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策安的悔恨愈发重了。
杨柳不省人事,连药汤都是费了好大劲才灌进去的。
紧握着杨柳的手坐在脚踏上,萧策安没来由地有一种心慌。
就像是母后离开他的那个晚上,他也是这样用力地抓着母后,但母后还是离他而去。
杨柳脸上沁着薄汗,面皮发红。萧策安绞了帕子,沉默着,从脸颊到脖颈,一点点擦去汗水。
直到天色完全黑下来,杨柳迷迷糊糊睁开一道细缝,眼睛肿胀干涩,整个人仿佛被一只灼热沉重的大铁炉压在怀里。
几乎是杨柳睁眼的一瞬间,萧策安就低下头来,下颌抵在杨柳发顶,闷声道:“醒了?可还有哪里难受。”
杨柳身上黏糊糊的,里衣也贴着身子,“我想沐浴。”
吩咐过宫人,又搂着杨柳待了会儿,等浴房水备好了,萧策安才将杨柳抱进去,“我在外面等你。”
杨柳这才发现萧策安眉目间带着疲态,欲要发问,又忍住了,转身到浴房里去。
萧策安便在不远处,边处理白日积压的政务,边偷眼去瞧墙角的青铜滴漏。
等了许久,不见杨柳出来,不免便有些焦灼,近前叩门,“阿柳,你如何?若不出声,我就进来了。”
里面传来杨柳的嗓音,“就来。”
紧接着一串脚步声由远及近,门开了,杨柳低着头,站在门口。
萧策安捧着杨柳脸颊,看她脖颈已经干了,只有脸庞和双手湿漉漉的,有清透水珠沿着她下巴和指甲滑落,眼眶微微泛红。
他不由将杨柳按入怀中,紧抱着,感受着胸前衣襟被浸湿,歉声道:“我的错。”
杨柳疑惑,嗓子还带着病中的干哑,“和你有什么关系?”
萧策安道:“我不该多嘴,提不该提的话。”
杨柳脸埋在萧策安胸膛前,能感受到他扑通扑通强劲有力的心跳声,还有他透过湿衣和水传来的灼热体温。
萧策安低首,不知杨柳此刻为何微抬了眼睫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瞧,只是不久后,听到杨柳略带疲意的声音。
“和你没关系的,”杨柳道,“这不是谁的错。”
萧策安听着杨柳渐趋冷静的嗓音,抱得更紧了些,“和你也没有关系。不要多想。”
“你今天怎么这么古怪,”杨柳带着些许疑惑,“我也不怪那位镇国公,只是不喜欢他了而已。”
“我羡慕那位阿柳,也嫉妒那位阿柳。但我更想那位阿柳早些回来,得到属于她的一切,知道她并不是流落在外。”
“兴许同名不同命,说的便是我二人。”
“但我也不需要这些。”
只是找得太久,积就了些执念。杨柳为此,失去了贺清,又不得不与相处并不算愉快的萧策安朝夕相伴。她付出的太多,就想得到更多。起码要多得能压过这些苦涩。
何况相形之下,益见自绌。
萧策安抱起杨柳,往寝殿里走,“不是这样,阿柳。你只会比她更好。”
杨柳口口声声说着嫉妒,流着眼泪。萧策安分明最不喜这样软弱之人,可听杨柳说嫉妒,却全无面目丑陋、粗浅阴邪之感,反而难以言喻的落拓清明。连杨柳一天里掉这么多眼泪,折腾得萧策安疲惫不已,萧策安也生不起烦闷厌憎,心下满是怜惜酸楚,止不住地憎恶惹她落泪之人。
有那么几个瞬间,连他自个儿都恨上了。
他大概真的,一辈子都要栽在杨柳身上了。
杨柳有些说不上的滋味。她不喜萧策安,可举目四顾之际,也只有他一直在她身边,怎么赶也赶不走。
可杨柳还是忘不掉萧策安强硬地要分开她与贺清的过往,也忘不了贺清鲜血淋漓的脸。
跨进寝殿,满殿美玉宝剑挤挤挨挨摆在朱台剑架上。满殿都摆不下,许多宝剑只能委屈地挤在地上,只在地砖上铺一层软裘。
杨柳眼珠转了转,“这是在做什么?”
