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底三月初的原市，春意还躲在后头，天空阴沉沉的像是被一块巨大的灰布笼罩着，透不出一丝光亮。铅灰色的云层低垂着，压得人有些喘不过气来。
秦亦星“啪嗒”一下撑开一把伞，迈着步子跨过一个又一个水坑，但是裤脚难免还是湿了一些。
李湫最近几天都在家里，天天见到他就问这问那瞎操心，家里变成了一个无法继续待着的地方。
邴默前一天帮他申请了一个企业微信账号，让他找他们的年级主任兼语文老师李严去要他的课程表和学生卡。早上第二节课是自习，晚点到也问题不大，他就直接去四层找李严了。
“报告。”
李严的教室很大，桌椅也就占了半个场地，剩下的地方撑着很多很多把伞，估计是学生放在这里晾干的。
李严目测四五十岁，脸庞方方正正，眼睛瞪得像铜铃一样，犀利到仿佛能够洞察一切。这会他正拿着一张卷子训斥一个学生，声音粗狂沙哑。
“你看看你这次语文考试，成绩又比上学期下滑了，这个假期就没好好学学课文吗。”
被训的人一声不吭，秦亦星一眼就认出了那个该死的背影。
李严苦口婆心：“你就看看你这次的作文，让从‘那一刻，我哭了’和‘很久很久以前’中选一个题目写一篇抒情散文，你倒看看你写了什么！”
肖月辰：“当时我确实哭了。”
李严气得太阳穴都突突的跳：“你那能叫抒情吗！”他哗啦哗啦给卷子翻了个面，找到肖月辰的作文念。
“八年零二十一天前，我正在路上走着，脚与地面之间的摩擦力突然减小。原本应该提供的静摩擦力不足，导致右脚脚无法按照预期保持速度或停止，身体的重心继续向前移动，而脚却相对滞后，平衡被打破。根据牛顿第一定律，物体保持其运动状态不变，除非受到外力作用。当脚突然减速或停止时，身体的上半身由于惯性，仍然保持原来的前进速度。这导致我的上半身向前倾倒的趋势，超出支撑脚的范围，形成不稳定的状态。我的大脑控制大腿前侧的股四头肌迅速收缩，试图将小腿向前拉，以跟上身体的移动，却以失败告终。于是我改为控制手臂向前伸出，手掌张开，支撑地面，减少摔倒的冲击力，不过还是蹭破了皮，很疼。那一刻，我哭了。”
李严破口大骂：“肖月辰，这是语文考试，不是物理，800字的作文你写300字我们先不说，你这有200多个字都在给我分析你怎么摔的！”
秦亦星在门口悄无声息站了一会了，听完李严念完作文忍不住扑哧笑了出来。
里面的两人听见动静转过头，李严顿时川剧变脸：“诶呀，小秦来了啊，快进来。”
肖月辰脸上看不出情绪。
李严转头对面前双手贴着裤缝，一动不动，跟被 502强力胶黏住的人说：“你看看你朋友，这次考试虽然很多知识类的东西没回答，人家作文得了38！”他指着肖月辰试卷上明晃晃的17，“你看看你和他差距有多大！”
肖月辰依旧干巴巴的没反应。
李严手狠狠拍着桌子长舒了口气：“我知道你不喜欢语文，但是你看你现在偏科太严重，明明剩下的成绩都不错，语文好好学就能稳居年级第一。你瞧，现在你剩下的学科虽然拉开别人很远，但光语文直接把你总分拉低到第十。”
他从桌子上一堆纸里面哗啦哗啦翻了翻翻出一张纸，把它和肖月辰的卷子扔给肖月辰：“你回去自己想想吧，我把秦同学的作文先给你看看，回去好好跟人家学学。比如说学学人家的思路，学学人家这字，你看，这楷书，令人赏心悦目，你再看你那堆狗爬的玩意。”然后又嫌弃的撇了一眼肖月辰的头发，“还有你这头发不许留了，男孩子就应该有男孩子的样子，回去剪短，别天天像刘煜夏违反校规。”
肖月辰接过两张纸，转头看了眼一直当透明人的秦亦星，直直走出教室关上门。
李严口干舌燥，喝了口保温杯里的茶，笑盈盈地看向秦亦星：“在这边适不适应啊？”
“还行。”
“肖月辰的那些课是不是对你来说难了一些？”
秦亦星点点头。
李严从一个抽屉里找出一张纸和卡：“肯定的，听你妈妈说你在以前的学校理科没有那么好，喏，这是给你安排的新课表，把数学生物物理都改到了中等层，剩下的就和肖同学课表一样了，这样他还能带带你。”
秦亦星很想说他不用肖月辰来带，不过还是默默接下东西。
李严看他怎么看都讨喜：“行，下周就按照这个课表上，以后有什么问题随时找我，回去上课吧。”
