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五的花灯尚未亮起,新学期便如疾行的列车,匆匆拉开了帷幕。肩负着两个学期繁重学业任务的海天,开始在文史楼的各个教室间忙碌奔波。严主任与系里各科室的主任老师们为了协调海天的课程,可谓煞费苦心。他们反复研讨、仔细斟酌,力求让大二和大三的大部分课程授课时间能够错峰安排,实在无法避开的冲突,便集中在了我所任教的“魏晋南北朝隋唐五代文学”课程上。不过也好,反正海天回到竹吟居后,我可以单独为他授课,如此一来,便省去了麻烦其他老师为他补课的诸多事宜。可尽管时间安排妥当,海天的课时量却陡然间增加了一倍,有时一天甚至多达五节课。大学的一节课长达一个半小时,这就意味着他从早到晚几乎连喘口气的时间都没有。常常是刚从这间教室出来,便又急忙冲进另一间教室。一日三餐,他也没了以往的悠闲惬意,不再细细品味食物的滋味,总是风卷残云般匆匆吃完,放下碗筷后,便马不停蹄地奔向课堂、图书馆,或者一头扎进自己的西厢房,全身心投入到学习任务中。婉清看着海天如此拼命的模样,心疼得直掉眼泪,连声说:“这哪里是在学习,分明是在拿命拼啊!”
可尽管如此,海天却不肯落下任何一节课,不肯敷衍任何一个学习任务。婉清曾试探着劝他:“孩子,要是哪天你实在累得不行,逃一两节课也没事。尤其是大三的选修课,老师普遍管得松,期末交上作业就能拿学分,你何必这么拼呢!”海天却认真地说:“妈,我是在学习,而不是在刷学分。学习对我来说,是一场探索真理、塑造自我的修行,绝不是积累学分那么简单。北大的老师们都是精英,他们的每一堂课,都是知识的凝练与智慧的传承,是无数思考与经验的结晶。每一节课都是一扇通往新世界的大门,每错过一次,就如同错过了一次与先哲对话、与前沿思想碰撞的机会,这损失是无法用任何东西衡量的。我还年轻,身体扛得住,这不过是暂时的付出。但要是因为一时的懈怠而荒废学业,失去的将是知识体系完整构建的可能,是在学术道路上深入探索的基石,更是塑造未来的关键契机,那才是真正无法挽回的巨大损失。”
后来,中文系副主任费振刚听闻海天这番话,在“汉赋研究”选修课的课堂上,将其一字一句缓缓道来,然后对一屋子的大三学生语重心长地说:“同学们,你们都知道,一个学期修完两个学期的学分,其压力堪称泰山压顶。海天却凭借着顽强的毅力和坚定的信念,做到了全勤,这份坚持已然令人钦佩。而他的每份作业更是近乎完美,充分展现出对知识的深度钻研和严谨态度。他以实际行动诠释了对知识的敬畏和对学业的热忱。你们作为学长学姐,在更宽松的学习环境下,若还找借口逃课、敷衍作业,那么你们失去的,就绝不仅仅是课堂上传授的知识,更是在这风华正茂的青春岁月里,实现自我成长、自我成就的宝贵机遇,这些机遇一旦错过,便永不再来。”他突然指着讲台下坐在第一排原本目不转睛盯着老师,听了他这一番话却腼腆地低下了头的海天,声音不自觉地带上了一丝激动与感慨:“看,这就是一面最纯粹、最真实的镜子。大家都应该好好地站在这面镜子前,静下心来,重新审视自己如今的样子,叩问自己踏入北大求学时的初心。想一想,身处这汇聚无数智慧与知识的学术殿堂,该如何书写属于自己的奋进篇章。”
是的,费主任说得没错,海天就像一面澄澈明亮的镜子,不仅映照出中文系学生应有的求知姿态,也让各位任课教师时刻审视自身。每一位教过海天的老师都有着同样的感受,每当看到海天坐在教室第一排那种求知若渴的样子,触到他深邃眼眸中闪烁着的那股对知识极度渴望的炽热光芒时,他们不仅在课堂讲授时不敢有一丝懈怠,就连备课都兢兢业业,丝毫不敢马虎,生怕辜负了这份纯粹的信任与热忱。即便是我这样一位从教以来,从未在教学上敷衍过一分钟的资深专家,在课堂上面对与自己朝夕相处的儿子时,也总会下意识地反思,觉得自己讲解得还不够详尽充分,恨不得将毕生所学的知识与积累的经验毫无保留地倾囊相授。正因如此,回到竹吟居后,我总是习惯抓住一切可以利用的时间,与海天就课堂上未能深入探讨的问题展开进一步研究,气得婉清背后数落我好几次:“我说你这人是不是有病啊?咱儿子都忙得脚打后脑勺了,你还可劲儿给他加码。想辅导他,要么等去了法国再说,要么等他正式拜你门下,再好好地倾囊相授。非得趁他累得都快散架的时候火上浇油,你就不能让孩子喘口气儿?”
我无奈地叹了口气:“你以为就你一个人心疼他啊?我又何尝不晓得儿子的辛苦。但本科阶段是构建完整知识体系的黄金时期,一旦出现疏漏,对他今后一生的学术研究都会造成难以估量的影响。想想当年,父亲对我本科时期的学业督导就极为严格,秦教授对如晋亦是如此。正是他们的悉心栽培与严格要求,才让我们在学术道路上打下了坚实的基础,得以稳步前行。如今海天正处于决定未来学术走向的紧要关头,他自己对此也有着清醒的认知,所以才一节课都不肯耽误。况且他选定古代文学作为未来的发展方向,这就更需要把知识体系的根基打得牢牢的。可西晋文学一直是他古代文学史知识架构中的最大短板,尤其是对阮籍的研究,始终是他难以突破的瓶颈。在这个关键时期,我要是放松了对他的要求,那不是误了他的前程吗?我必须得帮他把这块短板补上,让他在未来的学术道路上走得更稳、更远。”
说到这里,我的脸上不禁浮现出一丝隐忧。为了帮助海天补齐西晋文学这块短板,我可谓煞费苦心。经过课堂上数次深入探讨和课后多次交流,他对西晋文学的理解已经实现了从量变到质变的飞跃。如今,他已能从独特视角对各类学术观点抽丝剥茧、辩证分析,见解之独到、剖析之深刻,不仅远超同龄人,甚至让不少浸淫该领域多年的学者都不禁侧目。只是对阮籍的分析理解总是差了那么一点点火候。我甚至建议他去向老汤讨教玄学理论,期望以此为突破口,消除他与阮籍之间那层若有若无的隔阂,可最终收效甚微。海天自己也十分苦恼。一次在书房里,他面对着一大堆研究阮籍的书籍和文献,无奈地对我说:“爸,您看,这里面的文字,您指导我的那些话语,同学们的讨论发言,还有汤伯伯对我的指点,我都铭记于心,可就是没办法将它们融会贯通。这个阮籍啊,对我的态度就跟对待当初的嵇喜一般,直接用白眼把我拒之门外,让我始终无法走进他的内心世界,与他进行心灵的交流和碰撞,去洞悉他思想的脉络,体悟他情感的起伏,进而产生共鸣。难道我和他之间的那扇门,真的永远都无法开启吗?”
看着海天满脸的沮丧与疲惫,紧锁的眉头仿佛困住了他所有的希望,我虽心急如焚,却也只能强装镇定,试图用言语慰藉他的心灵:“海天,你要知道,哪怕是穷其一生钻研某一领域的顶尖专家,也难以穷尽其中的所有奥秘。学术的海洋广袤无垠,深不见底,每个人都有自己难以触及的暗礁与浅滩。就拿西晋文学来说,即便那些皓首穷经的学者,也存在诸多难以攻克的难题,无法将所有问题都研究得至臻精深。你暂时无法突破对阮籍的理解困境,这再正常不过,绝非是你能力不足。不过,你这段时间的每一次学习、每一回钻研,都不是无用功。那些你苦思冥想的日夜,那些密密麻麻的笔记,都是在为未来的厚积薄发做铺垫。现在看似毫无进展,实则是积累还未达到质变的临界点。我建议你不妨暂且放下心中的执念,不要让这暂时的困境束缚住你的思维与手脚。有时候,过度的执着反而会让我们陷入思维的死胡同,不如把它交给时间。还是那句话,也许在某一天,因为某个契机,刹那间,所有曾经铭记于心的知识、积累的感悟就会融会贯通。到那时,你就会明白,此刻所有的痛苦与挣扎都是值得的,曾经的苦恼有多少,那时收获的喜悦便会有多满。”
海天听着我的话,原本黯淡的眼神里渐渐有了光亮,一直紧蹙的眉头也缓缓舒展开来。他深吸一口气,像是放下了压在心头许久的重担,紧绷的肩膀也随之放松。随后,他站起身,活动了一下久坐而僵硬的身体,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丝自信的微笑:“行,那我就听老爸的,暂时先不想啦,等我调整好状态,换个角度再来攻克它,说不定真能像您说的,哪天突然就通了!”
婉清端着茶走了进来,正好听到了海天这句话,连忙点头应和:“这就对了!这段时间啊,阮籍这老头子都快把你们爷俩折腾疯了,何苦呢?不是我偏袒咱海天,他就算是短板,那也比其他同学的长板长太多了。我敢说,对这个阮老头子的研究,全班大概也没哪个人能超过咱海天。”
“那可不见得!”话一出口,我自己都愣住了,完全不明白怎么就突然冒出这么一句。空气安静了几秒,我脑海中缓缓浮现出楚江吟那副深沉儒雅的模样,不禁下意识地向海天提出建议:“海天,若你还不死心,不妨找楚江吟探讨切磋一番。从他几次课后找我咨询的情况来看,我感觉他对阮籍的理解颇有独到之处,有些见解似乎比你目前的理解还要深刻。”
“真有比咱海天理解还深刻的?”婉清脱口而出,满脸的不可置信。海天则不自觉的绷了绷嘴唇,淡淡地说:“爸,我找过他好几次,可他总抽不出时间来,也许是最近太忙了吧。”
“他再忙,还能有你忙?”婉清不屑地撇了撇嘴,话语里带着一丝尖锐,“你都能抽出空来,他怎么就抽不出时间?我看呐,他就是……”
“妈,您一直端着茶盘,累不累啊!”海天走过去,接过婉清的茶盘放在茶几上,用半开玩笑的语气巧妙地打断了婉清的话,“我都说不想了,就真的不想了,阮籍活着的时候就疯疯癫癫的,我可不想在千年后也被他折磨疯了。现在啊,我就想好好品一品咱竹吟居的茶,彻底放松一下,至于那个阮老头子,既然无法对我‘青眼有加’,就让他自已留在千年之前为人生困境痛哭去吧!”
