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印章、往来文书、谋反的言辞,字字句句,证据都摆在光诚帝的桌子上,不信也得信了。
光诚帝不敢置信,派了几次人,都只得到一样的结果。派人去问钟阁老,不知中间过程如何,最终竟然真的拿到一份供认不讳的口供。
伤心之下,光诚帝不顾众人劝阻,当即将钟阁老关入府城天牢。求情的人一概受罚,轻则思过重则免官,章德太子在光诚帝盛怒时不顾东宫臣属阻拦,执意求情请求重新查明,被光诚帝当庭发作,挨了打,被管在东宫之中不准外出。
一时之间,朝中上下人心惶惶,原本初具雏形的天下学也风流云散,从前的种种布置一夕之间前功尽弃。
钟府让人抄了家,钟玉瑶和下人都被关进大牢,光诚帝怜悯,不肯牵连易涟清,才将几个人关在禁军行营中。
一开始她焦虑听不到外面的消息,可是后来,消息如同雪崩一般,不知得了谁的首肯,事无巨细地告诉她。
情况一天比一天坏,朝堂之上开始喊打喊杀,一众人打得头破血流,一众人浑水摸鱼,连路过的鸟都得被牵连进去。
事到如今,已经没有多少人在乎钟阁老到底是不是冤枉的了,也不在意事实真相究竟如何,他们只是借题发挥,彼此攻讦。
短短半月,六品以下的六部官员换了一般,两位节度使被拉下马,数不清的人牵连其中丢了性命。
易涟清知道不能坐以待毙,至少不能被一直关在禁军行营中,什么都不做。
他们没有被关在牢里,而是上了锁的客房,每日送水送饭都需要把门打开,所以仆妇身上都有门锁钥匙。
但门边还有两个禁军日夜轮守换班,所以就算打开了门也不能出去。
但易涟清真是没有办法了,绞尽脑汁偷到了钥匙,好不容易趁着门口的两人松懈乱走,偷溜出去,还没走到角门,就被人发现。
于是门前多了两组禁军相互监督。钟阁老斩首的圣旨便是此时降下的。
那日从早上开始,易涟清的眼皮就跳个不停,总觉得要发生什么,送饭的仆妇一板一眼说了些无关紧要的人和事,她总觉得不安,抓着对方的手求她再想想还有什么事。
仆妇为难地看了她一眼:“小姐,我知道的这些事也是大人们跟我说了传达给您的,我一个老婆子还能知道什么。”
“您记得什么都跟我说,”走投无路,易涟清慌乱地抓着她,像是抓着一根救命稻草,“您看见过什么都行。”
那仆妇便从米肉涨价说到隔壁秀才上吊,易涟清总觉得其中有什么不对,有阴谋的足迹,可她说不出来。
仆妇拎着饭盒走了,不过片刻,门再次打开,走进来的却是禁军统领。他坐下来,给她倒了杯茶:“小姐坐下来吧。”
“大人要放我走不成?”易涟清警惕地看着他,徒劳地祈祷事情能按照她想象的进行。
可是事与愿违十之**,禁军统领叹了口气:“您何必为难我。我来是想同您说一件事。”
“陛下已经下旨,斩立决。”
“不可能!”易涟清几乎是脱口而出,抓住了禁军统领的胳膊,“太子呢?国子监呢?弘文馆呢?”
禁军统领看着她的目光中有怜悯:“现在大家都自身难保,谁还能施以援手?连太子都挨了打,其他人去不是徒劳无功吗?”
易涟清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斩立决,难道光诚帝一点旧日的情分都不念了吗?他们做君臣这么多年,钟阁老是什么样的人,光诚帝真的不知道吗?
禁军统领像是看穿了她心中所想:“就算陛下有心偏袒,证据确凿,板上钉钉的事情,陛下已经算是仁慈,没有牵连家人。”
最先查出证据的就是禁军,此事也是由禁军全权负责,因此一开始易涟清只疑心他是为了保住自己的饭碗、坚持已经查出来的结果才这么说的,只是怕她起疑心要翻案。
可是他接下来的话打破了所有幻想:“陛下也担心我们有所偏颇,特意叫大理寺和内侍各自查了两遍,结果相同,才不得已下了诏书。”
易涟清冷笑起来:“陛下还顾念着我,想要让我宽心吗?”
其实她心里清楚,光诚帝不可能为了她就改弦更张,光诚帝到底是不愿意她伤心,也要维持他与易涟清之间的亲情,才让禁军统领来说了这样一番有技巧的话。
如果她识相,这时候就应该感恩光诚帝还肯给她两分情谊,而不是在这里猜测有多大的可能性借着这份旧情保下钟阁老。
钟阁老的最后的话忽然浮现在她眼前。天光暗淡,从狭窄的缝隙穿过来,照在地上,钟阁老站在光影之中,被分成一道道的黑白。
原来从那时……他就预见了这一切吗?
