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来的公主到了,几个贵族的小孩嘻嘻哈哈地互相推搡着,想让对方先去敲门,一睹真容。
公主会是什么样子呢?会是可汗和他们说的那样,浑身上下穿满黄金做的衣服和首饰吗?他们说公主来时会带来梁的礼物,从此友好相处,可以在互市上买到梁人的精巧玩意。
戴着皮帽子的小男孩借着草丛的遮掩跑到帐篷门边,这最华丽最大的一顶帐篷是呼顿可汗的,为了迎接公主的到来,里里外外装饰一新。
族中德高望重的长辈们和呼顿可汗的姐妹们已经等在帐篷里,来来往往的族人们不断捧着酒和肉进出,看见他探头探脑地偷看,挥挥手:“去,一边去,不要在这里玩。”
几个孩子只好跑到大人们看不见的地方商量,最终推选出来一个体型最小的孩子,趁着没人注意的时候跑进去,躲在柜子后面。
公主是太阳刚刚西沉的时候到来的,梁人讲着他们的话,可汗换了一件簇新的华丽的袍子,站在门框边,高大的身影几乎将一整个门占满。
他很严肃地在说什么,梁人地使者连连点头,那个孩子努力地探出头去,没看见新娘的影子。
他忽然想起来,听说可汗要娶梁的公主时,他兴奋大叫,阿妈却拍他的头,叹息一样地说,只有小孩子还以为这是好事。
不是好事吗?从前不是有很多的婶婶想要将自己家的女子嫁给可汗的吗?为什么可汗真的成亲,她们又像松树林一样叹息呢?
使者终于讲完了话,行了一礼离开,随即是漫长又陌生的一连串的仪式,新娘像是要献给长生天的牛羊那样用红布蒙着头,不停地跪下磕头又站起来,直到新娘被带出帐篷,也没看见她的脸。
接着是男人们的聚会,可是也不像平常那样痛快,梁人的使者坐在一边,面色始终不虞,却还是要笑着附和可汗。
小孩钻出帐篷,将自己的所见所闻告诉伙伴们,伙伴们听完,失望地叫了一片:“怎么连公主的脸都没有见到,我还想看看梁人到底长什么样子呢。”
“没什么好看的,”小孩胸有成竹地说,“和我们长得差不多,不过比我们白一点。”
阿兰从新娘的帐篷里走出来,一群孩子看见了,纷纷围在她身边,央求她带自己进去看一样。她是可汗最小的妹妹,年龄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因此每逢这种重要的节日,她既被当作大人,也被当作孩子。
阿兰显然也为了这一日盛装打扮,绿松石在她乌黑的鬓发间闪闪发光,嘴上涂了鲜艳的颜色。她说:“你们这群放肆的野马,把新娘吓到了怎么办?”
听出了她语气中的玩笑,孩子们越发猛烈地哀求撒娇,阿兰被他们纠缠得受不了,从中挑出两个安静听话的女孩子,让她们一人捧着一束花,跟在她身后。
一走进帐篷,外面的嘈杂声一下子消失了,桌案上摆着一个小香炉,幽幽地散发着陌生的好闻的味道。
一些箱子堆在角落里,上面贴着大大的喜字,看着很喜庆,却被人撕开一半,从中取了东西出来。
梁人的侍女也很安静,像两片影子贴在门边,见到她们进来,和善地笑了笑,除了因为看见后面跟的是这么年幼的两个小孩子露出一点惊讶以外,几乎没有任何表情。
两个孩子被这氛围震住了,大气也不敢出,绕过几个屏风和门帘,才终于看见了新娘。
梁的公主坐在铺了红丝绸被褥的床上,头上的喜帕已经摘下来放在一边,正拿着什么东西仔细看。
她既不威严、也不凶狠,虽然是个漂亮的女人,却不会让人望而生畏,部族里的一些年轻女孩,明艳到仿佛靠近就会被她的马鞭打伤。
她像水一样,平静、安宁、祥和。但这同时意味着,她像水一样寡淡,无欲无求。
两个小女孩悄悄打量着她,公主的衣服很华美,公主的首饰很华美,公主拥有她们想都不敢想的精巧玩意。可是公主看起来很不高兴。
或者说,她是很伤心的。
为什么呢?成亲明明是件好事啊。
阿兰似乎有些怕这个公主,不敢在她面前多说什么,放下东西按照梁人的礼仪行了个礼就要离开。
公主这时候放下手里的东西,原来是一张地图,她看地图做什么呢?