海天一番幽默的话语把我和婉清都逗乐了,这个话题也随之被暂且搁置一旁。但我的心里却悄然对楚江吟萌生了一丝疑惑。回想起古代文学课堂上,楚江吟是唯一能与海天在高层次上交锋辩论的学生。他们二人坦诚地交流各自观点,有时也展开辩论,思维的火花激烈碰撞,常常于不经意间开拓出新思路,将大家引入一个全新的知识天地,就连我这个授课教师也深受启发。也正是因为他们之间这种高质量的互动,课堂变得精彩纷呈,教学效果远远超出了预期。课后,我也听过他们热烈的讨论。二人毫不藏私,彼此启发、相互影响,每一次探讨都能将对方的学识水平提升到新的高度。然而,唯独在分析阮籍时,楚江吟几乎全程沉默。海天找不到势均力敌的对手,那种“孤掌难鸣”的感觉,自然让他难以取得突破。可在课后,楚江吟却数次向我咨询与阮籍相关的问题,我从问题的深度与高度,便能感受到楚江吟对阮籍的理解比海天更胜一筹,更遑论楚江吟探讨时字里行间所表达出的独到见解。一次,我觉得楚江吟的观点或许能给海天带来很大启发,便邀请他晚饭后来竹吟居,与海天一同探讨。他却很自然地声称晚上和同学约好去勺园吃饭,改天一定和海天一起来向我讨教。可自那之后,便再无下文。当时我并未在意,可如今听到海天提及楚江吟多次婉拒他,再联想起之前的种种情形,便觉得楚江吟的行为实在有些反常。这种“反常”细微得难以察觉,却隐隐让人不安。回想起新年联欢会上他与海天互动时那看似无意的为难,我愈发觉得楚江吟此人深不可测。只是这种忧虑,实在不便向海天诉说,我只能将其深埋心底,更加不动声色地留意楚江吟的一举一动,期待能揭开这层层迷雾背后的真相。
当春日的繁花再度烂漫地绽放在北大校园的每一个角落,海天的文集终于付梓出版。这本历经精心雕琢的文集,最终被定名为《海天寄语》。这个名字,不仅与文集的内涵特质丝丝入扣,更是以一种极为巧妙的方式,将作者的名字隐匿其中。严主任欣然为文集作序,这篇序言恰似点睛之笔,为文集镀上一层耀眼的光芒,极大地提升了文集的价值与影响力。因此文集一经推出,便在文学界收获广泛赞誉。虽说尚未达到火爆畅销的程度,但销量也颇为可观。尤其是在北大校园内,文集更引发了前所未有的热烈反响。
中文系的老师们对这本文集普遍给予了极高的评价。那些从事写作课程教学的老师,更是对其青睐有加,毫不吝啬地将其视作难得的写作范本。在课堂上,他们手持文集中的文章,深入浅出地讲授创作技巧与方法,甚至当场宣布:“就凭这本文集所展现出的卓越文学造诣,海天,你这一科的期中期末考试都不用参加了,我现在就给你满分!”其他院系的老师同样对这本文集颇为喜爱。特别是文集中的小品文,以其深刻透彻的洞察、逻辑严谨的论述和一针见血的犀利文风,赢得了那些在学术研究中向来习惯刨根究底的老学究们的由衷赞赏,他们甚至惊讶地感慨:“这哪里像是刚满二十岁的青年大学生写出来的文章,分明就是一位在文学领域深耕多年,思想深邃、笔力老到的作家的力作。”
然而,学生们对待这本文集的态度却不尽相同。女孩子们,尤其是其他院系以及中文系除大二之外的女孩子们,对文集表现出明显的痴迷追捧。她们人手一本,闲暇时便沉浸在文集的世界里,逐字逐句研读,每读一篇,心中海天的形象就又多了一圈梦幻的光晕。尽管整个北大都知道海天在感情上界限明确,绝不将就,却无法阻挡女孩子们在青春的幻想中,为他编织出无数浪漫的美梦。听说之前学校广播站的记者随机采访了十位从图书馆出来的女孩子,询问她们心中最完美的男子汉标准,结果竟有七位女孩子毫不犹豫脱口而出:“章海天。”如今,这本文集的出现,无疑又在她们心中那个近乎完美的男子汉形象上,添上了浓墨重彩的一笔。而那些男孩子们,尤其是中文系的男孩子们,态度却显得怪异又充满了暧昧的意味。本来我们猜测海天文集的出版会再度点燃他们内心深处潜藏已久的嫉妒之火,甚至已经做好了迎接又一场风波的准备,毕竟之前因为海天的优秀引起的两场风波还历历在目。然而,事情的发展却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整个中文系里风平浪静,没有出现任何恶意的揣测与诋毁。平日里那些带着酸味的嫉妒话语,此时也如石沉大海,鲜少听闻。相反,竟还有一部分同学主动向海天表达了祝贺。尽管这些言辞背后究竟裹挟着几分真心实意难以看得真切,但那字里行间流露出的羡慕与向往却是实实在在,毋庸置疑的。虽说他们没有像女孩子们那般狂热到人手一本,近乎痴迷的程度,可私底下悄悄购买文集的人数也不在少数。而那些没有购买的同学,大多也通过借阅的方式,细细品味过文集中的精彩篇章。可令人费解的是,他们却不愿意谈论和文集有关的任何话题,不仅不愿意和其他院系的学生探讨,连彼此之间都很少交谈,仿佛海天文集的出版成了一个尴尬而禁忌的话题,是他们心中一道难以言说的伤疤。此中缘由,一直留意学生动态的钱理群一语道破:“他们啊,不是不想嫉妒,而是已经没有力量去嫉妒了。海天在他们眼中,已经是一座遥不可及的巍峨山峰,他们无论付出多少努力,都难以抵达海天的高度,更没有办法把这座山峰撼动和摧毁,你说,除了羡慕和叹息,他们还能做什么?不过,”他话锋一转,不无忧虑的说,“咱们可千万不能因此就放松警惕。还得一如既往、不遗余力地保护和打造海天,否则,一旦发生任何变故,那股被长久压抑在心底的嫉妒,必然会如汹涌的潮水般,以更加猛烈的态势卷土重来,疯狂地对海天进行反噬。到那时,后果将不堪设想啊!”
面对众人对自己文集出版的种种反应,海天一如既往地淡然处之,甚至在外人眼中近乎无动于衷。不过我和婉清心里都清楚,海天对于这本文集还是很看重的,这毕竟是他人生中的第一本著作,是他文学创作道路上一座重要的里程碑。当散发着油墨清香的样书送到海天手中,他的手指不自觉地轻轻抚过封面,眼中泛起欣喜与感慨的微光。那动作很轻,像是生怕惊扰了这份来之不易的成果。随后,他把文集郑重地放在小书房的书架上,尽管位置并不显眼,却仿佛被赋予了无尽的分量。不过海天看重的,是这本文集的内在价值和它所代表的意义,而不是它带来的一切外在的附加。无论是潮水般涌来的赞誉与夸奖,还是偶尔夹杂其中的质疑和批评,乃至一些人在心中暗藏,不敢表露却蠢蠢欲动的嫉妒之意,都没能在他心中激起一丝波澜。他以学业繁重为由,果断拒绝了一切采访宣传活动。面对出版社的推广宣传计划,他也诚恳地提出唯一的要求:不要让他出席相关活动。那些样书,他除了寄给苏州的父母一本,送给为他提供此次出版机会的严主任一本外,其余的都交给我和婉清全权处理。唯一的庆祝活动,就是文集出版当天,婉清在晚饭时多炒了两个菜,开了一瓶葡萄酒,我们仨好好吃了一顿饭,碰了几次杯。放下碗筷后,海天又迅速回归到忙碌而充实的学习生活中,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
四月末,海天参加了入学以来最为严苛的一次期中考试。他面临的挑战超乎想象,需要在短短两天之内,完成大二和大三两个学段的所有考试科目,其困难程度可想而知。虽说大三多数选修科目只需提交一份作业即可,可必修科目与部分选修科目仍需参与正规考试。最让人头疼的是,所有考试科目都被压缩在两天之内,导致海天所参加的大二和大三的考试时间毫无例外地完美撞车。学校自然不会因为海天一人的特殊情况而更改既定的考试时间。经过系里与学校多番沟通协调,最终达成一致:若考试时间冲突,可以在同一时间发给海天两份不同科目的试卷,但考试时长不会因此延长。这就意味着,海天必须在原本一科考试的时间里,完成两科考试的答卷,这对他的知识储备、答题速度、心理素质以及时间分配能力都是巨大的考验。然而,海天却坦然接受了这看似严苛的安排,并凭借着扎实深厚的知识基础、沉稳冷静的心理素质和出色卓越的应变能力,奇迹般地完成了所有科目的考试。连监考老师都忍不住啧啧称赞:“这小子,脑袋莫不是一台永不知疲倦的计算机?”
一周之后,成绩公布。海天在他参加的所有的大三的科目的考试中都拔得头筹。然而,在大二的科目考试中,却出现了一个小小的意外。其中一门课程,他史无前例地与第一名失之交臂。而这门课,恰恰是我所任教的古代文学。
其实,早在出题之时,我便隐隐预料到了最终的结果。在中文系,几乎所有老师和学生都熟悉我的出题风格。每次考试的最后一道题,必定是开放题,不存在所谓的标准答案,而是依据学生的答题质量进行排名。第一名可得满分,第二名扣一分,依此类推,允许出现并列名次,但至少要明确区分出前十名的高低。这种方式能最大限度激发学生的潜能,促使他们在日常学习中注重知识的融会贯通与独立思考,而非机械地死记硬背。同时,我也能借此筛选出真正适合研究古代文学的好苗子。这次考试,我故意针对海天在西晋文学尤其是阮籍研究上的“软肋”,出了一道分析论述阮籍的题目作为压轴题。批阅试卷时,我特意先抽出海天和楚江吟的试卷。果然,楚江吟一改往日在阮籍相关讨论中的寡言状态,淋漓尽致地发挥出自身所有水平。他的论述鞭辟入里,从独特视角对阮籍的思想、作品风格等进行剖析,字里行间彰显出深厚的学术积累与独到见解。相较之下,海天的论述虽然也展现出扎实的功底,但在对阮籍核心思想的挖掘和观点阐述的深度上却稍显逊色。由于两人前面的题目得分相同,这场考试,楚江吟就凭借这道压轴题的出色发挥,首次力压海天,摘得了古代文学的单科桂冠。
成绩判出来的第二天正好是星期日。一大早,楚江吟就敲响了竹吟居的门,以班长的身份领取成绩单。看着一贯沉稳的他,脸上带着一丝平日里少见的急切与期盼,我不禁打趣地说:“哟,江吟,今天来得可真早啊!我和你师母刚从床上爬起来,这周日的懒觉都还没睡够呢。”
楚江吟的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窘迫,态度却依然大方得体:“真对不住,打扰苏老师和师母的休息了。大家都希望早点知道成绩,所以我只好……”
“我看啊,最盼着知道成绩的,恐怕是你自己吧!”我笑着打断他,随后从书房里取出一份成绩单递给他,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小伙子,考得不错,是个研究古代文学的好苗子!可千万得继续保持,好好打磨自己,别浪费了这一身的天分啊!”
