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辰殿外，风号雪舞，一身雪色长袍的女子坐在殿前石台，她肤若凝脂，五官清秀，眸子如雪水凝珠，发髻插着一枝冰蓝色长簪，纤纤玉指夹着一枚冰玉棋子，整个人看着一尘不染，绝世脱俗。
炽仞立于殿檐之下，细小的雪花飞落在他又长又黑的眉睫之上，乌青色的连绵崇山为衬，显出他非凡卓立的身影，而他漆黑的眼睛注视着殿外来客。
“呼呼……”稚嫩的童声从殿内传来，“牵我。”
整个山头的猴儿都知道喊一声“神卫殿下”，可岁辰殿上下，从孩子出生就开始教，“神卫”教不会，“战神护卫”教不会，“炽仞殿下”也教不会，奶团子咿咿呀呀就会盯着炽仞冷锋般不苟言笑的脸吐着泡泡沫喊“呼呼”，现在终于能跑能跳了，炽仞更是纵着他，叫什么都应着。
炽仞回头，握住了灵杪伸过来的手。
孩子明亮清澈的眼睛上蒙着一层薄薄的白纱，他侧着耳朵，听殿外下雪的声音，稚嫩的童音忽然问道：
“殿外是不是有人？”
炽仞答道：“是有人。”
灵杪便好奇得转过头去，死死往外看，他的眼睛刚刚换了瞳膜，隔着白纱能看到一些非常模糊的影子，他问：“是个阿姐，是吗？白白的影子，和雪地快融在一起了。”
灵杪肉嫩嫩的小手伸进了炽仞掌心里，炽仞低头摸了摸他脑袋，将他的小脸转了过来：“眼睛刚好，不要老盯着雪地看。冷吗？”
“不冷。”灵杪裹着兽皮做的小袄子，掌心倒也确实不凉。
殿内摆着巨大的“供春”炉，烧得很旺，族人还给炉子外雕刻了祥云、烈火和鹰头蝠的纹路，髹了彤染，恨不得把山上所有的福瑞祥兆都拿来给岁辰殿和凤灵宫。
炽仞不让看，灵杪便乖乖不看殿外的雪，他侧过小脸问：“阿娘去哪了？不默亭的暮鼓敲了好几回了，还不见阿娘回来。”
羁恒陪火霓去向四季农神借春天去了，等春日借回来了，若这山上还是这般凄惨枯竭的冰天雪地，那春日借回来都是个屁用没有的笑话，不让这山上踏踏实实的四季轮转，安居乐耕，炽仞也不可能安安心心离开这里。
炽仞抬头望着殿外女子，对灵杪说：“我们出去走走，你把眼睛闭起来。”
“嗯！”
炽仞牵着小手走在雪地里，灵杪乖乖闭着眼，听“咯吱咯吱”的踩雪声判断走到了哪里，他一抬手，碰到了一个冰冷的肩膀，吓得手一缩。
捏着棋子的那双纤手忽然握住了他的小手，继续朝自己伸了过去，一个女子的声音说道：“没事，摸摸看。”
灵杪从肩膀开始，踮着脚往上，摸下巴，鼻梁、眉骨、额头和那支发簪，小手稚嫩，摸得却认真。
灵杪忽得把手缩了回来，往后退了半步，直接抱住了炽仞的大腿躲了回去，道：“她长得好像浮春峰下头那个石像上的雪圣女，我……我摸过那个石像，长得一模一样……你是，雪圣女？”
“神姬的孩子果然和寻常人不一样，目盲心清，比眼睛利索的健全人看得都真切。”雪袍女子回过头去，继续自己和自己下棋，头也不回问炽仞：“听说你想找我，所以我先来了。”
炽仞吹了声口哨，雪鹿从殿门外踢踏踢踏飞扬起雪屑跑了进来，炽仞将灵杪抱上鹿背，道：“去念曲师父那儿玩一会儿，老族长埋了香芙醴，他们都在挖，热闹着呢，你去试试。”
“好！”灵杪抱着鹿脖子，有些担心地转头朝向那女子方向，又回过头来，“你会来接我，你会吗？”
“等我，我去接你，去吧。”炽仞抬手拍了拍鹿背，雪鹿驮着灵杪一步一步稳稳走了出去。
炽仞回过身，那女子凉凉的声音说道：“殿下果然心狠手辣，无辜凡人幼子的眼睛你也挖，眼睛都不眨一下。”
