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在世,不外乎争一口气;但对于已不在人世的死者来说,学会断气远比争气重要。
这句话在游侠打结的愁肠里萦绕千百回,但他什么都没有说。
女鬼此时正伏在他的背后。
*
漫天雷云未收,琼珠乱撒。
一行人在庙中休整片刻,重新钻入黑沉沉的雨幕中。
被黄鼠狼切菜装盘的危机结束以后,游侠心中却不见半点放松。
尽管背后的女子解释自己乃玄门中人,此前假死只为蒙蔽黄鼠狼视线,隐忍蛰伏伺机除妖,然而游侠心中始终存有一丝疑窦。
她为何一见面就问他们今朝年月?
又是什么东西还剩三年?
这丝疑窦使他在女鬼想让书生背他下山时主动揽活。
书生只是个傻书生。
他脑子并不算愚笨,却始终不愿把人往坏里想。
就连此次连夜翻山,也只因他滥发善心,将一半盘缠分给了路边乞食的妇人,故而没钱投宿。
这样一个傻子,又哪里晓得世道人心如何险恶?若女鬼真有问题,他对付不了。
只有他来。
“说来惭愧,姑奶奶对我有救命大恩,我们到现在都还没有互通姓名,实在不该。在下施明曦,如您所见,乃是混迹江湖一游侠,姑奶奶您呢?”
“我姓江,双名……小婵。”
“江小婵,好名字。敢问姑奶奶是玄门中哪个世家的族人,又或者在哪所门派修行?”
“如今正逢道盟魁首换届选拔,您除此大妖,我和书生下山后定帮您大肆宣扬,好教您多得些名望。”
道盟魁首换届?这对她来说倒是个新鲜事。
江沉璧环在游侠脖颈间的手臂紧了紧,却什么也没有多问。
反正下山之后,有的是机会打听。
对游侠的试探,她只淡淡道:“我无门无派,修为也稀松平常,就算真要选拔道盟魁首,也轮不到我,便不必做这些麻烦事了。”
“姑奶奶说笑,如今选拔魁首已不看门派家世,反而修为占三成,名望占三成,德行两成,韬略两成。凡玄门修士,皆可参选。怎么,姑奶奶不知道吗?”
“山中修行,不问世事,连年月都已不辨了,更何况这些。”
“……”
二人话里有话,见招拆招。看在一旁的书生眼里,倒是好一番言谈甚欢其乐融融的景象。
暴雨持续不歇,浇出满路即开即谢的泥水花,他们踩着枯叶泥花,回到那条隆满坟包的羊肠小径时,天边竟现出一半勾了毛边的月亮。
月光从枝叶缝隙间筛下,游侠和书生这才注意到,不止是路两侧,四面尽是一片看不见尽头的野坟场,更有白骨被雨水冲刷,暴露于泥泞之中。
只是来时光线暗淡,它们趴在夜幕深处,有雨雾粉饰,不曾被注意罢了。
如今月光揭穿一切,二人不由自主打了个冷战。
“骨头上有被煮过啃啮的痕迹,应该是那只妖怪吃的。”
江沉璧瞥了一眼,得出结论。
书生震怖非常:“可,可西山在洛城附近,来往行商无数,从未听过闹妖怪的传闻啊。”
细数此地坟堆白骨,若全为此妖杀害,那这么多年为何一点消息也无,就连有人在西山失踪的传闻也没传出一个?
江沉璧不语,借月光打量此地。
坟包排列看似杂乱,但细察之下,却暗含规律,像是……某种阵法的一角?
身在阵中,只凭阵法局部,就连她一时也无法判断这究竟是哪一类阵法。
只知此阵几乎覆盖整座山林,布局工巧严整,又十分隐蔽,绝无可能出自于一只黄鼠狼精之手。
它背后还有高人!
江沉璧心念电转,忽然沉声道:“跑!用最快的速度下山!”
书生与游侠骇了一跳,回头看她。
但见江沉璧向来波澜不兴的黑眸中布满严肃,面色凝重,几如天边沉甸甸的铅云。
二人下意识照做,然而下一秒——
林间响起簌簌风声,千万林叶翻涌摇动,仿佛窃窃低语。
江沉璧似有所感:“来不及了。”
几乎在她话音刚落的同时,一道飘渺柔美的嗓音飘进他们耳中,比溅起的水雾还要轻。
“三位远道而来,杀我手下,如今竟想轻易脱身么?”