楚江吟双手接过成绩单,平静而自然地展开,指尖却在那一页薄薄的纸张下有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抬眼冲我礼貌地一笑,目光随即垂落到成绩单上,像是随意浏览着,却猛然停贮了片刻,脸上闪过一抹亮色,转瞬即逝。我心里明白,成绩单是按照成绩由高到低的顺序排列的,他一定是看到了自己那个高居榜首的名字。然后,他的目光又向下微微移动,嘴唇抿了抿,脸上悄然爬上一丝不安,原本挺直的脊背微微塌了下去,握着成绩单的手不自然地垂到身侧。“苏老师,海天呢?”他微微侧身,探头向院子里看了几眼,神色平静,语气里带着点日常的关切,只是那微微发紧的声线,细听之下,藏着些不寻常的意味。
“买菜去了吧。”我的脸上不自觉浮现出一抹带着暖意的笑容,“你师母昨天着了凉,身体有些不舒服,所以今天买菜的任务就落到他头上了,估计天刚亮就出门了。这孩子还不知道自己考得咋样呢!你就不用操心啦,他的成绩我会亲口告诉他。试卷已经在教研室审核过了,明天交到系里再复查一遍,就可以发给大家了。”
楚江吟的脸上极快地掠过一丝落寞,像是一阵风悄然吹过,眼神也有刹那间的空洞,仿佛在那一瞬间,他的思绪飘向了远方。但这些情绪转瞬即逝,几乎让人怀疑是否只是自己的错觉。很快,他又恢复成那个礼貌有加的模样,嘴角挂着温和的笑容,对我说道:“那我就不打扰您和师母休息了。还请您代我向师母问好,祝师母早日康复。”说罢,他深深地向我鞠了一躬。转过身,迈着略显迟缓的脚步,默默地离开了。
不一会,海天拎着菜回来了。他一迈进家门,就瞧见婉清正往厨房走去,连忙高声叫住了她:“妈!粥我都熬好啦,在锅里焖着呢!您昨天着了凉,可得吃清淡些。我从食堂买了些馒头,再就着小菜,保准开胃又爽口。咱北大的食堂做馒头还真是一绝,连我们这些南方的同学都爱吃呢!”
婉清猛地回过头来,脸上不由得挂上几分嗔怒:“咋的,又背着我偷摸下厨了?这学习任务还不够重是吧!你老妈我哪有那么娇气?不过是着了点风寒,睡一觉就好利索了,哪用的着你瞎操心?你要是再不听话,偷偷做家务,我和你爸可就自己跑法国去咯,把你一人儿扔在竹吟居看家,到时候你爱干多少活都没人管你!”
“行啊,我完全没意见,就怕您二位还没到一个月,就想我想得我抓心挠肝啦!”海天嘴角噙着一抹调皮的笑,一边轻快地说着,一边手脚麻利地把菜和馒头拎进厨房归置好。紧接着,他又熟稔地给我们盛好粥,将小菜一一摆上桌。刚抓起一个馒头准备咬上一口,他像是突然被什么击中了思绪,动作一滞,猛地抬起头看向我,眼中闪烁着好奇与期待的光芒,问道:“爸,成绩出来了吗?我考得怎么样?”
“海天啊,你这不可战胜的神话,终于被打破咯!”我喝了一口粥,不紧不慢地说道。
“是因为阮籍那道题吧!”海天脸上瞬间浮现出一抹无奈的苦笑,语气里带着几分懊恼,“爸,您可太会拿捏我的软肋了!”话刚说完,他像是突然想起什么,眉梢不易察觉地微微一蹙,急切地问道:“谁的成绩比我高?一定是楚江吟,对吧?我能看看他的卷子吗?”
我点点头:“卷子就在书房的书桌上,你吃完饭就去看吧。”
话音还没落,海天手中的馒头“啪”地一声掉在桌上,人已像一阵疾风般蹿出厨房,一头扎进书房之中。婉清气得把筷子往桌上一扔,冲着我就埋怨起来:“你呀,就不能等儿子吃完饭再说?非得现在告诉他,这下好了,饭也吃不成了。本来他这学期忙得晕头转向,就没安安稳稳地吃过几顿饭,好不容易周日能喘口气,被你这么一弄,饿着肚子又闹心,还怎么休息啊?你这是成心不想让儿子有消停日子过了吧!”
“天地良心,他主动问我的,你让我有什么办法?总不能撒谎说他考第一吧。”我满脸委屈地辩解,声音里也不自觉带上几分后悔与自责,手中的粥瞬间没了滋味。胡乱吃了几口饭后,我和婉清对视一眼,不约而同放下碗筷,轻手轻脚走出厨房,来到院子里,悄悄朝书房张望。
书房的门开着,海天坐在正对着门的书桌前,双手捧着楚江吟的那份试卷,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最后一道题的每一个字,眉头拧成了一个死结,牙齿轻咬着下唇,额头上也渐渐渗出细密的汗珠,似乎正在苦苦思索着什么。我悄悄看了一下腕上的手表,好家伙,他已经在那儿看了半个多小时了。婉清嘴唇微张,刚要出声喊他吃饭,我赶紧轻轻摆了摆手,无声地制止住了她。海天丝毫没有察觉到我们的举动,目光依旧在试卷上缓慢地移动,眉头越皱越深,仿佛陷入了一个无法挣脱的迷局。突然,他的身子猛地一震,目光死死地盯在试卷的某句话上,像是被一道闪电击中,脸上写满了震惊与触动,可又似乎无法理清其中的头绪。紧接着,他迅速从旁边一摞试卷中抽出自己的试卷,把两份试卷平摊在桌面上,脑袋几乎贴到了试卷上,逐字逐句地对比着,脸上的震惊和困惑愈发明显。正当我几乎怀疑他是不是走火入魔的时候,他突然从座位上猛地一跃而起,双手紧紧抓着两份试卷就往门外冲。看到站在门口满脸疑惑又带着几分尴尬的我和婉清,他匆匆扔下一句:“爸,妈,我去找楚江吟好好谈谈!今天非和他谈个清楚不可!”便如同一道黑色闪电般,飞也似的跑出了小院,转眼就消失在那片郁郁葱葱的竹林中。
我和婉清面面相觑。好一会儿,婉清才担忧地说:“他……这是找楚江吟算账去了?他俩该不会真的打起来吧!”
我瞧着她这副忧心忡忡的模样,不禁抬手轻轻点了点她的鼻尖,又好气又好笑地说:“亏你还是个当妈的!咱儿子是什么样的人,难道你心里还没个数?他是那种为了区区的第一第二就耿耿于怀,甚至跟人争执起来的人吗?”
“话是这么说,”婉清撇了撇嘴,小声嘟囔着,眼神里依旧满是担忧,“可他以前考试,哪次不是轻轻松松就拿第一?把别人甩开二三十分都是家常便饭。刚才饭桌上听你那么一说,别说他,我心里都怪不得劲儿的。”她突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你也真是的!哪有当爹的这么坑自己儿子的?明知道阮籍那块是海天的短板,还故意在考试里出难题为难他,也不知道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再说了,那道开放题,谁高谁低那不都是你这个阅卷老师说了算?你又何苦……”话说到一半,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失言,看着我渐渐阴沉下来的脸色,怯生生地吐了吐舌头,剩下的话被她硬生生地咽了回去。
看着婉清那副自知失言而小心翼翼的样子,我无奈地叹了口气,温和地说:“我知道你心疼儿子,可这些话,以后千万不能再说了,尤其是不能让海天听见,以免他看轻了你。唉!”我顿了顿,目光望向远方,渐渐陷入沉思,“其实我这么做,还不都是为了咱海天?他被这个阮籍的难题困住太久了,我思来想去,只有用这个办法,逼一逼楚江吟。楚江吟要想超过海天考这个第一,就必须把自己的本事全使出来,把他对阮籍最深刻、最独到的见解都写在试卷上。这样一来,海天看了他的答案,说不定就能从中受到启发,一下子就想通了呢。你没瞧见刚才海天的表情,好像还真有所触动。但愿这次和楚江吟的交流,能让他彻底打破思维的桎梏,在阮籍研究的道路上实现质的飞跃,从此豁然开朗。我看啊,他这个瓶颈啊,可能真的要突破了。”
果然,十点左右,院子外传来钥匙转动门锁的声响。我和婉清不约而同,一个从书房,一个从东厢房快步迎出。只见海天满面春风地跨进门来,手里拎着一条活蹦乱跳的鲜鱼和一袋饱满晶莹的虾仁,身后跟着略显拘谨的楚江吟,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半推半就地拽了进来,脸上写满了不自在与尴尬,和海天的兴高采烈形成鲜明对比。这是我头一回瞧见海天这般欣喜若狂。他脚步轻盈得如同踩在云朵之上,每一步都带着按捺不住的欢快,仿佛即将挣脱地心引力飞起来。脸上的笑容肆意绽放,恰似春日里盛开的繁花,明媚而热烈。双眸熠熠生辉,那光芒比春日最璀璨的日光还要夺目。浑身上下每一个细胞都洋溢着难以言喻的喜悦,整个人都仿佛焕发出前所未有的活力。一看到我和婉清,海天立刻高高举起手中的食材,兴奋地喊道:“妈,您今天就踏踏实实在屋里歇着,午饭交给我来掌勺!今天我非得露一手,好好犒劳犒劳江吟不可!他可帮了我大忙啦!”
“海天,这真的不算什么。”楚江吟已经走进大门,但却犹豫着不肯往里走,脸上依旧挂着那副不自然的神情,“同学间相互探讨本就是再平常不过的事儿,用不着这么大张旗鼓。另外,我也清楚竹吟居的规矩,不是谁都有资格跨进这个门槛的……”
“江吟,这你就别顾虑了。”我打断楚江吟的话,嘴角露出一抹温和的笑容,“只要是海天真心邀请的,不管是谁,都能大大方方迈进竹吟居的大门。更何况,”我目光如炬,紧紧盯住楚江吟那双略显闪躲的眼睛,语速放慢,一字一句地说,“你忘了吗?我之前也特意邀请你来竹吟居和海天一同探讨学问,可惜你一直迟迟不肯前来。怎么,今天还是不方便吗?是学习太忙,还是另有安排抽不开身?”