秦亦星把卡放兜里，攥着纸在李严面前站了一会，然后微微抬了抬一直耷拉的脑袋：“老师，肖月辰他……语文不好么。”
李严呆了一下，然后摆了摆手：“那可不，从高一一进来就是，语文碎一地。”
秦亦星哦了一声，跟李严说完再见后出了教室。
国际楼6层有一个很大的阅览室，高一高二高三三个年级上自习都是在那里。现在已经是上课时间，电梯空着没人用，秦亦星走到电梯间按了上箭头按钮。
肖月辰，语文差？
像两个毫不相干的词。
肖月辰在秦亦星的记忆里，一直是个六边形战士。如果没记错的话，肖月辰以前还当过语文课代表。
秦亦星依旧懵逼。
所以意思是说，他一个国际学校来的人，现在的语文成绩比肖月辰好？
而且还不止一点？
秦亦星漫不经心地掀起眼皮，莫名其妙感觉很开心。
还以为他很强。
也就不过如此。
……
今天周五，下午最后一节课是班会。邴默估计在别的教室拖堂，现在还没回来。
肖月辰的课表上今天一共两节自习课，还有一节体育课因为还在下雨也改成自习，开学第一周作业本来就少，就连秦亦星都写完很多，肖学霸就更不用说了，接连完成很多课外作业。
一中国际部几乎人手一台电脑，秦亦星电脑开学前刚从肖月辰那里要回来一个激动把电脑摔了，此时电脑还在维修店里。
他百无聊赖趴在桌子上，侧过脸直勾勾看着旁边啪嗒啪嗒打字的肖月辰。
他袖子为了方便挽得高高的，胳膊上被秦亦星咬的那块长的差不多了，不仔细看看不出来。
电脑屏幕上是一个word文档，上面密密麻麻很多字。
现在教室里没老师，同学们的声音没有压低也没有很吵，秦亦星用能让肖月辰听见的声音问：“你语文不好？”
肖月辰侧头看了他一眼，接着打字。
过了一会，秦亦星慢条斯理地问：“上初中不感兴趣？”
肖月辰惜字如金：“差不多。”
秦亦星笑得懒散，随口道：“要不我帮帮你？就当这周的饭钱。”
肖月辰又看了他一眼，然后沉默着把电脑放他桌子上。
秦亦星内心窃喜，他竟然也有被肖月辰请教的一天。
他从书包里翻出眼镜戴上，摆出一副大师的样子，看肖月辰写的东西。
“核聚变是指两个轻原子核在高温高压条件下融合，形成一个更重的原子核，并释放出巨大能量的过程。这一反应是轻核材料（如氘和氚）在克服库仑斥力后发生的，其能量释放基于爱因斯坦的质能方程 E=mc^2。核聚变反应几乎不产生放射性废物，因此被视为一种清洁、高效且可持续的理想能源。核聚变需要满足三个基本条件，即‘劳逊条件’：极高的温度、足够的粒子密度以及长时间的约束。这些条件确保原子核能够克服斥力并发生有效碰撞……”
肖月辰在旁边幽幽道：“核聚变，你会么。”
秦亦星：“……”
肖月辰垂眼低哼了一声，把电脑又抱回去：“化学论文，你不会正常。”
秦亦星把眼镜放在桌子上趴着嘟囔：“你也没说是论文。”
肖月辰接着打字，主动换了话题：“周末有空么？”
“没有。”
肖月辰并不意外：“没有也得有，我妈和你妈商量了，周六我去你家，周日你来我家，写作业。”顿了顿，补充：“家长管饭，和三年级那会一样。”
“你没课外班？”
“刚开学第一周都没有。”
秦亦星弓着身子趴桌上，闷闷应了一声。李湫什么安排他从来不知道，但即使不愿意也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就算这周末他俩一点作业都没有，李湫照样也会把他和肖月辰塞一块，大概是觉得呼吸呼吸一样的空气能让秦亦星也变成肖月辰那样。
肖月辰张嘴想再说什么，邴默哒哒哒踩着高跟鞋回来了，声音尖尖的盖过教室里其他的说话声：“好了好了都安静点，今天我们有正事要干。”她从手里一沓纸条中抽出一点放在靠门那组第一个同学的桌子上：“第一排同学往后传，每人拿一张，不够的左右顺顺。刚刚李老师召开会议，让这个时间段你们完成这个单子。”她手里留了一张纸条，照着上面内容读到：“和一个人合作，首先得从了解开始。请你找到你的成长合伙人，两人通过聊天的方式了解彼此，比如询问对方的志愿学校，兴趣爱好，生活习惯等。”
她扫了眼底下的同学，“咱班同学我记得就是在导师班找的合伙人，所以就在教室里说吧，把底下的那些横线填满。”然后英语老师被动技能激活，“刚好你们过了一个假期英语都生了，一会用英语交流，我在下面溜达，别让我听到中文。行了，开始吧。”
