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神至哀之血染满藤蔓发了疯似的铺满雪地，黑雪之障便如无限蔓延的神经网络覆盖谷底，所有人被一同拖入那黑暗的腐土深处。
万曈曈被滚滚塌陷的黑腐土再次拽入深渊，他的面前仍是一片漆黑，劈头盖脸落下来的雪和土砸在他伤痕累累的脸上，却一点也不觉得疼，倒像是翩翩而落的雪花，他朦胧的视线只看得见暗影浮光晃动，显得这神山清寂又辽阔。
万曈曈从没有像现在这样希望一些都结束，时空能归位，让他回到和林守岁相守的小院里，而不是埋葬在这颠倒是非黑白的诡异时空里。
这座山埋葬了太多秘密和过往，可能真的经不起任何人逆着时空将往事挖出来。万年前的命运选择将它掩埋，而林守岁想要撬开这座山，把族人的魂魄渡回，这算不算逆天而行。
万曈曈虽然看不见，但能感受得到落在脸上的崩土渐渐平息，碧婆萝的枝叶藤蔓在他周围结成了温柔的网垫，托着他缓缓落地。尘土与雪的掩埋中，他依然能闻到那股清冷的山间松林的气味。
万曈曈的眼睛方才在山谷已经有微弱的光感，此刻在掩埋的土坑里，他隐隐约约看到一双手轻轻在他眼前，替他挡着坠落的尘雪。
黑雪之障将山谷谷底砸出一个巨大的坑洞，将原本山谷里的所有人通通埋了进去。
万曈曈短暂昏迷了半刻，醒来时发现正躺在林守岁怀里，周身是碧婆萝的保护网，而他们全部被埋在地下，动弹不得。
“咳咳……”万曈曈吐了口血沫，林守岁将他唇角轻轻擦拭。
万曈曈抬起头，感受林守岁粗糙的手掌在自己脏污的脸上温柔摩挲。他仿佛能看见一般，知道林守岁正温柔望着他，万曈曈道：“我现在才明白，都娅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我和苍生，你们只能选一个。”
“想知道战神殿下当年怎么选的吗？”
“他不是天神殿的战神，甚至不是越枝山的战神，他是天下苍生的战神！”
“守岁，”万曈曈的脸颊轻轻贴着林守岁的掌心，沾着战神血的掌心是温热的，他问道，“你选了人间苍生，对吗？”
林守岁掌心的温热是流动的，带着血，带着脏，带着尘世浮尘和神山之上看不见的过往，战神那一身天神殿不食人间烟火的仙气早就已经褪得干干净净，他从被谪降至越枝山那一刻起，他全身就只剩山间凡气，他心向苍穹，可在山间望向平凡的人间炊烟，何曾不是心向往之。
老族长曾指着那棵从山谷地下长出来的来路不明的参天大树，对炽仞说：“生之所物，没有高低，没有贵贱，无论从山下来，还是天上来，都活得明白，从天神殿走下九霄天阶的众神们，也没有觉得越枝山低下卑贱，我们又凭什么觉得从山底长出来的东西是邪灵之物。”
老族长盘坐神杞金杏前的石寮下，屋檐坠着越枝春日的光斑，亭中焚香，竹下生烟，天高地迥，心过浮云，那是炽仞从未在天神殿见过的宁静安和。
这一幕，感染他百世，从没忘记。
林守岁紧了紧抱住万曈曈的手臂，道：“浮春烈焰逆流而行，原本绕山而行，却不知为何突然偏了行道，它直直朝着山下冲去。”
“我猜到了。”万曈曈道，“神姬舍身放出全部凤凰火，让浮春逆流，想把从天神殿和山下来到越枝山各怀鬼胎的妖魔鬼怪们同归于尽，可惜浮春航道流偏了，吞噬了山间所有生灵，也一路向山下流去。你为了不让浮春岩浆流向人间，用黑雪之障砸开了山谷之地，将烈焰熔浆引流至天树之地，然后……”
林守岁：“然后，我引破蒙循着天树直上天神界，这把神器直抵天神殿，天威震怒，以此引来属于我的一道天劫，劈开了天树树根处镇守地下通道入口的司辰神钟，通往所离岛的路就此打开，熔浆沿着地下通道一路引流至所离岛，族人尽数殒命亘海。”
万曈曈：“这也是为什么你说般瑀必死无疑。而弥纱因为被神姬的孩子拿来替代自己被绑在镇岛之石上，绑他的荆棘是神姬赐物，能保佑他免受神火吞噬，却也被冲回了天树之下，得以在树荫境中活了下来。”
林守岁点了点头，胸膛汹涌起伏，空洞地震颤着，万曈曈继续道：“你拆骨断筋，挫骨扬灰，神形俱灭，换一世污名，与族人共葬于神山之下，只为了救回人间苍生。”
林守岁在黑暗中沉默片刻，终于说：“很多很多年后，我才明白，用一族的命换另一族的命，在世间也是错的，无关牺牲的人是否愿意，更无关族人多少，生命是不能用数量衡量的，可惜那时的我并不明白。”
“事到临头，逼着你选，你又怎么会不知道自己选什么都是错。” 万曈曈道，“但你做了选择，保护了凡间苍生，这就是唯一的结果。”
战神披风在山巅飞扬，他望向那条赤焰红河所指向的温和人间，仿佛能看到在山坡脚下那破败村落里一路奔向他的孩子。山间瞬息万变，人间却十年已过，那个孩子，应该长大了，不知娶妻生子了没，还有没有在等他，如果有以后，山脚之下会有无数个春暖花开让他安度一生。
