绒盒子,里面是一枚简单的铂金戒指,这戒指可了不得,是陈涔从瑞士邮来的,内壁刻着我们的名字缩写,是我用接商演攒了很久的钱买的。
我给柳絮发微信:“今晚七点,老地方餐厅,我等你。”
她很快回复:“好。”
一个“好”字,让我一整天都像踩在棉花上,轻飘飘的。我对着镜子化了淡妆,选了件柳絮说过好看的米白色连衣裙,坐在客厅里,每隔十分钟就看一次表。墙上的挂钟滴答作响,像是在为我们的纪念日倒计时。
七点,七点半,八点……
桌上的菜渐渐凉了,蜡烛燃了一半,洋桔梗的花瓣在烛光下显得有些蔫。我给柳絮打电话,没人接。发微信,也没有回复。我安慰自己,她可能在做手术,医生就是这样,时间不由自己控制。
九点,十点,十一点……
雨越下越大,敲在窗户上,像无数根细针在扎我的心。我开始坐不住,在客厅里来回踱步。拿出手机,翻到我们的合照,那是在医院时,我偷偷拍的,她趴在桌上睡觉,睫毛很长,嘴角微微抿着,像个固执的孩子。那时的她,虽然古板,却会在我疼的时候笨拙地帮我按摩,会在我半夜哭的时候默默陪着我。
现在呢?
凌晨一点,桌上的蜡烛已经燃尽,只剩下一摊蜡油。菜彻底凉了,像我此刻的心。我拿出那个丝绒盒子,打开,铂金戒指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着冰冷的光。我把戒指套在自己的无名指上,有点松,晃来晃去的,像个笑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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