秦亦星翻出一根笔向右转九十度面对肖月辰。纸条上除了前面那段话，有一个“请写出你了解到关于成长合伙人的四个点写在如下表格中”，下面一共有五条横线。
他把纸条垫在腿上，等着肖月辰开口。
肖月辰人机般开口：“Hi, X, how are you today?（嗨，X，你今天怎么样？）”
秦亦星中国DNA觉醒：“I’m fine, thank you, and you?（我很好，谢谢，你呢？）”
“……”肖月辰无视掉，“What’s your ideal university?（你理想的大学是什么？）”
“I don’t know, how about you?（我不知道，你呢？）”
“I am considering applying for the computer science program at CMU.（我正在考虑申请卡内基梅隆大学的计算机专业。）”
“哦。”秦亦星在第一个横线用笔一笔一画写，卡梅计算机。
“Do you have any hobbies?（你有什么爱好吗？）”说话的是肖月辰。
“No.（没有。）”秦亦星敷衍，“And you?（你呢？）”
“My leisure time is largely devoted to intellectually stimulating pursuits, including competitive debate, the strategic complexities of bridge, and delving into challenging research problems at the intersection of mathematics and biology.（我的业余时间主要投入到各种智力刺激的追求中，包括竞技辩论、桥牌的战略复杂性，以及在数学和生物学交叉领域探索具有挑战性的研究问题。）”肖月辰故意用了几个难词，语速也很快，明显在刁难秦亦星。
秦亦星脑海里的弹幕闪过一堆“有病”，手在纸上哗哗写着。
……
邴默围着教室穿了两圈，满意地听着学生们用英语交流。这算是英语老师能遇到的最高殿堂。
一个假期没听到肖月辰美式发音的流畅英语和即使丑但逻辑清晰的论文，甚是怀念，于是鬼鬼祟祟溜到肖月辰身后，超级不经意瞟了一眼他的纸条。
邴默：“……”
纸条上寥寥几行。
“Ideal university: nothing.（理想大学：无。）”
“Hobbies: nothing.（兴趣爱好：无。）”
“Habits and customs: nothing.（生活习惯：无。）”
“A person you admire: nothing.（崇拜的人：无。）”
“Ideal life in the future: nothing.（以后的理想生活：无。）”
邴默差点气过去，她伸手往肖月辰后脑勺来了一下：“干什么呢，好好写。”
肖月辰莫名挨了一下一脸不耐烦：“老师，他就是这么说的。”
邴默枪口又对准秦亦星，毫不留情：“秦亦星，你好好配合，你俩现在就闹掰后面两个月怎么办？”看见秦亦星的纸条已经写满，她从他抽中把纸条抽出收走了，回头留下一句：“放学了，你俩找时间好好了解，下周一早上放我桌子上。”
秦亦星早就不想和对面那人再说哪怕一句话，背上书包头也没回走了。
今天几乎下了一天的雨，地上坑坑洼洼的积了很多水。秦亦星不小心踩进一个水坑，左脚鞋和袜子都湿了，干脆破罐子破摔，啪嗒啪嗒踩着水跑回家。
李湫最近没有出差任务整天都在家，晚饭刚做好，正端着碗盘从厨房里出来：“回来啦？跟小辰一起回来的？”
“没，”秦亦星被冷水浸透的鞋袜扔进卫生间，“我先回来了。”
李湫唠叨了几句“为什么不等人家”之类的话，然后按照流程开始审问：“今天在学校过的怎么样？”
秦亦星洗完手做到饭桌旁夹起一口红烧肉：“还行。”
“我都说了多少遍，先吃菜。”李湫把红烧肉的盘子端远，把小油菜的盘子推在秦亦星面前，“还有吃饭细嚼慢咽，别老是狼吞虎咽像是有人抢你吃的一样。身体坐端正，腿放平。”