还记得幼时随钟阁老入宫,光诚帝同他谈论治国之道,她就坐在一边一块一块地吃着点心,懵懂地听着他们构想之中在三年五年后便能实现的图景。
可惜人世因缘际会,那些图景有些拖了五年八年实现,有些沉寂在无人知晓的角落里。可是那时君臣二人尚且年轻,说到兴起,相视而笑,她被那笑声惊扰,抬起头看着两个人。
光诚帝抹去她嘴边的点心渣,亲手给她倒一杯茶:“我们云涯也喜欢,是不是?”
她不知道,但还是笑着说,喜欢。
喜欢。
那样的场面再没有出现过了。他们仍旧和睦,仍旧提出设想,实现的却越来越少。钟阁老私下教她那些政令背后的深意时,越来越冷静,越来越客观,仿佛他只是天下事的旁观者,可是又不停歇地投入到一件又一件事情中去。
为什么走到了今天这一步?
她不相信钟阁老会谋逆,他不会把天下交到另一个人的手上去,哪怕只是为了他和光诚帝曾经畅谈的那些日夜,他们是君臣,也曾经是知己。
“我要见陛下,”易涟清迫切地说,“我要见到陛下,我不信他会杀我祖父。”
禁军统领不动如山,皱着眉,仿佛在看一个无理取闹的孩子:“易小姐,陛下不是要杀你祖父,陛下是在处置一个谋逆之臣,你祖父是这样,换做别人也是这样。”
“您是天皇贵胄,又得陛下宠爱,何苦去淌这一趟浑水,我和您直说了,回天乏术。”
易涟清看着他,绝望地摇头:“我不信,总会有办法的,我不信没有办法。你放我出去!我要见陛下!”
她从没有那么失态过,疯狂地冲向大门,又被人拦住,每一双手每一个声音都在劝着她回去。
“你疯了!”禁军统领的手如同铁钳,“你为了情分去给逆贼辩论,连陛下的一番苦心都要践踏,不忠不孝的东西!给你几分好脸,真就要无法无天了不成?来人,关下去!”
她无力地看着门越来越远,视野只剩下窄窄的一条,连那头的钟阁老都在冲她摆着手。
不忠不孝四个字如同黄钟大吕,回荡在她耳边,她茫然地四下张望。
难道她真的是被眼前的假象迷惑,竟一点也没有分辨出歹人在她身边十余年,难道假象真的这样完备,能让她和其余数十学生都觉得此人品行优良?
百年之后,青史上又会怎么说她和钟阁老呢?
易涟清不能不掉进疑惑的漩涡里。
可是她看光诚帝,也将他看作可亲可敬的长辈,自认为虽然和钟阁老更亲密一些,总不至于怀疑他。
现在两人就摆在她面前,她宁可怀疑那些证据和光诚帝,也不肯怀疑钟阁老,真的是公正的吗?
她想不明白,也无从求证。为什么,她从没看穿那张面具,从不知道他竟然有谋反的心思。知人知面不知心,原来是这样可怕的一句话。
那玉瑶呢?玉瑶会是全然无辜的吗?
如果钟阁老确实是那沽名钓誉之徒,他所挣的生前身后的荣华富贵,最终也都只能给到钟玉瑶身上。钟玉瑶作为唯一的受益人,会一点都不知道吗?
那个天真活泼、老是拽着她的衣袖撒娇的小女孩,会是为虎作伥的人吗?
易涟清晕头转向,看不清眼前,目光所及之处,只剩下茫然和怀疑。钟阁老是她为人处世的基石,她所知道的一切道理,奉行的一切准则都是钟阁老教给她的,猛然抽掉这块石头,高楼轰然崩塌。
在一片尘埃漫天的废墟之中,什么是真实的,什么是虚幻的,从哪里出发,到哪里结束,向着哪个方向能走出迷雾,一切都是未知。
只有一双手,一双并不如同成年人那样宽厚的手拉住了她,掌心里有薄薄的茧子,她知道那是练剑留下的痕迹。
被那双手握着,她忽然安心下来,似乎觉得靠着其中的温暖,能走出迷雾找到真实。她会怀疑人世间的一切,畏惧人世间的一切,但她不会害怕它。
即使那双手是假的,即使那双手的主人也是假的,至少她相信他的温度是真的,只要这个,就够她走出这片阴霾。
迟了呜呜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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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虚与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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