“不不不,”楚江吟急忙摆手,“那天真是有事,后来就一直没腾出功夫来,想来海天学业也忙,就没敢贸然打扰。今天苏老师要是这么说,”他脸上的尴尬和拘谨慢慢褪去,又恢复到平日从容不迫的样子,“那我就冒昧叨扰了。”
“这就对了!”海天一把将手中的食材塞到婉清手里,而后又迅速跑回楚江吟身边,双手搭在楚江吟的肩膀上,用力地摇晃着,那股子兴奋劲儿让楚江吟都有些招架不住,“爸,您是不知道,我今天和江吟这一番探讨,简直醍醐灌顶!困扰我这么久的难题,一下子就迎刃而解了!江吟的见解太独到了,从另一个全新的角度,让我看到了阮籍的内心世界。那个阮老头子啊,他看不懂世界的荒诞,所以只好将自己投入这无尽的荒诞中。所有的怪癖之行、所有的郁结之语,所有看似玄而又玄的理论,其实都是他在荒诞中的痛苦挣扎与思考,正所谓‘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别说古往今来鲜少有人能看透这一点,恐怕就连阮籍自己,也未必能完全参透其中滋味呢!”
我的内心深处,仿佛骤然被推开了一扇窗,刹那间,所有春天的阳光、花香和清风都涌了进来,将我周身都浸润在一片无与伦比的透彻敞亮里。“太好了,海天!”我抑制不住满心的激动,抬手重重地拍在他的肩膀上,声音里都透着难以掩饰的兴奋,“就凭你刚才那几句话,我就可以断言,那个阮籍的瓶颈,你已经完全突破了!现在啊,要是重新答这道题,你和江吟之间怕是难分伯仲了。”我又把目光转向楚江吟,真诚地说:“江吟啊,这次还真得好好谢谢你!你不知道,这个难题已经困扰海天近十年了,我试过各种办法,都没能帮他打破这僵局,没想到今天一朝得解,这全是你的功劳!”
“苏老师过奖了!我哪有那么大的本事!还是海天自己悟性高。”楚江吟说着,忍不住轻轻笑了起来,像是忆起了什么极为有趣的画面,“你们是没瞧见当时那情形,今天我把成绩单交给班主任张老师后,回到宿舍,气还没喘匀呢,海天就火急火燎地冲了进来,不容分说就把我拉到未名湖畔,拿出我的试卷,一句一句和我仔细剖析。他问的问题,句句切中要害,轻而易举地撩拨起我探讨的兴趣,我俩就这样你一言我一语地讨论起来。也不知道哪句话触动了他的神经,他突然对我说:‘你等等,让我自己好好想一想。你就在我身边,千万别走开。’说完,就走到湖边的一块石头旁,呆呆地坐下,一坐就是足足半个小时。他闭着眼,一动不动,那模样,跟老僧入定没什么两样。我在旁边,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正发愁呢,他突然睁眼,猛地站起身,紧接着放声大笑,一边笑,一边手舞足蹈地大喊:‘通了通了!总算想通了!’’那动静之大,引得周围的老师和同学纷纷投来诧异的目光,不知情的,还以为这儿来了个举止癫狂的疯子呢!而后,他不由分说,一把拉住我,非要带着我去菜市场买鱼买虾,说是要好好请我吃一顿,那股热情简直谁也挡不住,这不,”他嘴角浮起一抹略带无奈的苦笑,“我就被他强行拉到这儿来了!”
楚江吟这番绘声绘色的描述,引得我们仨开怀大笑。海天边笑边说:“没办法,那时太兴奋了,就好像一直横亘在我和阮籍之间的那扇门突然被打开了,里面的光芒一下子就涌了出来,照亮了阮籍思想和情感的每根纤维。以前读过的研究阮籍的那些书籍资料上的文字,老爸的启发,汤伯伯的指点,还有江吟的论述,就在这一刹那间水乳交融。我感觉自己像是重生了一样!”他突然在原地转了个圈,张开双臂,像是要拥抱整个世界一般,“以前被这道难题压得喘不过气,而那一刻只感到浑身轻松,觉得自己能一口气跑上未名湖的塔顶!行了,”紧接着,他几步跑到婉清身旁,从她手中接过食材,转身笑着看向我:“爸,您先帮我招呼下江吟,我这就去做饭,一定得让大家,尤其是江吟,好好尝尝我的手艺。”说罢,他哼着小曲,拎着食材,轻快地走进厨房,背影都透着藏不住的愉悦与自在。
婉清慈爱地看着海天,眼眸中透着掩饰不住的宠溺。片刻后,她缓缓转过头,目光淡淡地在楚江吟身上扫过,随后看向我,轻声说道:“我得去给海天搭把手,这样也能早点开饭,这孩子早上连口饭都没吃,怕是饿坏了。”她微微顿了顿,嘴角浮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接着道:“还有啊,这么多年,眼巴巴想进咱竹吟居却被拒之门外的人数不胜数,可男主人请都请不来的客人,我今儿还是头一次见到,无论如何,咱都得拿出最好的招待,可不能失了礼数。”说完,她轻轻撩了撩鬓边的发丝,迈着优雅的步伐,头也不回地朝着厨房走去,只留下一个温婉又干练的背影。
楚江吟深邃的眼眸中瞬间划过一丝尴尬,显然,他听出了婉清言语里那若有若无的不满与隐隐的敌意。可他脸上依然挂着一份得体的笑,礼貌而不失优雅地向婉清微微欠身,温和而谦逊地说:“辛苦师母了!”那不卑不亢、沉稳大气的姿态,活脱脱是如晋的再版。婉清走向厨房的脚步不禁停滞了片刻,我也恍惚了一下,竟有一种时光倒流的错觉,仿佛看到求学时的如晋就在眼前。
待到婉清走进厨房,我便抬手做了个请的手势,带着楚江吟步入茶室,而后转身从茶架上随手取出一罐茶叶,为他沏上一壶茶。热水冲下的瞬间,那股熟悉的清香弥漫开来,我才恍然惊觉,手中这茶竟是如晋半年前特意从武汉带来的恩施玉露。“江吟,”我略带歉意地开口,“你瞧,实在不好意思,按道理我该先问问你的喜好,再不济,也该为你泡上一壶你们广东的乌龙茶,或是仁化银毫,可我随手就沏了这湖北名茶,也不知是否合你口味。”
“苏老师,您千万别这么客气。”楚江吟赶忙摆了摆手,脸上挂着谦逊的笑,“我早就听闻,只要进了竹吟居,再普通的茶叶也能化作上品。我本就对喝茶没那么多讲究,能在这竹吟居里品茶,已然是莫大的荣幸。何况,我家虽在广州,祖籍却是湖北。我曾祖父曾是武汉大学研究古代文学的教授,后来家中突发变故,便前往大连,在一所中学里担任国语教师。我祖父和姑祖母年纪轻轻就去了美国定居,却坚持把子女都送去香港中文大学求学。我父亲便是从那里毕业,还留校教授古代汉语。所以,我的童年时光是在香港度过的,直到十岁才随父亲到广州定居。”
“哦,原来你家与武汉大学还有这般深厚的渊源。”我微微颔首,眼中闪过一丝追忆,感慨道,“实不相瞒,这茶便是如今武汉大学中文系的主任,去年重阳节特意来看我时所赠。他是我教过的第一批学生,那时我和你们的张万斌老师一样,担任他们的班主任。现在算来,也有将近三十年了。”
“是秦如晋老师吧!”楚江吟眼中刹那间闪过一抹亮色,整个人都兴奋起来,语气里不自觉带上了几分热切,“李老师在上学期的古代汉语课上提过他,说他以前是咱们北大的老师。海天也和我聊起过,还推荐了他的好几本著作。秦老师对唐诗的研究实在是太深入透彻了,我读了之后,当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真没想到,他居然是您的学生!”