秦亦星懒得反驳，夹起一口小油菜送进嘴。
李湫又道：“周末我和你肖阿姨约好了……”
“我知道。”秦亦星喝了口水。
李湫把他面前水杯拿走不满道：“吃饭前别喝那么多水，喝撑了吃不下东西睡觉前又喊饿。”她看着眼前的饭菜，忽然问：“话说小辰喜欢吃什么啊，我得准备准备。上高中估计口味变了吧？”
秦亦星闷头干饭，含糊道：“不知道，最近见他吃了挺多次面。”
“啊？”李湫不解：“他还吃面吗？”
秦亦星沉默代表认可。
“不对啊？”李湫感到奇怪，“我记得他不是吃不了面吗……”
秦亦星停止咀嚼，问道：“他吃不了面？”
李湫点头：“对啊，我记得肖晨说过他好像不怎么能消化面食……好像是什么病。”她想了想，“似乎叫做那什么……诶什么来着……哦对，乳糜泻，麸质不耐受。”
秦亦星想到他寒假的时候好像带着肖月辰在楼下吃了好几天重庆小面。
又想起这周一那碗拉面。
肖月辰吃的时候眉头一直皱着，秦亦星以为他是嫌弃汤水溅身上，合着是对面食过敏。
那过敏为什么还吃？找罪受吗？
秦亦星掏出手机，打字问刘煜夏。
【Cx330：在么】
【装睡狐狸：在，前几天跑1000累，踢不了球】
【Cx330：……其他事】
【装睡狐狸：昂，说】
【Cx330：知道肖月辰喜欢吃什么吗】
【装睡狐狸：他好像不挑，除了一些容易弄脏衣服的东西似乎都进嘴】
【装睡狐狸：哦对，不怎么吃面食，最近我看他干那碗拉面还觉得挺奇怪】
【装睡狐狸：怎么，你要请他吃饭？带我一个呗秦哥哥[期待]】
【Cx330：没，滚】
他抬眼跟李湫说：“他不挑。”
李湫啧了一声：“好养活，让人省心。”
秦亦星面无表情道：“我也不挑。”
李湫呵呵一笑：“嗯，是不挑，甜的辣的苦的冰的烫的都不能吃，容易塞牙的不吃，茄子蘑菇洋葱一点不能碰，海鲜一口不动。”
秦亦星脸阴了阴：“我想吃甜的冰的。”
李湫嘁了一声：“你敢。不许碰。”
秦亦星用手抠了抠胳膊上的血痂随口说：“我现在语文成绩比他好。”
李湫惊讶：“嗯？考试了？”然后拍掉他的手，“别老抠哧，容易感染。”
“嗯，”秦亦星回忆一下李严的原话，“上了高中语文碎一地，这次40分满分作文他17。”然后有意无意补充了一句，“我38。”
李湫哦了一声，给他夹了口菜：“不错，但不能骄傲，你理科还差人家很多。”
秦亦星压着火气放下碗筷，反驳：“我觉得骄傲和虚荣不是一个词。”
李湫耸肩：“那高调行吧？不要到处炫耀，低调一点。”
秦亦星啧了一声，懒得和李湫说话降低智商，回房间关上门，开灯。
木制书柜摆在书桌旁，秦亦星从口袋里掏出一把生锈的钥匙，咔哒一下打开了一个上锁的柜子。
柜子里七零八落放着很多纸，不同颜色不同大小，每张纸上都有几个字，乱糟糟的塞满整个抽屉。秦亦星从最上面拿出一个黑皮本，又关上了抽屉。
他从小就有写日记的习惯，虽然上了初中后不是每天坚持写，不过像今天这种没什么作业的时候他会把日记本从抽屉里解脱出来，在上面随便记点东西。
这个本子是从初三开始用的，已经用完一大半，纸张发黄。
秦亦星把书桌上的纸推了推，堆在桌子一边，整出一块干净的空间在本上写起来。
今天下雨，和那天一样。
遇到肖月辰被骂了。
他现在语文不好。作文烂的像屎。
我现在……除了跳远，还有语文比他强。
写了几句话后，秦亦星停笔思考了很久。
然后他动动指尖，笔在他手中听话的留下一行字。
……他也没有，那么强。
我一直很不理解为什么我妈老是让我先吃菜后吃肉(* ￣︿￣)
24小时没吃东西，写完奖励自己一碗酸奶燕麦（想吃红烧肉嘤嘤嘤）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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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不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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