炽仞只当没听到，走到她跟前，隔着石台坐下。面前的棋阵是“风雪无归阵”化在棋盘里的意象，棋子全部是白色的，只有对弈的人知道哪些是自己的，哪些是对手的。
“都娅，回天神殿去。”炽仞并指执棋，轻轻落在棋盘上，只一颗，就给这“风雪无归阵”破了阵法。
都娅轻轻一笑：“战神殿下好大的口气，莫不是忘了自己是戴罪之身才来到了越枝山，这才过了多久，就把自己当主人了？你倒也不问问神姬答不答应。”
都娅拂袖挥动，石台棋盘上的冰玉棋子齐齐腾空而起，飞雪迸射，瞬间调转了阵型，把炽仞摆下的那颗棋子弹了出去。
炽仞道：“族人只当雪圣女是浮春峰下主宰越枝山命运的神女像，是仅次于神姬的神女，他们给火霓和岁辰殿多少祝祷，就会给你多少祈愿，越枝山有的不多，横亘天地的枯山陋水，连凡间最普通的小花小草都没有，却把最亮最热的火焰通通给了你，你觉得他们可爱还是可怜？”
炽仞的手掌一摊，冰玉棋子一半都给震碎了，落入雪地，化成了流光溢彩的阵法幻影，很快就消失了。
“你第一次从浮春峰下走到山间，和族人在悬崖围舞，族长隐瞒了你的身份，只说你还没有名字，族人说你善良漂亮，都唤你‘都娅’，都娅，在越枝山文里的意思是‘最美的花’，他们连一朵花都没有拥有过，却把最美的名字给了你。”
炽仞冷冷道：“他们若是知道你是给了这山间千万年不见天日凄风苦雨的罪魁祸首，你猜他们还会敬你爱你，万般敬仰吗？”
“哼，我要这万般敬仰做什么用？”都娅的雪袖拂过这局残棋，棋台一崩为二，残棋落地为雪，彻底没了踪迹，刚刚的对峙仿佛一场幻觉，岁辰殿前白雪依旧。
炽仞：“兵刃相见就不好了。”
都娅一步不退：“我若不走呢。”
炽仞轻轻闭了闭眼：“我欠山下那盲童一生的时间，我得去还，走之前，越枝山必须冰雪消融，春暖天晴，越枝山应该见得着天地日月，它得堂堂正正存在于这世间。”
“你什么都想要，可这世间哪有你炽仞殿下说了算的道理？真忘了自己是怎么到这山上来的了。”都娅发髻上的冰蓝雪簪已经开始变色，她眉眼狠厉一抬，说，“天神殿的祖宗们没死光呢，你想要就要？我拿什么去复命？”
“那就各凭本事。”
火红与冰蓝的两道强光在岁辰殿上空激烈对撞，若论纯武力，都娅并不是炽仞的对手，但炽仞从交手开始，便把破蒙丢在雪地，摸都没摸过，徒手接过风雪仙姬绝寒三招，鲜血将扔在一边的破蒙溅了个透。
越枝山最高的山体断裂滑坡，浮春峰尖积雪崩塌，不默亭前的水窖中的山流开始奔腾狂啸。念曲盘坐亭前雪间，弹指设下结界，笼住山间族人聚集的地方，雪鹿驮着睡着的孩子，跑进结界中等待小小世界之外的天崩地裂何时归于平静。
念曲重新闭上眼，掐指念经，暮鼓声声传唤，将族人曾经的歌舞欢笑传入了纠缠不息的两道火光之中。
都娅被炽仞空手几掌已经打得全身经脉断裂，头顶发簪变得血红，那是天神冰锥的神体，她取下簪子朝炽仞冲去，破蒙飞了过来，剑尖不偏不倚对准都娅喉咙，眨眼间一剑就可了了都娅，可炽仞眼角一凛，抬手一挥，将破蒙驱赶，天神冰锥趁着空挡直直插入炽仞身体，炽仞身上溅出的血化为最后一道武器，血镖将都娅浑身击穿，对峙于天与山之间的两道光，终于齐齐陨落在山间。
待山间巨响平息，山体不再震荡，噬焰蝶早已疯狂逃散飞回光阴谷躲避，层层叠叠的蝶翅保护之下，突然伸出了一只鲜血淋漓的手。