看着楚江吟看向我的眼神里那种毫不掩饰的崇拜之情,我不禁微笑着摇了摇头:“如晋能有现在的成就,可并非我一人之功。咱们系众多德高望重的老师,像李老师、王瑶老师、何九盈老师,还有严家炎主任,都曾悉心教导过他。我不过是担任他的班主任,平日里与他交流相处的机会稍多一些罢了。说来也巧,好多老师,包括我自己,都有一种奇妙的感觉,觉得你与他在气质神韵上至少有七分相似,甚至有些老师打趣说,你简直就是他青年时代的翻版,举手投足都带着如晋当年的影子。”
楚江吟连忙谦逊而诚恳地说:“苏老师过誉了,我哪里敢与秦老师相提并论。他是学界公认的大家,学识渊博、造诣深厚,是我终身学习的目标与榜样。若是我真能有几分像他,那无疑是我莫大的荣幸,我会以此为激励,不断鞭策自己在学术道路上扎扎实实地走下去。”
我赞许地点了点头,楚江吟这番从容得体的表述,谦逊又不失风度,让我觉得他与如晋更加相似,心底不禁悄然涌起一股强烈的探寻**。于是,我不动声色地转换了话题:“江吟啊,你童年既然在香港度过,自幼接触学习的肯定是繁体字吧!以你的家庭环境,想来对各类古籍也不会感到陌生。这一点倒是和海天极为相似,难怪你们在古代文学领域都如此出类拔萃。”
楚江吟苦笑着轻轻摇了摇头,神情间流露出一丝遗憾:“苏老师,说来实在惭愧。十岁以前,我确实只认识繁体字,那时虽也翻阅了大量古籍,却仅仅停留在表面,远远不及海天研究得那般深入透彻。您也清楚,香港百年以来一直是英国殖民地,当地学校对英语的重视程度远超汉语。虽说我的家庭有着浓厚的古代文化氛围,可整个社会大环境却并不利于传统文化的深入学习。我又不像海天拥有过目不忘的天赋,所以,我的古汉语和古文学基础,相比其他人或许还算不错,但和海天相比,差距就十分明显了。第一学期期中考试后,我给父亲写信,详述了海天的成绩以及他在学业上远超常人的表现,父亲看后,不禁惊叹:‘这般水平,也只有北大的老师能教得了,恐怕连我都没资格当他的老师了。’”
楚江吟的话语里,毫不掩饰地透着对海天的羡慕。他提及海天的成就时,眼中那一闪而过的光芒,语气里不自觉的起伏,都清晰地传达出这份情绪。这细微的情感流露,让我心中不禁一动。我太清楚了,这种羡慕是一把双刃剑,它既能催生出惺惺相惜、携手共进的珍贵友谊,也可能在心底悄然滋生出深深的嫉妒。回想起新年联欢会上,楚江吟对海天看似无心却又充满挑战的提议,还有这学期他数次巧妙避开与海天探讨阮籍相关问题,种种迹象都让我几乎笃定,他对海天的情感里,已然掺杂了嫉妒的成分。然而,他的嫉妒又和其他同学有着微妙的区别。毕竟,在那封针对海天的联名信中,他是仅有的四个没有签名的同学之一。在群体性的冲动和偏见如潮水般涌来的时候,他能坚守自己的判断,不随波逐流,这份定力和清醒,也实在难能可贵。基于这些复杂的判断,我内心有了盘算,决定再巧妙试探他一番,看看他对海天究竟是什么态度。
“江吟啊,”我端起茶杯,轻抿一口,随后,不紧不慢地顺着楚江吟之前的话头继续说道,“你父亲实在是太过谦逊了。他在学界的深厚造诣与卓越成就,那可是有目共睹的,以他的能力与学识,完完全全有资格成为海天的老师。退一步讲,即便是你,在学业这条道路上,与海天相比也是丝毫不逊色,甚至在某些方面还能超越他。就拿这次古代文学考试来说,你凭借着扎实的功底和独到的见解,力压海天,成功摘得桂冠,这可是大家都看在眼里的事实。”
楚江吟的身子猛地一震,仿佛是被我这番话击中了某个隐秘的角落。他迅速低下头,端起茶杯,借喝茶的动作巧妙地避开我的目光。杯沿遮挡住他的神情,只能瞧见他微微颤动的睫毛。“苏老师,您快别这么说了,”他的声音从茶杯后传来,带着几分急切与诚恳,“我和海天之间的差距,我自己心里再清楚不过。他在各个领域都展现出了超乎常人的天赋与能力。即使是在古代文学这一块,他的见解之独到、积累之深厚,也一直都令我望尘莫及。这次考试,不过是机缘巧合罢了,恰好考到了他研究中的薄弱环节。倘若换作其他任何一道论述题,我哪里还有机会胜出?苏老师,”说到这儿,他像是下了某种决心,突然抬起头,直直地看向我,眼神中满是探寻与笃定,“那道题,是不是您特意出的?我猜,您是想通过这种方式,帮助海天突破他在学术研究上一直难以攻克的思维壁垒,对吗?”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嘴角浮起一抹淡淡的笑意:“江吟,怪不得众人皆言你神似如晋,如今看来,这股子精明劲儿竟也像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语毕,我紧紧凝视着楚江吟那双深邃如渊的眼眸,意味深长地说:“是啊,考试最本质的目的就是检验学习成果,海天一直是抱着这个目的参加考试的,从来没有任何其他的目的。想当初在高中时,他宁可去掉十二分,也不去迎合他认为有误的标准答案。正因为他考试的目的如此纯粹,我所采用的这种特殊方式,才得以发挥出最显著的效果。”
楚江吟怔了片刻,头不自觉地垂了下去。“可惜,”他用低得几乎被空气吞噬的声音喃喃道,“别人却不这么想。”
我突然笑了起来,笑声中带着几分诙谐与感慨:“江吟啊,听你这话,我倒是想起一件趣事。你肯定知道你们第一次期中考试后的联名信事件吧。当时吕晓明和王丽丽作为学生代表前往五院,向老师们罗列他们怀疑海天考试舞弊的种种所谓‘铁证’。当提及海天可能用繁体字记录□□时,何九盈老师实在忍不住,当即说道:‘只要你们班除章海天之外,有任何一位同学能用繁体字精准无误地记录任一科目的考题与答案,我便将你们全班同学的古代汉语成绩统统改为满分。’”我端起茶杯,轻抿一口,目光透过袅袅升腾的热气,饶有兴致地看向楚江吟:“那时,你们那位班长和团支书,大概还不清楚你对繁体字的运用是何等娴熟吧。不然啊,早就把你推出来将何老师一军了。真要那样,何老师说不定还真会被将得下不来台,一咬牙,把你们的古汉语成绩都改成满分了。”
“我不会去做的。”楚江吟陡然挺直了脊背,毫不犹豫地脱口而出,“莫说我做不到精准无误,就算能做到,我也不会去做。我不会怀着任何恶意的想法去揣测、诽谤和攻击他人,这是我们家的祖训,我,宁死不敢违背!”
我的目光紧紧锁住楚江吟,只见他满脸坚定,那斩钉截铁的话语里,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决绝。就在这一瞬间,我胸膛中悬着的那颗心顿时放下了大半。这个楚江吟,倒是始终对自己有着清醒的认知,并未被这“第一名”的荣耀冲昏头脑。而且,他和如晋一样,内心深处坚守着一条不低的道德底线。仅凭这一点,我就确定他不可能对海天做出任何实质性的伤害。只不过他的胸襟与格局,相较之下还是少了几分大气。否则,他也不至于让嫉妒这种负面情绪悄然渗透进他珍视的友情之中,这一点,比起海天和如晋,确实逊色了几分。不过,从眼下的情形来看,他似乎已然对自己心中这份嫉妒有所察觉,并且心生恐惧与厌恶。假以时日,若他能在自我反思中不断成长,勇敢地直面并克服内心的狭隘,那他将来还是能在学术道路和人生之路上大放异彩,成为一个值得称赞的人。
想到这里,我悄然转移了话题,不再对这个在嫉妒的泥沼中奋力挣扎、努力与内心阴暗面作斗争的小伙子步步紧逼,转而与他聊起古代文学领域的话题。我发现他也明显松了一口气,随即兴致勃勃地与我畅快交流,还适时向我请教了几个颇具深度的学术问题。我们就这样沉浸在轻松愉快的氛围里,你一言我一语地聊了很长时间,直到海天欢快的声音从门外传来:“爸,江吟,开饭啦!”
厨房的餐桌上已经摆好了各式菜肴,虽不算琳琅满目,但绝对精致可口,可见海天真是下了一番功夫。菜肴中有一半是原汁原味的南方菜,都是海天的拿手好菜。尤其是那道鲜嫩滑爽的西湖醋鱼,海天只在过年时做过一次,今天却被郑重地端上了餐桌。不难猜出,这些都是他特意为来自南方的楚江吟准备的。另一半则是口味清淡、清爽解腻的北方菜,这无疑是为偶感风寒、饮食需清淡的婉清贴心考虑。因为知道楚江吟不会饮酒,所以饮品准备的是鲜榨的西瓜汁。这西瓜是婉清昨日花高价购得,本是盼着为学业繁重的海天开胃,没想到今日却用来招待了楚江吟。
待众人纷纷落座,海天为每个人的酒杯里斟满了红艳艳的西瓜汁。随后,他郑重地举起酒杯,饱含深情地说:“我先敬大家一杯!真心感谢在座的家人和朋友,尤其是老爸和江吟对我的帮助。对阮籍的研究,一直是我在古代文学领域中难以跨越的最大障碍,这么多年来,它像一块巨石沉甸甸地压在我心头,近两个月更是让全家都跟着操心受累。我怎么也没想到,一场考试,居然成了破解难题的关键。不得不说,老爸这题出得堪称绝妙,江吟的回答也是精彩绝伦,和我探讨时那些独到见解,更是如醍醐灌顶,让我茅塞顿开!哎呀!这真是我在北大参加的最有意义、收获最大的一次考试!现在,我的心中有说不出的畅快,那感觉简直太妙了!这一切,都多亏了老爸和江吟。当然,老妈的功劳也不容小觑。要不是您一日三餐精心准备,为我补充充足营养,我早就被这繁重的学习任务累垮,身体和脑细胞都得被榨干了,哪还有精力去攻克阮老头子这个困扰我许久的难题?所以,我对大家的感激之情,真的是千言万语也道不尽。那么,就让我用这杯特殊的‘酒’,表达我最诚挚的谢意吧!”
言罢,海天一一和我们碰杯,随后仰起头,将杯中的西瓜汁一饮而尽,那豪爽的姿态仿佛要将所有的喜悦与感激都随着这杯西瓜汁一同咽下。我和婉清也喝干了这杯特殊的“酒”,楚江吟却只轻轻地啜了一口就放下了,端着酒杯的手有着轻微的颤抖,像是承载着什么难以言说的情绪。
婉清不着痕迹地瞥了楚江吟一眼,又把目光转向海天,温柔而慈爱地说:“儿啊,你心中的难题这一解决,全家都跟着你松了一口气。还是你爸说得对,厚积而薄发,要是没有你以前那些阅读、请教、思考和钻研,别人那题答得再好,你看了也和之前那些文章著作一样摸不着头脑。这么多年的积累,才有了今天的豁然开朗,这都是你自己努力的结果,往后继续加油啊!”
我不禁在心里暗暗叹了口气。这个婉清啊,对楚江吟还是那样耿耿于怀。海天却笑着摇了摇头:“妈,不一样的!以前那些积累就像被封存在暗箱里的零件,彼此孤立,毫无关联 ,尽管我反复琢磨,却始终无法将它们有效组合。这次和江吟深入探讨,他的一番话恰似一把神奇的钥匙,开启了那只暗箱。一瞬间,那些沉寂许久的零件像是被赋予了生命,迅速按照正确的轨迹运转、拼接。之前看过的典籍里关于阮籍的记载、老爸和汤伯伯的悉心指点、课堂上同学们的观点碰撞,刹那间全都找到了彼此勾连的节点,毫无阻滞地融会贯通。这种拨云见日、醍醐灌顶的感觉,是以往独自苦思冥想时从未有过的。要是没有这次考试,没有江吟带来的新思路,那些知识恐怕还会一直尘封在暗箱里,发挥不了半点作用。江吟的确帮了我大忙,我打心底里感激他。” 说着,海天转头看向楚江吟,举起手中的西瓜汁,又向他示意了一下。楚江吟轻轻点了点头,下意识地伸出手,手指轻轻触碰到酒杯,却没有把它端起来,似乎杯里盛满了千钧的重量,让他再也没有力量举起。
“真的,江吟,你那道题答得太精彩了!”我不禁接着海天的话头感叹道,“我主讲大二下学期的古代文学,这道题以往也出过,可这么多年,没有一个学生的回答能像你这般出彩。你切入的角度新颖独到,观点更是别具一格,完美避开了常规思路的窠臼。哪怕是在这一领域浸淫多年的行家,看了你的答案,也必定会眼前一亮,拍案叫绝。这绝非一朝一夕之功,由此便能看出,你平日里对阮籍下了多大的功夫,钻研得有多深。这份钻研精神,在你们这个年纪的学生里,实在是难能可贵!”
