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在荒瘠雪山上被囚禁数千年的少女，听不见族人的欢歌笑语，也听不到贴身侍女的呢喃耳语，耳边除了风声就是雪声，当她初听见轻灵悦耳的丝竹之声，你可以想象是什么心情。”林守岁走到床边打开狭小的气窗，手肘搁在窗框上点了根烟，“可怕的不是千年寂静，而是千年寂静之后的一星点噪音。”
火霓上山以后便是苍白无望的千年孤寂，曾经也想过用死来终结凤凰神家族带给她的‘荣耀’。可她的使命是守护越枝山，死，只会带来仇恨和混战。她在山上修行千年，没有一天不想离开。
林守岁看了一眼深渊般的黑夜，缓缓道：“有时候，‘希望’也是致命的诱惑。”
万曈曈：“神姬……是因为笛声，下山了？”
“她三千多年来头一回耳聪目明，就听到这般妙音，自然是忍不了的好奇和叛逆之心。那时候凤灵宫中的守卫还没有那么森严，天神殿落在宫中的铺首之眼被火霓用障蔽之法遮住，她便从断界河处私自来到了凡间。”
万曈曈：“我记得念曲师傅说过，你当时下山越过断界河时，就曾被定位越枝山的四方星结界伤过，那就像是越枝山和凡间的隔离网，连你都能被伤的不轻，那必然威力不小，为什么神姬可以轻易越过去？”
“这世上的坎，不在于你越不越得过，而在于命运让不让你越过去。”林守岁道，“四方星是锚定越枝山的所属星，四方星结界，说到底，也是山神之力的结界。”
万曈曈：“你的意思是……艮守放火霓下的山？”
“若以凤凰神火之力与山神结界殊死一拼，他俩战力不相上下，火霓也不是冲不破结界，只不过当时艮守确实没有拦她。”
万曈曈眼角一颤：“难道山神艮守是故意放她下山的？可……这不是自己给自己戴绿帽子嘛？”
林守岁唇角微抿，却没有接话，只道，“火霓下山以后，就在土坡村遇见了那个吹竹笛的少年。”
他回头看了万曈曈一眼：“别想了，那时候你们村里甚至还没有你爷爷的爷爷，连我都还没到越枝山。从火霓违逆天命私自下山到灵杪出生，中间起码隔了两百个凡间年岁。”
“两百年？”
“恩，灵杪在火霓身体里孕育了两百年才出生。”林守岁说，“她下山遇到了那凡间少年，她渴望自由渴望了几千年了，那一曲竹笛声就是希望的光，这一脱离越枝山的禁锢，便什么也顾不得了，什么禁律神谕，什么三界秩序，什么私通后果，都抛在了脑后。她在你们村里和那少年相爱，过起了凡间夫妻的平凡日子。可自由过了头，等回过神时就已经是凡间五十年过去，火霓终是不敢在山下逗留太久，没有留下告别，便匆匆回了越枝山。回山上后发现肚子里有了凡人胎气，她就知道自己闯了大祸。”
万曈曈惊问：“闯祸？”
“凡间男子与天神殿的神体结合，无论男女，都会带来一个后果……”林守岁看了看万曈曈，万馆长忽然想起那本《越枝轶闻录》里玄乎其玄的说法，诸如凡间少女与天神相爱，通过□□结合成为异体同源，最后将天神神力与天寿吸干，成为滋养自身□□的养料，万曈曈试探问道，“难道是寿数？”
“嗯，”林守岁抽了口烟吐向窗外，“与天神结合，只要不是死于非命，凡人的自然寿数会延长，于普通凡人的视角来看，无异于长生不老。火霓到越枝山后灵力受限，保不了万世太平，只是延长到普通凡人的两三世时间，但是，和天界诸神破界结合有了子嗣的凡人，他们的寿数却和自己的神灵后代的存亡紧紧相连。天神殿有森严的禁律，天界诸神决不能与凡人结合，否则将受雷霆天谴。在火霓下凡前，神谕便给她下过严明指令，决不可破这禁律，否则越枝山将遭天谴。”
万曈曈思忖道：“因为自己的私欲与凡人结合，扰乱三界生存规则，混乱人世间寿数……”
“火霓回越枝后，凤凰神体内的胎气引起天界漫天紫云，雷霆天谴竟被这紫色祥云吞没，没能降至凤灵宫。太玧见天意如此，老凤凰神又百般求情，便下旨放过火霓，却还是在火霓脚踝系上了祥云铜铃，让她此后无论在越枝山什么角落都有迹可循，再也无法离开越枝山半步。可她知道自己闯的祸并不止这些。”
万曈曈：“那必定是和你们那位四处惹祸的小殿下有关了。”
林守岁看了他一眼，读出些不爽来，垂眸无奈笑了笑，道：“一切皆因他而起，我和火霓，也确实太宠他了，才让他肆意妄为，无法无天。但真正的错，不在于他做了什么，而是他的存在本身。”