她仔细看了看两个小女孩,随即招了招手,其中一个犹豫地看了看同伴们,跑到公主身边。
她会说些简单的胡语,因为不熟悉,讲得比较慢,听起来有种慎重、和缓的感觉。她问她们的名字,她们的年龄,家中的兄弟姐妹。
还允许她们坐在铺了丝绸的床上,同意她们翻看她带来的箱子,将她们没见过的新奇东西直接送给她们。
阿兰低低地呵斥了她们一声,小女孩们立刻放下了手中的东西,用不熟练的汉话和公主道歉。
公主摆了摆手,甚至对阿兰说,让她也挑一些喜欢的东西带走。
待她们走后,易涟清胸口的一口气才终于吐出来,觉得这里的生活或许没有想象中的那样难过,至少刚刚来的几个孩子都很讨人喜欢。
白日她和呼顿拜了堂,这些事也算尘埃落定,告一段落了。而她需要尽快适应这里的生活,如无意外,恐怕她的余生都要在此度过。
突厥的习俗是兄死弟即,她还没有见过呼顿可汗,只希望他能健康强壮一点,否则将来他的兄弟成了大可汗,不一定能对梁这样友好。
门边又是一阵人声,她以为是阿兰带着其他的孩子来了,其实早在拜堂的时候,侍女就在她耳边悄悄说柜子后面藏了一个小孩子。
可能是西突厥的汉人并不多,所以孩子们把她当个稀奇玩意来看,过不了几天,新鲜感过去了,就会发现她和他们没甚不同,都是**凡胎而已。新鲜感过去了,才是她要面对的真实生活。
她出着神,却听见门口人叫的是呼顿可汗,不由得紧张起来。
这个成为她丈夫的人……
就在易涟清胡思乱想茫然无措的时候,呼顿从门外走进来了。那身形那声音都极其熟悉,易涟清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哈延?”
呼顿哈哈一笑:“对不起,之前冒充了我族的使臣,不过我确实对梁的一切深感好奇,所以才冒名前往。”
易涟清沉默片刻。哈延是个相当不错的朋友,所以在得知他们其实是同一个人的时候才会这样手足无措。
“那……”易涟清说,“那也好吧。”
“你喜欢那天追上来的那个男人对吗?”呼顿问她。
易涟清呼吸一窒,不知道应该怎么和呼顿说起他。呼顿看出了她的为难,做了个安抚的动作:“你不要担心,我们之间的一切都来源于西突厥和梁,所以更多的我不会向你索取。”
易涟清犹豫着、彷徨着,她垂着眼睫:“可是我是你的妻子。”
“这种事!”呼顿说,“你已经是了,如果你不想,我们没必要做到最后一步。”
他粗犷的脸上忽然出现一种充满智慧的表情,眨了眨眼:“而且我觉得你会回家的。”
呼顿是个好人,易涟清在后来的日子里对无数人说过。他沉稳、可靠、拥有孩子一样的狡黠和老人一样的智慧。
在一统西突厥之后,他果断求娶了梁的公主,此后的五年中,双方友好往来,边境互市发展得如火如荼。
呼顿从小在草原长大,可是他的礼仪和举止符合梁的要求,对族人负责,对母亲孝顺,对弟妹慈爱,对妻子尊重。
当易涟清在女人们逐渐享有声望之后,他将部族的生产部署全权交给她来做,鼓励她创办学校,教孩子们识文断字,即使看穿她的家国哀思也不说破,任由她继续教梁的诗句和文章给孩子们。
人生十数载,易涟清终于可以仰起头骄傲地说自己已经有了一番事业。
不太忙的时候,呼顿会做她的老师,交给她如何骑马、放牧、在草原上分辨方向和人的居住地,给她讲突厥回纥和匈奴之间久远的纠葛。
易涟清作为一个外族人,一个外族的女人,参与过许多重要事件的决定,甚至能够加入他们祭祀的队伍。一切都和呼顿脱不开关系。
而呼顿最大的爱好就是闲暇时坐在草地上,给围着他的小孩子们编草编的蚱蜢,看着他们抢来抢去,吵嘴打架,然后哈哈笑着把他们分开。
呼顿是个好人,几乎每一个见到他的人都这么说。他们后来也说,玉常公主是个好人,成长起来的孩子们都把她看作是亲生的姐姐。
可是呼顿也死得太早了。他一战死,他好战的兄弟们立刻将部族瓜分,只剩下最嫡亲的这一群人跟着易涟清,青壮年们本来就不多,一路的迁徙和病痛让这个小小的部族更加孱弱。
在帐篷昏黄的灯光下,女人们用长短不一的草绳决定了未来的命运,长的表示并入其他部族,短的表示向梁求助。女人们选了短的。
圣旨颁布的那一天,易涟清站在车上,风把她的风帽吹得飞舞。女人坐在她身边的车辕上:“可敦这一去,便只是梁的公主了。”
易涟清拢了拢衣袖:“不会的,我永远是你们的家人。”
车队缓缓向前,在浩荡的草原之上,车队变成一道影子。易涟清站在车头,云的阴影落在她身上,梁的关门遥遥可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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