楚江吟微微摇了摇头:“苏老师,师母,海天,实不相瞒,其实,我在答卷上呈现的那些观点和看法,很大程度上是受到我曾祖父的熏陶与启迪。他主要的研究方向就是魏晋文学,尤其是对阮籍的钻研,更是倾尽心血。他为了剖析阮籍的思想、作品,撰写了大量论文和著述,可惜在那战火纷飞的动荡年代,大部分都没有机会发表和出版。我家留存着他的大量手稿,那些手稿我都仔细研读过。说实话,他手稿里的那些视角和观点,即便放到当下,我依然觉得极具学术价值,丝毫没有因时间的流逝而褪色。我正是在这些珍贵手稿的启发下,再结合自己的思考,才有了这次答卷上那些稍显稚嫩,却也还算新颖的观点。”
我和海天不约而同地挺直了脊背。海天急切地看了我一眼:“爸,这些学术成果不能就这样被埋没了,咱们得想想办法。”
我深以为然,颇为赞许地点了点头,目光真挚地看向楚江吟:“是啊,江吟,你曾祖父的这些成果,凝聚着他毕生的心血,若是一直尘封在你家书柜里,实在太可惜了。这样吧,你先着手把自己认为最有价值的手稿精心整理出来。要是你一个人觉得吃力,我和海天可以助你一臂之力。我还可以帮你联系杂志社和出版社。只要这些成果真的具备极高的学术价值,他们一定会高度重视,妥善安排发表和出版事宜。如此一来,也算是告慰你曾祖父的在天之灵,完成他未竟的心愿。”
楚江吟双眼瞬间瞪大,眼中闪烁着惊喜与感动交织的光芒,嘴唇微微颤抖,一时竟说不出话来。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带着一丝哽咽说道:“苏老师,海天,这……这真是太好了!我从没想过还能有这样的机会,能让曾祖父的心血重见天日。我……我暑假回家就开始整理,开学就把手稿带到学校接着梳理。我父亲一直也有这个想法,还有我在大连研究语言学的小堂叔,他那里还保存着曾祖父中年和晚年的一部分手稿,他也一直盼着能把这些整理出版。但他俩都是语言领域的学者,对古代文学没有系统深入的研究,很多时候总是心有余而力不足。这下好了,有这么难得的好机会,他们肯定会欣喜若狂,打心底里感激你们!”
我笑着摆了摆手:“感谢就不必了,能让前辈学者的研究成果重见天日,发挥其应有的价值,本就是我们这些后来者应尽的责任。另外,你写在试卷上的那些独到观点,即便受了你曾祖父的启发,可其中也必然融入了你自己的深入思考。你不妨以这个为切入点,将其拓展成一篇完整的论文。在这个过程中,要是遇到什么问题,或是拿不准的地方,随时来找我,我很乐意帮你指导和修改,然后推荐给相应的学术期刊。就凭这独出心裁的视角和观点,一旦成型,我相信那些专业的学术期刊肯定会毫不犹豫地刊登出来,向学界展示你的研究成果。”
楚江吟的面容有一瞬间凝滞,像是被什么击中。他的眼睛猛地睁大,眼中涌动着复杂的光。嘴唇微微开合,却没发出声音。然后,他下意识地低下头,手指紧紧攥住裤子,指节泛白,好半天才缓缓抬起头,眼眶泛红,声音略带哽咽:“苏老师,我……我真不知道该怎么感谢您,之前我……”他咬住了嘴唇,封住了即将脱口而出的话。犹豫片刻后,他再次开口:“苏老师,我明白,这篇论文要是真能发表,里面肯定融入了您大量的心血。没有您的指导和帮助,我根本做不到,所以,这论文等于是咱们俩共同创作的,您一定要……”
我微笑着抬起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摆了摆手打断他:“江吟,快别这么说。这篇论文从构思到成型,都是你独立钻研思考的成果,这一点谁也不能否认。我做的这些指导修改,不过是身为教师应尽的本分。你是这篇论文唯一的作者,未来你还有很长的学术道路要走,我相信,凭借你的努力和才华,一定会在学界大放异彩的。”
“可是……”楚江吟还想说些什么,海天却笑着打断了他的话,“江吟,你就不用坚持了。我爸是什么样的人我最清楚。他说帮你指导论文、联系出版社,那都是出于纯粹的学术热忱,没有一丝一毫的功利心思,你安安心心接受就好。就你那些观点,埋没了的确太可惜了。说实话,别说我爸,就连我都打心底觉得,这么好的研究成果,就该发表出来,让更多人看到,也让大家能像我一样,从中汲取知识和启发。”
楚江吟再次低下头来,盯着酒杯里的西瓜汁。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缓缓抬起头,眼神中带着一丝局促与诚恳,对着我说:“苏老师,那我就谢谢您了。” 随后,他把目光转向海天,嘴唇微微颤抖,有些拗口地说:“海天,其实……我知道,你要在半年内修满两个学期的学分,每天的学习任务都繁重得让人喘不过气。这次考试,每一场你都要在一科考试的时间里完成两科考试的卷子。古代文学考试也是如此,你用同样的时间完成了大二和大三两个学段古代文学试卷,这放在任何一个学生身上都是难以企及的挑战。要是换了我,不仅大三的试卷答不好,大二的试卷也绝不可能答得如此出色。所以……”
“不是,江吟,你到底想说些什么啊?”海天一脸困惑地打断了楚江吟的话,“你这些话我怎么一点也摸不着头脑呢?”
“我想说,”楚江吟费力地咽下一口口水,喉结剧烈地滚动,像是在吞咽下所有的纠结与不安,“其实,你才是实至名归的第一名,我只不过碰巧罢了。我真不是有意要去抢这个第一名的……”
“我的天哪!”海天难以置信地瞪大了双眼,哭笑不得地说道,“你在想什么呢?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我来到北大,是来汲取知识的养分的,是来探索学术的浩瀚海洋的,是来与志同道合者碰撞思想火花的,不是来争这个区区第一名的。你不能把我的眼界和格局,看得那么狭隘吧!”
“是我狭隘了。”楚江吟苦涩地一笑,“我的眼界和格局,实在……”他微微摇了摇头,没有继续说下去。
“江吟,”我放下筷子,注视着楚江吟,带着一份长者的宽厚,温和地说,“作为海天的父亲,我可以负责任地说,这个第一,在海天的心中没有丝毫分量。他以前稳居第一的时候如此,这次与第一失之交臂的时候亦是如此。从始至终,他从来就没想过去争这个第一,所以,你也不必因为得了这个第一,就觉得对海天抱有任何愧疚。”
婉清在一旁不屑地撇撇嘴:“我看啊,你们中文系的任何一名学生,都比海天更把这个第一当回事儿。老头子,要不你找个时间,跟系里好好说一说,以后排名干脆就把海天的成绩单独拿出去,这个第一就让其他同学争得头破血流去吧。省得那些大二的学生,一天到晚心心念念这个第一,有事没事就变着法儿地找海天的麻烦。”
听到婉清最后一句话,楚江吟的身子轻轻一颤,下意识地咬住了嘴唇。海天看到他这个样子,连忙对婉清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别在继续说下去。然后,他把双手放在楚江吟的肩上,目光中满是真诚与郑重,一字一句,掷地有声地说:“江吟,我要告诉你,即使我没有这如山般繁重的学习任务压身,即使我和你一样,那段时间只专注完成一份试卷,以我当时对阮籍的理解水平,那道压轴题,我也绝不可能比你答得更加出色。所以,你这次的第一名堂堂正正,实至名归,不管谁来问我,我都会这么说。你一定要明白,优秀,从来都不是一种罪过;比身边关系亲密的人更优秀,也不必觉得愧疚。你的璀璨,不会伤害到真正的朋友,只会吸引到值得的队友。所以,江吟,你完全可以理直气壮地夺冠,光明正大地辉煌,眉开眼笑地骄傲。你这么努力地翻越千山万水,当然配得上坐享这满山繁花。”
一种潮水般的欣慰与骄傲迅速盈满了我的胸膛。我看着眼前这个如此真诚、质朴、纯粹、大气的儿子,只觉得他周身都散发着最耀眼的光芒。那光芒夺目且温暖,直直地照进我心底最柔软的地方。我转头看着婉清,只见她的眼眸中,同样跳跃着熠熠光辉,那是和我如出一辙的骄傲与自豪。就在这一瞬间,一股强烈的冲动如燎原之火,在我心间熊熊燃烧。我恨不得立刻站在世界的最顶端,对着无垠的苍穹,向着世间万物,用尽全身力气高声宣告:“看吧!这就是我的儿子!他不仅有着卓越的才华,更有着如此恢宏宽阔的胸怀和超凡的格局眼界!你们见过比他更好,更优秀的孩子吗?”