“什么意思？”
“越枝山上所有的族人都是不生不死的怪物，没有后代，不会繁衍，但也不会自然消亡，除非有神力故意摧之，不然，他们连同越枝山都是横亘三界中间的万古不变的庞然之物。但它只是三界渡河所在之地，越枝山对天神殿来说理应是没有任何威胁的，没人会畏惧一座不动的高山，因为他不会变。”
万曈曈循着这思路，沉吟道：“可如果，它开始变了呢……”
“天神殿，比越枝山上所有人都要早早感受到越枝山的变化。”林守岁望向漆黑的夜幕，仿佛那里有一处看不到的巨兽之口，吞噬着曾经山上所有无辜的族人，“自灵杪出生后，山体逐渐庞大，仿佛一头不断生长的野兽，一边侵蚀着凡间的土地，一边……”
“一边每一天都在不断接近着天神殿。”万曈曈一点就通。
林守岁沉沉舒了口气：“灵杪是凤凰神的后代，随着他的长大，给越枝山带来了无法估量的蛮生之力和通天神力，他的诞生打破了越枝山被天神殿封印的力量，山神连同这个会不断长大的孩子一起，长成了一股让天界忌惮的力量。”
“等等，等等等等……”万曈曈忽地一瞪眼：“你前面说神姬下山时，艮守并没有用自己的力量阻拦它，难道，是山神故意的？”
林守岁：“你想的没错，艮守早就预料到了火霓下山的目的，它被封印的力量急需一个‘意外’之力来打破，所以纵容了火霓的破戒，利用她的私欲，为自己赢来一个机会。只是我并不知道，当年奉命下凡的太玧座下神龟，是为什么动了忤逆的念头，想要掀翻天神殿的压制。”
“这艮守……真是可怕……”万曈曈道。
“山神平生只收敛过两次星芒结界，一次是凡人死士上越枝山孵化噬焰蝶谋三界和平，一次便是放纵火霓下山。”
“看似悲悯，看似怜爱，不都是为了自己。”万曈曈转念问道，“那万正珩呢？他一直活着？”
林守岁：“他因为寿数异于常人，被人间奉为天降异星，将他视为凡间至尊，因此成为了统领凡界的人皇。他活了两百多岁，也一直在寻找着火霓的踪迹，直到，他找上了越枝山。”
“你说万正珩上了越枝山？他一个活着的凡人，怎么上的了？！”万曈曈错愕万分，旋即想起了什么，眼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惶恐，“他……难道是因为神姬的孩子？”
林守岁：“灵杪被火霓困在所离岛，他驯服了亘海汹涌的扑浪，困守住他的凤凰灵力和他自己身体里的力量不断对抗，令他凤凰神后代的力量在脱离掌控的环境里放肆滋长，走错了歧道，生出了魔性。”
远离三界的亘海之上，孤独飘零的所离岛荒无人烟，神和魔一同撕扯在那个小小的身躯里，将这个孩子折磨得人不人鬼不鬼。他在世间一隅，存亡无人问津，在雪白的苦海浪涛之中甚至没有一根救命稻草。灵杪在失控的脑海里环绕着神山之上守护他的母神和神卫，山上的日子有多快活无忧，此时此刻的自己就有多怨愤，委屈和怒火在他撕裂的身体最深处迸发出恐怖的求生欲，他恍然间想起母神曾与他说过，他的心头流着母神与凡间父亲的共生血脉，若有一天他心头流血，父亲和母亲必然会感应到，无论三界何处，都定然会回来救他。
“灵杪用自己指尖的凤凰神火一指穿心，凤凰神后代的心头血顿时流向亘海，四海皆震，引发了剧烈海啸，也惊动了凡间人皇。”林守岁顿了顿，深吸一口气，接着道，“人皇借救子之名，带了一万凡人，向越枝山发难。”
“又是一万凡人，当初上山救世的死士，也是一万凡人。”万曈曈叹了口气，“何其荒唐。”
林守岁合掌撑着鼻梁，倚靠在窗台前，思绪又一次回到了那片混沌起伏的巍峨群山：“一万凡人，对越枝山手无寸铁的族人来说虽然不好对付，但有我和火霓在，至少不会出大的动乱，可这个时候，天神殿也感应到了亘海异象，派了天兵下来查探，不仅看到了逼近越枝山的一万凡人，更看到了那棵咄咄逼人，生往天界的魔树。”
虽然说了一万次越枝山早晚会有百口莫辩的一天，可火霓和炽仞却怎么也没想到越枝山会陷入如此荒唐诡异之境。
“天神殿以为越枝山要联合凡人以天树为梯越界谋反，而凡人却想捣了越枝山老巢去救人皇之子，好一个腹背受敌，越枝山这无依无靠手无寸铁的千年老好人不好当啊。” 万曈曈想了想说，“不是我腹黑啊，那人皇上了越枝山，看到直冲天神殿而去的天树，难道没有对这通往三界至高无上之地的捷径动过心？”