*
道路尽头出现一个女子身影。
没人知道她是什么时候来的。
也许是和雨丝一起被风刮来,也许是随月光一道从万里之遥的天际照来,总之等人发现的时候,她就已经站在这里,毫不突兀。
她身穿白衣,发髻松松挽着,大半垂在胸前,黑缎似的又柔又亮。
凤目秀长,一张清水样的脸子算不得多漂亮,却让人觉得可亲极了。
她朝欲走的三人一笑,仿佛阳光照耀溪水,蕴出五色迷离。
书生与游侠被她笑得一阵恍惚,只觉眼前女子不像坏人,心里再如何也对她提不起防备。
江沉璧看着女子的脸,细思一阵:“你是苏玉……”
“苏玉湛。”
她想了半天也没想起白衣女子的全名,还是苏玉湛好心提醒,这才恍然:
“对,苏玉湛,赫赫有名的邪道修士,被通缉三……四百余年,至今还未落网。”
也不知玄门和大雍朝廷是光吃饭不干事,还是和苏玉湛有什么见不得光的交易。
书生和游侠从恍惚中回神,疾步后撤。
万没想到一只黄鼠狼精还不够,又冒出个似乎更坏更有名的邪修。
“你认识我?”苏玉湛定定地凝注她的眼睛,问。
留欢仙子苏玉湛,邪道里主修**一道的邪修。
与世人津津乐道的妖女形象不同,她的衣裳向来穿得齐整,平素也绝无搔首弄姿之态,甚至连相貌也算不得多美,仿佛随意开在路边,教人见之心喜却叫不出名字的花。
但爱慕她的修士却像地里的野草,得她稍假辞色便一茬茬地植满荒原。
许多玄门巨擘曾为她争风吃醋大打出手,更极端的甚至为追随她投身邪道,成为昔日同门斩妖除魔业绩中的一笔。
在苏玉湛风头最盛之时,玄门曾签发天诛令,悬赏化神级以上修士缉拿她。
接下悬赏的十一个修士里,四个被她杀害,六个被她策反,唯一剩下的独苗便是当时尚未成为正道魁首的谢静。
谢静一路追,苏玉湛一路逃。
从雍都繁华安乐的锦绣堆,到南疆莽莽苍苍的沼泽林,又渡过广袤无垠的四极海,历时三年,辗转大半人间,最终穿越封崖关界壁来到魔界。
走投无路的苏玉湛向九曜灭明宫寻求庇护,江沉璧保下了她。
于是谢静铩羽而归。
此事一度在魔界传出风言风语,因为江沉璧绝不是个会多管闲事的人。就算六域尊者脱光衣服在她宫门前跳舞,边跳边骂她,她也只怕懒得投去一个眼神。
但那次,她破天荒地召苏玉湛进宫,奉为座上宾款待数日后又放之离去。
眼下故人就在眼前,面对一个数次逃脱法网,有丰富当坏人和干坏事经验的女人,表明身份指望对方念旧情完全是寻死有道。
唯有智取。
心念电转,江沉璧淡然道:“不仅认识,我来此地就是为了等你。”
“等我?”
苏玉湛抚摸发丝的手一顿。
她本应立即动手,让三人埋骨此地,然而红衣少女的表现实在异常,根本没有大难临头的慌张,反而一副万事尽在掌握的淡定模样。
“没错,等你,然后杀你。”
她接下来所说,句句出乎苏玉湛的预料。
“我不知你为何生机断绝又回光返照,但你一个不过炼气修为的小姑娘,连杀那只废物都要靠偷袭,靠什么杀我?”苏玉湛原地静立,气定神闲。
自踏足孤庙那一刻起,三人一举一动皆被她收于眼底,对她构不成威胁。
别说苏玉湛不知道,就连江沉璧也不清楚自己为何死而复生。
但这却是一个很好的突破点,聪明与多疑本就同胎而生。
红衣少女面对她的轻视,并未做出惧或恼的神态,只一本正经道:
“雪谷寒潭净身洗髓七七四十九日,我将气息压到炼气;连续探查三个月,最终锁定西山;山庙中不做任何防备,硬挨那只妖物一斧;而后勉力杀死妖物,狼狈而逃,果然引出你来收尾。”
江沉璧说到此处,示意游侠将她放下,铮一声拔出他腰间长剑。
白刃粲然,照亮她无波无澜的眼睛。
她握剑,从容沉敛,扯起谢静的虎皮作大旗:
“家师飞升在即,当年因魔女阻挠,杀你失手,为免飞升前留下遗憾,我这做徒弟的,特来代师诛邪。”
手腕翻转之间,剑尖划出银芒点点,雨珠拦腰横断。
最开始,她的动作笨拙生疏。
苏玉湛唇边停起一抹笑意,但笑着笑着,那缕游丝般的笑意却逐渐抻平。
江沉璧只专注地舞着铁剑,手腕动作不停,由生涩至熟练,越来越灵巧,不过几息工夫,那铁剑如臂使指,虽身上散发的灵力波动微弱,剑招却已五分肖似谢静气韵,仿佛得谢静亲手相传。
当年辗转三万万里,历时三年的追杀,苏玉湛是再熟悉谢静招式不过的。
在谢静的所有徒弟中,这般年纪轻轻却有实力杀她的,便只有……
“传闻**大人一直在姑射山闭关修炼,没想到闭关是假,孤身追捕我才是真。区区一个苏玉湛,也承蒙谢山主看得起,居然记了这么多年。”
虽面上重新挽起浅笑,但苏玉湛内心却掀起疑窦丛生。
谢静为何要派徒弟寻她,为何**会找到西山来,又为何偏偏是今夜?
难道……谢静对他们的计划,已有所察觉么?
她内心被种种猜测纠缠着,目光落在周遭野坟间,竟未察觉眼前的“**”迟迟不动手甚为异常。
江沉璧剑尖斜向下指,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忽而心念一动,道:
“苏仙子勿要妄自菲薄,您诡诈多变,就连我也只是受命来拖住你而已,真正的重头戏还在……”
她说到此恰到好处地一顿,意味深长地盯着那些无名坟包。
虽不知布的究竟是什么阵法,但能引得苏玉湛重视,一定很重要。
苏玉湛接触到她追来的目光,面色一变,竟不理会她,履风踏雨朝直奔山庙而去。
“妖女休走,看剑!”
江沉璧口中暴喝,足尖一踏,却重新跃回游侠背上,附在他耳边道:
“跑。”
“您不是……”要去斩杀妖女吗?
游侠还在回味这次一波三折的对峙,侧头正好看见江沉璧惨白的侧脸。
仿佛一瞬间领悟了什么,他拉扯书生,三人没命地朝远离山庙的方向狂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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