楚江吟怔怔地看着海天,眼中渐渐蒙上一层泪。那泪水宛如一面镜子,映射出他内心深处复杂难明的情绪,有感动,有愧疚,有悔恨,有自责,也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他的嘴唇轻颤着,似乎在努力抑制着内心翻涌的情绪。突然,他狠狠抹了一下眼中的泪,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似的,猛然转过身,目光扫过餐桌上的每一个人,缓缓开口说道:“苏老师,师母,海天,我要向你们坦白一件事。其实,这个第一,我的确是有意从海天手里‘抢’来的。海天无意争这个第一,我却怀揣和海天一争高下的念头,而且这个念头,已经在我心里扎根许久了。”
我和婉清都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大概她和我一样,并非惊讶于楚江吟道出的那件事,而是讶异于他竟能如此坦率地将事实和盘托出。海天倒是相当平静,他温和地对楚江吟说:“江吟,这个念头没有错,良性竞争是可以……”
楚江吟摆了摆手,止住了海天的话:“海天,先别打断我,让我把话说完。其实,我也不清楚这个念头究竟是何时在我心底悄然萌发的。几乎是刚入学的时候,我就已经注意到海天了。尽管他一贯低调,但在课堂上和日常生活里不经意间展露出来的天赋,还是令我大为惊叹。我从未见过在各个方面都拥有这般惊人天赋的人。尤其是在古汉语领域,因为受父亲的影响和熏陶,我认为自己并不弱,可和他一比,才发现自己的水平根本不值一提,甚至连与他平等探讨学术问题的资格都没有,只能像个懵懂的学生,虚心向他求教。那时,我对他充满了敬畏与钦佩,所以他期中考试的优异成绩,丝毫没有引发我的怀疑。即便大家再三鼓动,我还是毫不犹豫地拒绝在那封毫无根据的联名信上签字。”
说到这里,楚江吟的唇边露出一丝隐隐的笑意,似乎是对自己的肯定。可随即又微微眯起双眼,仿佛再次陷入了沉思之中:“然而,渐渐地,我却发现,在古代文学领域,我竟能勉强与海天展开平等的探讨。这个发现使我兴奋不已,那种感觉,就仿佛自己触摸到了遥不可及的传奇。而且,我也看得出,海天同样为能有我这样一个可以平等交流的同学而感到欣喜。于是,我紧紧抓住每一个机会,无论是在宿舍、食堂,还是图书馆,又或是校园的每一处角落,都能看到我们热烈交流探讨的身影。这一切也被同学们看在眼里,渐渐地,就有人半开玩笑地对我说:‘看来,打破章海天不可战胜神话的希望,全寄托在你身上了。’起初,我对这些玩笑话并未放在心上,因为我心里十分清楚,海天在古代文学方面的素养之深厚、知识积累之丰富、钻研之深入,都远远超过我,我能与他平等交流,就已经是莫大的幸运了,又怎敢奢望超越他呢?可是,听得多了,这些话不知不觉对我的心态产生了微妙的影响。尤其是在与海天一次又一次的探讨中,我明显感觉到自己的古代文学水平在飞速提升,这让我心中渐渐萌生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渴望——我渴望在古代文学领域战胜海天,哪怕只有一次。”
楚江吟的脸上不禁掠过一抹自嘲的笑。他不自觉地把身体靠在椅背上,微微仰起头,双手交叉放在胸前,陷入了短暂的思索。片刻后,他再度缓缓开口:“其实直到现在,我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产生这样的渴望,”他顿了顿,眼神中闪过一丝迷茫,“或许是心底潜藏的好胜心被同学们的话成功挑动,又或许是骨子里本就有着一种挑战的**。不管出于什么原因,这种渴望一旦萌发,便在我心底悄然扎根,迅速生长、愈发强烈。于是,去年整整一个暑假,我一头扎进父亲所在大学的图书馆,全身心地钻研先秦两汉文学,还特意请来学校里古代文学方面的专家教授,为我悉心指导。开学后的两个月,我几乎把全部精力都投入到古代文学课程的学习中,每天泡在图书馆里深入研究,还多次向李老师请教。当然,更重要的是,只要一有机会,我就会和海天探讨交流。我早就发现,海天对知识的理解总是比我深刻得多,而且对他人从来毫无保留。每次探讨,只要足够坦诚,我从中获得的收益总是比他更多。就这样,我在暗地里拼尽全力,悄悄为那场全国高校古代文学水平测试做着准备,满心期待着能超越海天,一举成名。我知道,海天和其他同学都没有像我这样下苦功夫。秉持着‘一分耕耘一分收获’的信念,我觉得这次考试我还是跟有希望超过海天的。考试结束后,我也感觉自己发挥得不错。可成绩公布后,我还是比海天低了四分。期望与现实之间的巨大落差,让我的情绪低落到了极点。而那种嫉妒的情绪,就在这极度的失落中悄然滋生了。”
楚江吟的头慢慢垂了下去,声音也放得很低:“没错,就是嫉妒。如今,我已经能够正视并坦然承认这种负面情绪了。可在当时,我却不愿,甚至不敢从心底承认。然而,不管我是否承认,它都已经在我心里扎了根,并且让我想要战胜海天的想法,渐渐变成了一种难以释怀的执念。天晓得这种嫉妒和执念,会把一个人的格局与眼界引向多么狭窄的歧途。而我的思想和行为,就在不知不觉中受到了它们的操控,甚至在新年联欢会上,下意识地想要为难海天。实不相瞒,那天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事后,我不停地在心里质问自己:‘你到底在做什么?为什么要为难这个一直诚心诚意对待你的朋友?难道因为学业上比不过人家,就要在其他方面给他制造麻烦吗?你这样做,和那些卑鄙小人又有什么区别?’海天,幸好那天你表现得那么出色,你不仅为自己解了围,其实也为我解了围,否则,我肯定会在心里把自己骂个狗血淋头。”
他再次自嘲地笑了笑,眼神中流露出一丝落寞,随后端起西瓜汁,轻轻晃着,看着杯中的液体出神:“可是那时,我虽然意识到自己的行为不妥,心中那股执念却一直没有消退。这学期开学后,我又一次全身心地投入到古代文学考试的备考中。周围的同学见我在古代文学上花费了太多精力,有人便悄悄劝我:‘别白费力气了,你再怎么努力,也超不过章海天。尤其是这学期,课是他爸爸教,题是他爸爸出,卷子也是他爸爸判,你更是一点机会都没有了……’”
“不可能!”我和海天几乎同时脱口而出,声音里都带着难以置信的坚决。楚江吟愕然地看向我俩,似乎在用目光无声的询问。我笑着抬手指向海天:“儿子,你先说。”
海天坦然一笑:“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还是那句话,我自己的爸爸,我自己心里有数。”
我微微点了点头,心中悄然泛起一丝感动的涟漪:“是啊!我自己的儿子,我自己心里更有数。江吟,你不知道,这套题我就是在竹吟居出的,卷子和答案就大大方方放在书房的桌面上。那段时间,海天备考两个学期的古代汉语,进进出出书房无数次。可我敢用性命担保,他绝对没有看过试卷和答案哪怕一眼。”
楚江吟的眼中突然流露出深切的悲哀,声音中也不自觉地带上了几分沉郁:“然而,可怕的是,我竟然也看透了这一点。我从来没有对苏老师的公正和海天的诚信产生过丝毫的怀疑,却无耻地利用了这份公正和诚信,把这些美好的品质当成实现自己执念的工具。发现海天在阮籍研究方面存在短板后,我甚至精准预料到苏老师会在期中考试里,将对阮籍的分析设为压轴题。而对阮籍的剖析,恰恰是我的强项。就在那一刻,我意识到,我的机会来了!于是,为了能在期中考试中力压海天,夺得我心心念念的第一名,我做出了在我学业道路上最不堪、最无耻的决定——彻底躲避与海天在阮籍研究上的任何交流,就怕他从我的观点里获取灵感,实现突破。我甚至在私下里故意向苏老师请教,每次都只是小心翼翼地透露一点点对阮籍研究的独到观点,却处心积虑地隐瞒了自己观点中最核心的部分。我心里清楚,苏老师定会觉得我的观点对海天有所启发,进而在期中考试时把对阮籍的分析设为压轴题,‘逼’我将所学全部展现出来,从而助力海天突破他一直以来的瓶颈。没错,这些都在我可耻的算计当中。海天,你之前提到良性竞争,我深知,良性竞争的本质与终极目标,是彼此启发、相互督促,携手共进,可我的所作所为,却与这一目标背道而驰,完全陷入了自私、狭隘与短视的泥沼。如今回头看,我清晰地认识到自己那时的行径是何等不堪。但在当时,嫉妒与执念彻底蒙蔽了我的双眼,我不断给自己找各种牵强的理由,告诉自己这些观点和理解都是我独自的成果,我有权决定是否展示,以及在何时向何人展示,却丝毫没有考虑到,我的藏私会给本就在学业上负重前行的海天增添了多少困扰,又会给苏老师和师母的生活带来了多大的压力。有时候,面对海天那渴望交流的目光,以及苏老师满含期待的眼神,我的良心也会隐隐作痛。可那时,心中那份执念却压倒了一切,让我无视苏老师对我的谆谆教诲和海天对我的无私帮助,满心只有一个念头,就是要超过海天,夺得第一。我甚至荒唐地觉得,学校要求海天在同一时间完成两份试卷的严苛条件,也是上天在无形之中对我的助力,就是让我夺得这个第一的。天!”他突然把十指插进浓密的黑发里,痛苦地摇着头,“那时的我,简直是鬼迷了心窍,被嫉妒和虚荣完全吞噬,忘却了所有的感恩与善良,丢失了最基本的道德底线,辜负了师长的信任与同窗的情谊,成了自己曾经最鄙夷的、被名利熏心的可怜虫。”
楚江吟缓缓闭上双眼,眉头紧锁,面部肌肉微微抽搐,脸上写满了痛苦与懊悔。好一会儿,他缓缓睁开眼,眼神空洞而迷茫,眼中依然闪烁着泪光:“终于,在今天早晨,我在那份渴望已久的成绩单上,如愿以偿地看到自己的名字稳稳压住了海天,高高地写在了榜首的位置。可是,最初的欣喜过后,我却不知所以地陷入到空虚、困惑与迷茫中,似乎奋斗了那么久,终于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却不知道拿它来做什么。从竹吟居到张万斌老师宿舍的路上,我一直在不停地问自己:我要这个第一做什么呢?难道有了它,就能代表自己古代文学的研究水平比海天水平高了吗?不!没有人比我更清楚,除了对阮籍的理解外,其他任何一项,我都远远逊色于海天。那么它既然什么都不能代表,我得到它又有什么意义呢?难道就是为了满足自己站在榜首位置时的那份虚荣,或者,是想亲眼看到海天从不可战胜的神坛上跌落下来时那狼狈而难堪的样子吗?最后一种想法突然让我感到深深的恐惧。我的脑海中浮起海天对我一次又一次帮助,如果没有他,我的古代文学水平哪能提高得如此迅速,又哪能有机会夺得这个所谓的第一?而我对他的回报,难道就是处心积虑地藏私、算计、为难,甚至拿他的痛苦当作乐趣吗?”
