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潮,来自一个用人类语言无法描述的星系。大约三万年前,因为一场事故,我被遗落在地球。”
潮顿了顿,像是在斟酌词汇。
“我的族类是意识体——没有骨骼,没有血肉,没有形状。你可以想象成一片看不见的雾,但有思想,有记忆,有意志。在不思考的情况下,我们几乎不消耗能量,可以不死不灭。但我们不可能不思考。我们种族的先贤认为,思考就是我们的使命。”
“在我的故乡,我们依附在一种叫做喀拉哈的生物上,通过它们的代谢汲取能量。那是我们的生存方式。”
潮的目光微微转向池音,“你大概已经猜到,我现在正依附在你的朋友陈墨身上。”潮稍稍加重了“朋友”两个字,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意味。“但她的意识没有消失,只是当前失去了控制权。不用担心,我说过,会让她见你的。”
“三万年前,我正处于一个让所有长辈都头痛的年纪。顽劣,叛逆,对族群崇尚的宏大叙事嗤之以鼻。当其他意识体在推演宇宙常数时,我在研究如何把同学的严肃思绪悄悄打个蝴蝶结;当先贤阐述存在意义时,我正乐此不疲地制造一串毫无意义的思维噪音,只为了看讲者被打断时那瞬间的波动。”
“我爸妈常说,我是族群里的异类。它们一次次把我叫到面前,语重心长:‘你不能总是荒废时间。你缺少最重要的品质。’可我一边点头,一边在心底暗暗琢磨,下次要怎么在他们说教的时候偷偷把他们的思绪换成小孩唱歌的调子。每次被抓住,我就被训得更惨。”
“有一次,我和同学正在进食的时候,我发现那个平时最古板、最经常被老师表扬的同学似乎进入了思考模式。于是我悄悄潜入它的意识——这种事情,我已经驾轻就熟——并且看到了它在想什么。大概是关于宇宙运转的哲学思考吧。于是我从中稍微捣了点乱,它的思维立刻在死胡同里打转。”
“后来没过多久,在一次至关重要的凝思作业中,面对一片空白的我,那段偷来的推演自动浮现……我得到了前所未有的赞誉。爸妈很开心,它们说,我终于开窍了。它们环绕着我,那份毫无保留的信任和喜悦,像一张温暖的网,将我牢牢罩住。虚荣像藤蔓般缠绕住我的核心,让我迷失在快乐中。”
“作为奖励,它们策划了一场星际旅行,要带我亲眼见识壮丽的星云,感受时空的褶皱。它们说,这能激发我真正的潜力。可是,痛苦总是在最快乐的时候发生。”
“我们在跨越星际时,遭遇了毁灭性的撞击。整个舰体被撕裂了,我和爸妈被分在两边。爸妈很快反应过来,它们舍弃了它们的喀拉哈,融合在一起。这样,它们就可以靠一个念头,在没有阻力的太空中缓慢移动。我知道它们要去哪。也许一万年,十万年,一百万年,也许还不等到达便会消散,但它们可以永远离家近一点,近一点,再近一点。”
“而我,在那个需要决断的瞬间,我在想什么?我在害怕舍弃喀拉哈后的虚无,我在犹豫,我在计算渺茫的概率。就那一刹那,命运的洪流便已做出裁决。我被困住了。我只能随着残骸向宇宙的深处坠落。我和我的依附体一同坠向这颗星球。我的依附体粉碎了,我也因为胡思乱想消耗了太多能量陷入了沉睡。五千年后,我才在一片冰原下醒来。”
“醒来的我,虚弱无力。我尝试移动,却发现自己像被困在粘稠的胶水里,每一次意识的延伸都无比滞涩、沉重。我甚至无法完成一次流畅的‘跳跃’,这个世界的物理规则像无形的枷锁,将我牢牢束缚。”
“求生的本能驱使我去寻找任何可以依附的存在。很快,我发现了动物——那些在冰雪中艰难求生的毛茸茸的生命。我体悟着它们用嗅觉和触觉构建的世界图景,学习着如何在这个严酷环境中辨认方向、寻找食物。我尝试用我的逻辑去推演它们的生存规律,试图找到一条出路。可惜,以它们为依附体获得的能量,不足以支持我的思考。这时,一枚石块,裹挟着风,落在了我的脚旁。”
“我抬头,顺着石块来的方向,看向了那些直立行走的生物。它们围着兽皮,手持骨器,眼中闪烁着动物所没有的、复杂的光芒——好奇、恐惧、还有一丝懵懂的智慧。希望,在我的核心中重新点燃。”
“好消息是,我找到了拥有更高级意识的智慧生物——人类。我选择了其中一个,带着最后的力气,尝试与它的意识建立连接……”
潮闭了闭眼,像是在回避什么,“那个意识本能地排斥我。我想与它交流,但它完全不能理解我的意思……最终,它碎裂成无数无法归位的片段,在风里飘散。我感到遗憾。在我的家乡,这样的事不会发生。意识的交融本是和谐的诗篇,我不想伤害它的。”
“然而,更深的绝望接踵而至。即使成功依附,人类的躯体与我之间,似乎也存在着某种根本性的不适配。能量依旧在缓慢而坚定地流失,如同沙漏,宣告着我的倒计时。除非我强制自己进入那种近乎死亡的‘放空’——停止思考,停止存在的感觉——否则,消亡在这片异星的土地上,只是时间问题。我失望至极。”
“那一晚,我独自坐在营地边缘。巨大的孤独感像冰水一样浸透了我。我望着夜空中最亮的那颗星——那或许,是我家乡的方向,想着自己的结局。所有的情绪最终凝结成一滴冰冷的液体,从我的眼眶中滑落。我第一次,以人类的形态感受悲伤。”
潮的声音放轻了,“就在这时,有一只小小的、带着体温和些许污垢的手,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
“那是个孩子,坐在我身旁,仰头望向同一片璀璨星空。之后的许多个夜晚,她都会偷偷溜出来,坐在我身边。我们之间没有语言,只有沉默的陪伴,和头顶那片亘古不变的星空。但在那片深沉的寂静里,我从她那双比星星还亮的眼睛里,看到了某种……可能性。一种跨越了形态与起源的理解,一种无需言说的共鸣。一颗在绝望中几乎冻结的心,被这微小的、人类的温暖,轻轻地,叩响了。”
“我想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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