那屠戮众生的烈焰之河如吞噬万物的野兽，战神绝不可能让它的烈爪再伸向无辜的人间，越枝山引来的祸端，就让它终结在这里。炽仞望向苍茫亘海，泪眼婆娑，却心神至宁，他早已做好选择，战神劈风斩火，飞身而下，毫不犹豫埋葬在山谷之间，埋葬于烈焰熔浆之中，也埋葬在时间长河之中。
“很失望吧？”林守岁问。
“失望什么？”万曈曈，“为了逐术那老秃子在这里一起陪葬，确实有些不值得，但能跟你死在一起，也不算失望，是我所望。”
林守岁低下头，亲吻万曈曈带血的嘴角。
万曈曈问：“那老秃头真死了吗？”
林守岁摇摇头：“不知道，不死也快了，这鬼地方我们都未必出的去，他也悬。”
万曈曈道：“可惜，我们救不了啼月……”
林守岁摊开掌心，游出一团藤蔓护住什么东西似的紧紧包裹在一起，他引着万曈曈的手摸了摸那团东西，说：“如果我们出的去，带啼月回家。”
坑洞里忽然又震颤起来，万曈曈已经被困在地下好几回了，烦躁不已，正要破口大骂，忽然听到这谷底响起震耳欲聋非同凡响的动静。
林守岁反应迅疾，将他挡在身下，却忽而发现这次翻天覆地的声响并不来自头顶。
万曈曈朦胧的视线只够看个黑乎乎的轮廓，却已经将他惊得瞠目结舌——
这被黑雪之障崩没塌陷的谷底忽然隆起数丈高的土堆，黑腐土被高高顶起，数丈顷刻间便变成数十丈，登时就掀翻了覆盖在这塌陷地坑之上的土堆。
坑洞里再次露出天光之色，那被隆起的土堆如黢黑的巨人伸了个懒腰，浑身又抖了抖，将黑腐土簌簌抖落，现出那黑土之下的“原形”。
林守岁扶万曈曈站了起来，看得呆住了，万曈曈目力不佳，着急摇着他的手，问：“怎么了，到底是什么……”
林守岁紧闭着嘴，拽住万曈曈手腕的手却越扣越紧，掌心温热的血烫的快要沸腾。
他盯着眼前不断生长攀升的巨物，缓缓张口道：“是……天树……”
“什么！”万曈曈极力张望着前方，可惜他目前的视力还看不真切，但至少能感受的到，原本深陷谷底的他们，已经暴露在天光之下，压盖在他们之上被黑雪之障崩裂的黑土已经被全然掀翻，轰隆巨响之中他听到了原本被埋在土坑里的裴玉和老万的声音，雪鹿嘶鸣，似乎也在惊叹眼前之物。
万曈曈结巴道：“它……从哪来的？”
林守岁怔愣了瞬间，忽而低头在衣服口袋里一通摸索，两手空空伸出来：“我口袋里，你那颗‘万恶之源’的种子，不见了……”
“！！！”万曈曈闭着眼摸索着在他衣服里外翻找一番，继而惊恐地瞪大了眼睛，转头望那他尚看不清的庞然大物，哆嗦道，“它它竟真是……天树？”
林守岁：“看来，逐术是故意的。”
万曈曈：“他杀啼月，引你发动黑雪之障，连人带种子一起落进黑腐土中，天树必然会被唤出。”
“他想诱我，原先计划杀的，应该是你。”林守岁眉心紧蹙，一股没来由的不详预感笼上心头。
果然，不远处忽然传来逐术阴测测的笑声。
“老家伙竟然没死!”万曈曈捏着拳头就要朝那笑声的方向冲去，被林守岁一把摁住，“你自己现在还个小瞎子！想干什么！”
万曈曈愤愤道：“你该问这秃子到底想干什么！他夺我万棱镜，又千方百计召唤出天树，甚至不惜得罪你惹来杀生之祸，他……”
“等等！”万曈曈忽而想起什么，“他说过……想再见一见故人们……”
林守岁眸光一颤：“难道他想做的，和我一样。我和裴玉老万赶来这里，是为了，找到天树之坑，沿着坑底找到族人埋葬之处。”
万曈曈：“那他利用你在这里震开谷底就说的通了，难道将天树重新赋生是个意外？”
说话间，那迎风而长得天树便已经不知不觉直冲天际，天树枝丫竟已伸入云端。
林守岁抓住万曈曈的那只手渐渐松了下来，他盯着那直达天际的枝桠看入了神，不自觉往前走了两步，突然之间觉得自己眼花了，那朵天边的浮云开始变幻起朦胧的形状，边界逐渐朝外膨胀，时而拉长搓扁，时而丰絮饱满，那云朵边缘越来越模糊，变成越来越大，越来越无边际的状态。
林守岁看得几乎要怀疑，自己所在之地究竟是另一个真实的时空里，还是在越枝山印刻于自己脑海中如海市蜃楼般的幻境。
天上的云膨胀铺开，很快便氤氲开来，成一团白色水汽笼罩在天上，林守岁觉得不对劲，掏出浮瞳查看，这一看，差点把战神殿下看窒息了。
浮瞳将那团遥远而庞大的云雾缩小在林守岁的瞳孔里，这才看清了全貌，林守岁就是死也忘不了这样的形状。
那是曾经天神殿中最为野蛮的魔池，它的池水是万年前三界所有贪嗔之人的心魔血炼化而成，是世间一切野心和妄念的化身，那也是万年前被战神一剑挑落天神界，落入越枝山侧，静静依偎着这座神山的亘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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