楚江吟的嘴唇微微颤抖,脸上又一次浮现出那抹自嘲的苦笑:“在这一路上,我遇到好几个同学。他们纷纷过来向我询问成绩。当他们看到我力压海天夺得第一名时,竟然比看到自己的成绩还要兴奋。他们对我的夸赞,不是因为我在古代文学方面功底有多扎实,造诣有多深厚,而是因为我终于把海天从第一的宝座上拉了下来。他们甚至幸灾乐祸地说:‘那个章海天,整天摆出淡泊名利那副假惺惺的态度。如今我倒想看看,当他失去这个第一的时候,他还是不是那副云淡风轻、毫不在意的样子。’不知怎的,听到他们对我的赞美和对海天的贬低,我心中感到那么不是滋味。我终于明白了,只要有人能打破海天在成绩上的统治地位,满足他们内心对所谓‘强者跌落’的畸形期待,不管那个人是谁,都会是他们心目中的英雄。我突然感到,这些人是如此狭隘和肤浅,他们的快乐建立在别人的‘失败’之上,以恶意去揣测他人,用扭曲的价值观衡量一切。而我之前的所作所为,不也是在迎合这种丑陋的心态,迷失在毫无意义的追逐中吗?就在那一刻,我觉得我这个不惜一切代价得来的那个第一,其实是那么廉价,那么不堪。”
楚江吟的双手无意识地绞在一起,目光中充满了自责与惭愧,嘴唇嗫嚅了几下,才继续说下去,“终于,我把这份烫手的成绩单交给了张万斌老师,之后,我几乎是逃亡般地回到宿舍,只想找个角落,一个人静静地梳理那如乱麻般的思绪。可谁能想到,消息竟像长了翅膀一样迅速传开。当我回到宿舍时,眼前的场景让我一愣。几乎全班的男生都聚集在那里,狭小的空间被挤得满满当当。他们的眼神中闪烁着异样的光芒,那光芒里藏着一种扭曲的兴奋。他们向我围拢过来,兴高采烈地欢呼着,尖锐的声音在宿舍里回荡,仿佛我是凯旋而归的英雄,而海天,则是被我成功拉下神坛的失败者。看着他们那副嘴脸,我只觉得一阵强烈的反胃感涌上心头,仿佛看到一群跳梁小丑在舞台上尽情地表演着荒诞剧。那些欢呼声在我听来,如同乌鸦的聒噪,刺耳又令人厌恶。然而,他们的欢呼还未持续多久,宿舍门便被猛地撞开,海天如同一阵旋风般闯了进来。他根本没有理会其他人的表现,甚至都没有看他们一眼,拉着我就往外走,另一只手还紧紧攥着我和他的两份试卷。我的心猛地一哆嗦,本能地想要抽回手臂,心中满是不安与恐惧。我不敢直视海天的眼睛,不知道他此刻找我究竟有何目的,也害怕面对他得知成绩后的反应。但与此同时,一种强烈的好奇又在我心底滋生,我迫切地想知道,这个向来对学业无比看重的他,在第一次失去第一名的宝座后,到底会以怎样的态度来面对这一切。于是,在海天的拉扯下,我半推半就地跟他来到了未名湖。走出宿舍的那一刻,我清晰地感受到身后射来的一道道目光。那目光中,有幸灾乐祸的嘲讽,有不嫌事大的期待,甚至还有一种隐隐的渴望,渴望看到海天气急败坏的模样,最好能和我大打出手,这样他们就能搜罗到更多可以抹黑海天的所谓‘依据’和‘素材’,借此平衡自己那曾被深深刺痛的所谓的自尊。”
楚江吟的嘴角轻轻撇了一下,不知道是在嘲讽别人,还是在嘲讽自己。然后,他发出一声轻微的叹息,又继续说下去:“说实话,走在去往未名湖的路上,我的心一直悬着。我不知道等待我的将是怎样的狂风骤雨,也不清楚海天的心里究竟在谋划着什么。是要毫不留情地指责我自私、无耻,不够朋友?还是会质疑我获得第一的手段不够光明磊落?可来到未名湖后,海天根本没有任何恼怒,更没有提及半句第一第二的话题,只是和我一句一句剖析我的那份答案,说的都是纯学术的内容。那专注的神情,投入的姿态,让我不由自主地再次沉浸在以前与他讨论交流时的忘我氛围中,暂时抛却了之前萦绕心头的种种纠结与不安。而当他终于想通的那一瞬间,我在他身上看到的只有无限的喜悦、畅快与兴奋。那纯粹、灿烂、发自内心的笑容深深震撼了我。不经意间,我瞥见不远处有几个男同学正探头探脑地张望着我们。他们竟然跟到了这里,像一群偷偷摸摸的窥探者,想要尽早地捕捉到劲爆的消息。而此刻,他们本来因期待“好戏”而兴奋得通红的脸上,却写满了不可思议的震惊与迷惑,仿佛看到了什么超乎想象的奇异景象。是的,他们没有看到期待中的愤怒、咆哮与争执,反而看到了海天身上那种平时考第一时都未曾展现过的兴高采烈、欣喜若狂。这种快乐是他们无法理解的。可我却知道,那是一种源自内心深处的热爱,无关名次,无关荣誉,只关乎对知识纯粹的追求和无尽的探索。这一刻,我的思绪不禁飘回到平日里与海天的多次交流探讨中。那种畅快淋漓的喜悦,那种收获知识的满足感,远比这个第一名所带来的虚荣要珍贵得多。曾经,我也深深沉醉于这种纯粹的快乐之中,可如今,却在嫉妒和虚荣的迷雾中迷失了自我,将这份珍贵的快乐轻易地抛弃。此刻,看着眼前沉浸在学术喜悦中的海天,我内心充满了懊悔与自责,也终于清醒地意识到,只有像海天这样纯粹的人,才能真正享受到钻研学术所带来的无尽快乐。而愚蠢的我,却为了那虚无缥缈的名次,为了满足自己那可笑的虚荣心,放弃了真正重要的东西。”
说到这里,楚江吟不禁深深地摇头,似乎要将过往那些被嫉妒和虚荣蒙蔽心智的荒唐念头统统甩落。他的喉咙微微滚动,似是在艰难地吞咽着满心的懊悔与自责,许久,才继续开口说道:“后来,海天执意拉我来这儿吃饭。他眼中的感激真挚而浓烈,没有丝毫的虚伪和做作。而我,做下那么卑鄙的事,哪有脸心安理得接受这份纯粹的谢意?又哪配跨过竹吟居的门槛,享用这顿饭?但海天的热情如火,实在让人无法拒绝。再想想宿舍,一回去,便是那一张张写满幸灾乐祸的脸,一句句藏着恶意揣测的话,我实在不想再被那些阴暗和狭隘包围。所以,怀着极度矛盾纠结的心情,我还是来到了这里。让我没想到的是,这里的每一个人都对我热情友好,每一颗心都像海天一样,洋溢着纯粹的善意。师母和海天一道为我精心张罗饭菜,苏老师热情地陪我喝茶聊天,甚至还主动帮我整理曾祖父的手稿,联系出版事宜,鼓励并帮助我撰写和发表论文。这一切,纯粹而干净,没有掺杂任何功利的算计,没有一丝猜疑的阴影,洋溢的都是真诚与善意。我终于明白,大家说竹吟居门槛高,高的不是身份地位,而是高贵的道德境界,只有同样正直、善良、纯粹的灵魂,才有资格踏入这片圣洁之地。而被嫉妒腐蚀了灵魂的我,还有什么资格走进这扇大门,接受这般热忱的招待和善意的帮助呢?有好几次,我都想和你们坦白这一切,可是我怕,怕你们从此瞧不起我,怕看到苏老师和海天失望鄙夷的目光,更怕失去海天珍贵的友谊。如今在我心中,与这些无价之宝相比,一千个一万个第一名都如粪土般一钱不值。我真的不愿意失去这一切,可我也清楚自己实在不配拥有这一切。因此,你们越热情,越善良,越真心实意地帮助我,我就越惭愧,越悔恨,越无法原谅自己。终于,海天的那番大气真诚的表白,让我羞愧得无地自容。他的每一句话都像重锤,狠狠敲在我心上。和他这般高尚的灵魂、宽广的胸怀比起来,我显得如此渺小、自私、狭隘、短视,我又怎能继续戴着伪善的面具,装作一副道德高尚的样子,厚着脸皮和你们这些至纯至善的人相处呢?所以,我下定决心,把一切都告诉你们。哪怕会被你们轻视,哪怕会被赶出竹吟居,我也不想再继续自欺欺人,不想再亵渎这份珍贵的情谊和你们美好的灵魂。”
楚江吟终于结束了这番长长的自我剖白。他的脸上挂着深深的疲惫,脊背却又在这一瞬间微微挺直,胸膛轻轻起伏,原本紧蹙的眉头缓缓松开,脸上的神情从痛苦挣扎逐渐转为一种奇异的放松,像是终于卸下了压在心头许久的沉重无比的巨石。他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那口气里,满是如释重负的意味,目光也变得澄澈而坦然,静静地看着大家,等待着大家的回应。
我的内心百感交集,仿佛陪着他在心灵的荆棘丛中艰难跋涉了一趟。虽说之前隐隐察觉到一些迹象,却怎么也没想到他内心竟藏着这般复杂的纠结。虽然他的行为的确不够磊落光明,但他那份敢于直面内心阴暗与不堪,深入剖析自我的勇气,却也令我心生敬佩 。我下意识地转头看向婉清,只见她眼睛瞪得滚圆,脸上写满了震惊与动容,嘴巴微微张开,似乎有话要说,却一时被堵在了嗓子眼,只能用饱含复杂情绪的目光,紧紧盯着楚江吟。
海天却一直平静地坐在那里,深邃的眼眸中流淌着一如既往的真诚友善,看向楚江吟的目光一直如水般柔和,自始至终没有丝毫的轻视,只有包容与理解,恰似窗外五月的阳光,暖而不灼。片刻后,他揽过楚江吟的肩膀,把他轻轻拥入自己宽阔温暖的怀抱中,带着兄长般的安慰与关怀,温柔而坚定地说:“一切都过去了,不是吗?江吟,别太苛责自己。你始终对我和我父亲的人品没有丝毫怀疑,更没有任何恶意的诋毁和诽谤。说到底,你没有对我们做过任何实质性的伤害,相反还帮助我突破了学术上的瓶颈。我对你的信任与感激分毫未减。你永远都是正直的伙伴,是我最珍视的朋友,过去是,现在是,将来也永远是!”
“是啊,江吟,谁还没有个想不明白的时候?”婉清第一次这般亲昵地叫出楚江吟的名字,话语里曾经那若有若无的不满与敌意,早已被由衷的欣赏和友善彻底取代,“但像你这种坦诚相待的态度,还有敢于自我审视、深度剖析的勇气,可不是谁都能有的。就凭这一点,我就知道海天没看错人,你这个朋友,绝对值得深交!”
我颇为赞同地点了点头,感慨道:“江吟啊,之前我就说你和如晋有七分神似。如今你这番肺腑之言一出,你俩之间,起码有**分相像了。现在看来,我这套题出得可太有价值了!它让这一届最拔尖的两名学生都实现了突破,一个在学术境界上突破了瓶颈,另一个则在思想境界上完成了蜕变。江吟,就冲你这份突破,往后不管什么时候,你都永远有资格迈进我这竹吟居的大门!”
楚江吟的身子猛地一颤,眼睛瞬间睁大,似乎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包容与理解。紧接着,一层泪光迅速蒙住了他的眼眸,像是被我们提及的过往和给予的认可触动了内心最柔软的地方。他的嘴唇轻轻地颤抖着,喉结上下滚动,仿佛试图回应,却始终发不出完整的音节。他的呼吸陡然变得急促,胸膛快速起伏,手指用力地攥着衣角,整个人似乎在努力消化这份突如其来的善意。他的肩膀微微耸动,压抑着即将决堤的情绪,身体却不由自主地与海天依偎得更紧,像是本能地在向这份珍贵的认可与鼓励靠近。终于,他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汹涌,一把抱住海天,失声痛哭。仿佛要把一直积压在心底的痛苦、挣扎与愧疚,都随着这哭声宣泄出来。海天轻轻拍着楚江吟的后背,动作缓慢而有力,像是在传递一种无声的力量。他微微俯身,将楚江吟往自己怀里带了带,把他拥得更紧一些,下巴轻抵在楚江吟头顶,似乎在用宽厚而火热的胸膛给予对方无尽的接纳与庇护。
婉清轻轻咳了一声,说了句:“菜凉了,我去热一热。”然后向我使了个眼色。我俩心领神会,轻轻站起身,端起桌上那没怎么动过、已然渐渐放凉的菜,朝厨房走去。透过厨房渐渐升腾起来的氤氲的热气,我凝视着饭厅里那两个紧紧相拥的身影,恍惚间,感到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破茧重生的温暖与希望,那时一种新生与救赎,更是友谊最真挚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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