林守岁登时回头紧紧盯着他，万曈曈被看得心里发毛：“怎么……被我猜对了？”
万曈曈心思敏捷，揣摩起神魔之意尤其之准，有时候林守岁甚至觉得万曈曈的内心也住着一个魔鬼，时常表现出脱离凡人寻常思维的疯态，时不时抽风的行为让林守岁总觉得不安。
“火霓当初在万正珩肩上留下过齿印，那齿印渗着凤凰血，后来变成一个藏着凤凰火焰的血色疤痕，火霓本意只是留一个保平安的护身符给他，却成了他感应灵杪的源头，在上越枝山时，也是靠着这个齿印中所携带着的凤凰神血以五千凡人为祭，冲破山神结界，最终上得越枝山。”
万曈曈：“我记得我师父说过，挽救三界时凡人死士上山是用凡人血生生垫高了断界河，加上诸神神像庇佑，才能渡过断界河，可这河毕竟是分隔越枝山与凡人界的神河，血河带着吞噬之力，在三界秩序重开后，只有摆渡人才能带着人间魂魄渡河，普通凡人绝不可能越过，那他们是怎么过断界河的……”
“是灵杪……”林守岁声音沉缓，像是在思考如何开口，将这些尘封的往事一一掰开去告诉万曈曈。
“万正珩登上越枝山后，灵杪入魔愈深，他奋力将火霓设下的锁链挣脱，逃出所离岛，通过天树树根所在的地下通道回到了越枝山。但火霓设下的锁链有感应，若是长久没有孩子的气息便会将消息传递给火霓，于是灵杪便在光阴谷天树树根入口处随意寻了一个族人孩子通过树根通道送上所离岛至高处那座碑石上，以代替自己被捆绑住，并下了障眼结界，那个孩子就是弥纱。灵杪回到光阴谷后，用凤凰神火烧断了一根天树枝蔓，架于断界河之上，顺利将他父族的人全部接到了越枝山。那日，正是我接到传音鹂鸟的消息，知道你……那世的你死在了越枝山下，我派念曲下山去接你，送完你们这一批上山渡魂的凡人，念曲回到光阴谷，见过灵杪最后一面，也是他告诉我，灵杪逃出了所离岛，被天神殿的人抓了去下落不明。就在这之后，灵杪就彻底消失了踪迹，直到今日。”
万曈曈简直叹为观止：“神姬这孩子，可真是……魔性啊……”
林守岁眼中忽然闪过一丝黯淡：“火霓到死，都以为灵杪还在所离岛……甚至将他托付给我。”
越枝山上那场血与火之战，五千人族的兵器上涂染了凤凰神血，在人皇的带领下，与下凡来镇压越枝族人造反的一千天兵在互相揣摩不透各自来意的情况殊死一战，那一场人神混战带着各自不可告人的目的，将猜忌与防备演化成你死我活的决战，却把越枝族人酿成了那殃及的池鱼。火霓感应到灵杪的心头血，还没来得及去所离岛就不得不与天兵周旋，直至万正珩上了山，越枝山大乱，族人的善良并没有换来哪怕片刻宁静与信任，火霓想到这勃然大怒，强硬而果断地下了凤凰神令，命令族人出山，去亘海避祸。于是全部族人通过天树的地根通道，全部躲避至所离岛。
天地间最宁静安乐的避世之地，瞬间陷入战争的混乱与血腥。天界下来的神将们丝毫没有顾忌越枝山那些本是自己同族的生灵神兽，一概屠了个遍，战火与血浸染了刚刚回春没多久的越枝山，山野间被族人呵护的花木与溪水沾染上血污，很快被踩成了脏泥，巍峨山峦却成了焦土遍地，鲜血横流，千疮百孔，那远比凄冷的漫天风雪可怕千万倍。
万曈曈曾在那残缺的零碎极目里见过越枝山最后那一战的：“你曾经说过，所有族人都死在亘海之上，可唯独弥纱活了下来？为什么？”
林守岁刚想张口，手背上的越枝族徽忽然显形，轻轻一闪，他蹙眉低头，轻声道：“他来了。”
万曈曈警觉望着窗外：“弥纱？”
林守岁道：“族徽显印，说明弥纱的魂魄就在附近！”
良久没有动静，可林守岁掌心的碧婆萝开始无所顾忌得窜了出来，像是感应到了什么，急着张开护卫之姿。
“砰砰砰！”
门口忽然传来接二连三焦躁的敲门声打破了沉浸在黑夜中的回忆，这时已是凌晨快五点了，天际处隐隐已经有些褪去全然的墨黑，呈现出若隐若现的光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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