萧策安扶着杨柳,带她一个一个看过美玉宝剑,“今日不是扔了那玉和剑?这些全是你的。”
杨柳绽出个笑,“可是我要来也无用。”
萧策安顶着一张俊脸凑近杨柳,让杨柳看他那道血痕,“谁说没用?你瞧,那剑,你拿来既能防贼,又能刻花玩。这不就刻得挺好?那玉,你喜欢就赏玩佩戴,不喜欢就丢了送了。丢到镇国公府上去。”
杨柳盘坐在席上,托腮思索了好一会儿,方道:“那我要一把剑。”
萧策安不赞同,“你怎么想都不敢想?全是你的。”
杨柳嗓音很轻,重复道:“只要一把。”
萧策安只得挑剑。他一连抽出数把剑,均是百里挑一的宝剑,剑身单薄明亮,剑锋锐利无匹,从剑鞘、剑形到剑柄、剑穗,无论配色、雕刻、镶嵌还是其余点缀,无不令人惊叹,风格迥异。
握在手里又是轻的。
杨柳却都不满意,遥遥看着,若有所思,“没有一把剑是和若水一模一样的。”
萧策安道:“我再寻。”
杨柳摇头,“我要重剑。”
料想杨柳提不动重剑,萧策安只吩咐人将轻剑优先安置在剑架上,重剑都灰扑扑堆在地上。
杨柳转了两圈,才在一座剑架下的角落里,寻到一把不细看就要一眼晃过的重剑。
青铜所制,花纹古朴繁复,仿佛裹挟着时间的沉厚,无声诉说着另一个时代的过往。
萧策安提起来,颇有几分重量,“剑身太宽,剑锋不够锋利,铸造工艺也落后了,”他掂了掂剑,笑道,“但你眼光很好。这剑锻自周代,不只是剑,还是难得的礼器。”
杨柳眼眸渐亮,虽说双手一握上剑,就被压得弯下了身子,还是笑道:“我就要这把。”
低落的情绪因这么一闹,略微高涨了些,但依旧低沉。
不多时,杨柳便养好了病,每日里除去看书练字,又多了一项练剑的任务。
但杨柳多年疏于锻炼,单是提起那把剑都费劲,这几天里,大多就是在做一些增长力气的事。
充实了几天,杨柳就又失落起来,话比刚到宫里时还少。萧策安口上不提,心急如焚。
到枫叶也渐渐凋零,凄风苦雨冷霜一并降临的时候,杨柳裹紧了狐裘,跪坐在窗前,一手握着书卷放在膝上,一手扶着窗棂往外望。
萧策安在忙着册封皇后的事,送走了几位商议国事的臣子,揽住杨柳,坐在杨柳身旁。
“叔父在西北,同突厥作战。”
杨柳垂眸,“如何?”
萧策安笑道:“略吃力。近来突厥很是难对付,但总体上捷报连连。”
杨柳颔首,“那就好。”
她低头看着自己膝上的书卷,忽然觉得面目可憎,妥贴地合上,放到一边去。
夜里,纵然萧策安滚烫的躯体送来源源不断的热意,杨柳还是觉得冷。
萧策安紧扣住杨柳纤细的手,“你怎么了?”
杨柳脸颊枕在缎面上,乌黑眼睫扑闪,“我,我想见贺清。”
萧策安沉默,裹住杨柳的手,抵在下颌处,良久,道:“朕去安排。”
杨柳追道:“只要贺清。”
萧策安又沉默须臾,轻拍杨柳手背,撑床起身,只着寝衣往外走。
杨柳拉住一片衣角,“你去哪里?”
那力道很轻,萧策安却还是停了,“去安排。”
杨柳有些茫然,“你不在这儿,我睡不着。”
她已经习惯了和萧策安一同入睡的日子。
萧策安身侧拳头轻攥,又放开了。
他真想面对面问上一句,‘你难道不知,朕今夜无论在何处都睡不着吗?’