炽仞满身覆盖着噬焰蝶，被天神冰锥捅穿的血窟窿被噬焰蝶堵上止了血，翅鳞覆盖在伤口上传入体内，炽仞的血很快便变成了蓝色。
“呃……”炽仞动了一下，发出一声痛苦的轻哼，他艰难撑起身子，转头看了一眼，不远处竟然躺着同样鲜血淋漓的都娅。
炽仞躺下，耳朵贴着光阴谷的地面，隐隐约约能听到土壤间雪水融化的流动声音，他知道，那是都娅的千年风雪咒逐渐破解的结果。
身后传来沉重的呼吸声，炽仞看了一眼，都娅也醒了，但她根本动不了，两个天不怕地不怕的神仙，一起躺在山谷里活活争了个两败俱伤。
“都娅，”炽仞沙哑的嗓音在光阴谷里叫唤了一声，“你看。”
山谷落在崇山低处，四周是黑漆漆的垂直峭壁，都娅闻声吃力得翻了翻身，抬头望去，高山之上，竟是漫天繁星，闪闪烁烁。
远处传来隐隐约约的欢呼声，都娅沉沉舒了口气。
都娅仰面用极其舒服的姿势躺在山谷里望着星空：“我回不了天神殿的，我答应了太初娘娘，只能留在越枝山，是我欠她的。”
炽仞：“倒是听说过太玧想娶你为后，最后太初娘娘不答应？”
“她老人家心疼儿子，不能娶个罪臣之女，遭三界笑话，”都娅道，“是太初娘娘赦免了我父亲的罪。”
“风始仙尊……它为挽救人间西北风灾而私自下凡，从此成了有罪之身。”
都娅道：“炽仞，杀了我吧，你想要的天地回春，四季和丽，只要我存在一天就不可能让越枝山得到。”
炽仞看了看天，坐了起来，望向都娅道：“你灵力散尽，怎么可能还会……难道……”
都娅点点头：“炽仞，你根本就不懂。你现在挣得的，不过是片刻安宁，若你只要这片刻的天晴风和，让越枝山过个瘾，那杀了我就是。”
炽仞撑着膝盖起身，浑身都撕裂般疼着，他走了几步来到都娅跟前，俯下身去将她拦腰抱起，说：“太玧将千年风雪咒下在了你身上，是吗？你就是千年风雪咒本身，你不死，这咒就解不了。”
都娅遍体鳞伤，被炽仞抱在怀里却一声不哼，听闻这话，她轻轻闭上眼道：“动手吧。”
“山歌动听吗？”炽仞问。
都娅睁开眼：“什么？”
“你刚刚明明可以杀了我。”炽仞道。
天神冰锥本就是冲着他胸口那颗心来的，最后一刻却偏了几寸，她听到念曲传出来的歌谣。
炽仞：“你也想看看越枝山的春天，是吗？”
她哪是留恋什么万般敬仰，她想念和他们踏雪起舞时围坐一起唱的篝火山谣，想念连山遍野的炊烟荒草，想念聚坐悬崖等着神赐的星芒从亘海升起的那一刻。围坐一起时，每个人怀里的供春怀炉会一个接一个的传到她怀里，就怕她冷着。他们不知道她是谁，却把她当成最普通的族人，没名没姓，就喊她都娅，依然珍惜相爱。
炽仞抱着她，说：“你回天神殿，让她们解了风雪咒，你回去吧，我不会杀你。”
都娅沉沉抬起手，用尽全身的力气按住炽仞的手，摇了摇头道：“天神殿用千年风雪咒压制山神，便不会这么轻易让我自由，我回去也是死路一条。
炽仞望着她冰雪凝成的双眸，问：“死你都不怕？你甘心吗？”
“山上会开出第一朵花，你猜是什么颜色的，那花会是什么名字。”都娅说，“你说的没错，我也好想看一看。”
炽仞抱着都娅，翻过越枝山，纵身跃入亘海之中，借火霓从天神殿带下来的凤凰浴火锁，将都娅永远锁在了亘海之底。
高山深海，这世间能让人不顾时间弥足深陷的，只有“心甘情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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