但萧策安还是凭借着过人的毅力咽下这句话。
而后退回榻沿,动作轻柔地躺在杨柳身侧,一手穿过杨柳脖颈和绣褥间的缝隙,将杨柳往怀里带,呼吸交缠,一手熟练地掖了被角。
没人能忍受与心上人同床异梦。
也没人能忍受心上人躺在身侧,心心念念的却是另一个男人。
萧策安也忍不了。
可他不仅要咬牙忍了,还要亲自安排他们见面。
只要贺清。
那他呢?
她睡不着时呼之即来的备选吗?
绝无可能!
萧策安侧眸,凝视杨柳睡容。
雪颈细白柔软,呼吸微弱,眉目清浅,毫无威慑力。
弱得他一根手指头就能摁死。
这么弱,可为何他百般计策都施展不出,为何他又要对她言听计从?
……
贺清在半个月后抵达京城。
一路上风尘仆仆,他一个文弱书生,被带着骑快马,一天里有一半功夫都在马上,剩下时间昏睡过去。
腿上磨破皮、流血、结痂,这样循环往复,在外又是风餐露宿,片刻不得停歇。
到了京城,贺清衣服破了,束发的玉冠也跑丢了,胡茬冒头,连个梳洗换衣的功夫都没有,就被强行带入宫里。
浑然像个略有几分好颜色的乞儿。
跪下时,还能听到杨柳心疼惊诧的声音。
“你家里出事了吗?”
贺清摇头,虽形容狼狈,依旧难掩清俊,“您过得可好?”
他一双眼睛清澈见底,垂下视线,顶着光可鉴人的地砖和杨柳一抹裙角。
萧策安姿态随意地坐在杨柳身旁,环着杨柳纤腰,听着杨柳口中源源不断的关切话语,脸上一丝表情也无。
有几次,杨柳想走下台阶,都被萧策安锢住了。
看着杨柳脸上露出的彷徨,萧策安心下嗤笑。
他是舍不得对杨柳下手,又不是舍不得对贺清下手。
杨柳睁大了眸子,“你抬起头来。”
这样冷淡又有距离感的贺清,简直像是变了个人。
杨柳从没见过贺清对她有这样的神色。
贺清看着她的目光,没有一丝多余的情绪。
“我不见了。”
萧策安笑道:“那我们去用膳?”
连萧策安也觉得自个可笑。他看不得任何人辜负杨柳一丝一毫的情意,却又威逼着贺清来辜负杨柳。
但这又如何。
不赶走贺清,他怎么取代贺清、超越贺清?
送走贺清后,又是小半个月功夫,京城下雪了。
盐粒一样的雪,纷纷扬扬落下来,拍在窗子上,又打着沿着窗纸堆在窗棂处。
杨柳一觉醒来,先是感到冷,紧接着萧策安两只手就揪着她脸颊捏了捏。
“今日不上朝。”
他们并不是每一天都需要上朝。寻常时候,三两日一朝。有大事发生时,也会日日上朝商议。
杨柳哦了一声,闭上眼睛。
萧策安笑笑,推搡着杨柳,让她再也装睡不下去,各自换了厚衣裳,披上大氅,又盯着杨柳围了兜帽,一起到花间亭看雪赏梅。
苍黄竹帘围在亭子三面,缥缈的雪花漫天飞舞,被细细的竹篾横出画一般的清美。
此间多栽红梅,是茫茫白雪里惊心动魄一抹红。
炉火舔舐着红泥炉,淡黄的酒液在炉中沸腾,沿着壶嘴注入青玉杯。
“尝尝,味道不错。”
酒液微微冷却,萧策安攥着杯子,一饮而尽,含笑去看杨柳。
杨柳道:“我喝不了酒。”
萧策安挑眉,“无妨,醉不了你。”
杨柳只好抿了一口。
入口滑润绵长,方才滑过咽喉,又带出辣来,直从舌辣到了肚里,杨柳捂着喉咙咳嗽,咳得在雪天里冻得冰凉的脸都发红发热。
萧策安递上早就备好的茶,“普洱。”
这次杨柳没再拒绝。
萧策安心情极好。花间亭四面都是梅林雪丘,风景美不胜收,但都不及看着杨柳这一刻心中的喜悦。
他唇角微翘,狭长的凤目里蕴着光,“阿柳,你也笑一笑。”
杨柳恍若未闻,捧着茶盏,透过氤氲水汽,看向雪地里红梅点点。
萧策安宝蓝衣袍鲜艳亮丽,眉目也鲜活。
杨柳冷声道:“你看不出来,我一直都很难过吗?”
萧策安唇角笑意渐渐消失,“你终于说出来了。”
这一个多月里,杨柳日渐消沉,愈发沉默寡言。
即使衣着华贵,在富丽堂皇的宫殿里,所用无一不精细,也依旧渐趋消瘦。
空旷的天地反而加深了落寞孤寂。
杨柳再次意识到,只有她是一个人。
宫人因为萧策安而对杨柳无微不至,也因为萧策安而不敢走近杨柳。
她没有亲人,没有朋友。
在这座大得出奇的皇宫里,只有一个人敢靠近她。
他在逼她走近他、拥抱他,亲呢地对他笑。
杨柳不屑俯就。
但杨柳也知道,她就快坚持不下去了。
她练了剑,却不知道该刺向谁;看了书,却不知道要用到哪里去。
在这里,没有一个贺清陪杨柳上山采药,也没有一个贺清和杨柳探讨辩论。
在这里,只有孤寂冰冷的大殿,和萧策安忙碌的背影。
以致杨柳看到书便欲作呕,摸上剑便手抖。
杨柳冷笑一声,兀自走出亭子,踩着雪深一脚浅一脚往回走。
萧策安大步追上。
杨柳走得这样快,踩到雪下的碎石或空洞时便摇摇晃晃的,也毫不在意。
萧策安没出声,怕她分心跌倒,只愈发紧地追着,终于追上杨柳。
“别冲动。有什么话,我们好好谈。”
“那你就放我走。”
雪声簌簌,风很静,萧策安没吭声,只是握着杨柳冰凉的手,一点点捂热。
杨柳此刻也流不出泪了,拨不开他的手,但本能地想离他远一些。
却踩进了雪坑里,身子一歪,带着萧策安一同滚下雪坡,弄得两个人都满身满脸的雪沫。
萧策安仰躺着,与杨柳对视,笑道:“别的话容后再谈,当务之急,是要先沐浴更衣。”
杨柳却知,今日大概是谈不成话了。
待回了濯龙宫,两人都沐过浴,坐在烧了地龙的榻上。
杨柳发丝微微有些潮湿,雪白衣袍委顿在榻上,乌发乌眸,皮肤细白,手指绞在一起,偏头去看窗外的雪。
萧策安自然而然地坐在杨柳身侧,紧挨着,看她淡色的唇。她神色也淡淡的,像是窗外的雪。淡极了,又生出艳来。
他正享受着难得的静谧,却见杨柳往他身侧挪了挪,手按在他肩膀上,微凉的唇擦过他耳畔、脸颊。
萧策安浑身一震,“你……你做什么?”
杨柳睁着乌黑水润的眼眸望着萧策安,“只是,亲一亲你。”
萧策安道:“你冷静些,不要冲动。我们很快就会成亲。”
杨柳跪直了,捧着萧策安的脸胡乱亲着,边亲边落泪,“我等不及了。我不想等了。”
萧策安仰躺在榻。杨柳很轻,手微凉,撑在萧策安肩膀两侧,亲人也不得章法,萧策安心却跳得飞快,衣襟凌乱,任由她施为。
杨柳手足无措,进退维谷,最终被萧策安翻身压倒,沉声肃容问道:“你真如此想?”
杨柳不住点头。
她曾听书院的院长说,极端的富有和极端的贫瘠一样,会滋生出足以令人扭曲的**。
她好像同时拥有这两样东西,又好像一样都没有。
杨柳也想尝一尝,**,究竟是什么滋味,为什么能让人面目全非。
怎么连番外都能写这么长,没招了[可怜]
明天就不一定能更新啦,又是忙忙碌碌的工作日[摸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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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1章 静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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