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妙站在阳台上,定定地看了一会儿那个方向,几秒后,母亲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妙妙,造型好了的话该出来了。”
舒妙收回视线,转身应了一声。
母亲穿着条纯白的挂脖长裙,肢体舒展,看起来像一只优雅的天鹅,她脸上带着笑,眼神却严谨又挑剔,仔细将舒妙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后,点了点头:“不错。”
舒妙跟着母亲往外走,走到一半,母亲突然说道:“对了,过会儿跳舞的衣服已经送过来了,我带你去看看?”
舒妙没有说话,母亲已经挽着她的手亲亲热热地往一楼的客房走了:“特别好看的裙子,仿照牡丹奖冠军获奖时穿的那条裙子做的,我让他们放在客房了,你肯定会喜欢。”
打开门,是一条敦煌风的裙子,蓝色和橙色的经典配色,上下两节式,上面是很短的抹胸,下面是长条绸缎拼成的裙子,舞动起来没有多少遮蔽效果。母亲选这条,大约是能最好地展现出她的身材,腰肢、长腿。
明明平日里不允许她穿一丁点暴露的衣服,母亲的标准果然是灵活的。舒妙讽刺地扯了扯唇角。
“过会儿跳飞天,这支舞你跳得最好,到时候底下的公子哥肯定踊跃竞拍。”
竞拍这个词,让舒妙的脸无意识地抽动了一下。
她突然说道:“妈妈,爸爸安排的这个环节,让我觉得我很像货物。”
母亲正要说什么,门外又走进一个人,是父亲,父亲是来找母亲的:“你怎么还在这里?顾家都已经来了,顾太太正想找你叙旧呢。”
母亲说道:“我带妙妙看过会儿跳舞要穿的裙子。”
父亲瞥了一眼房间正中人台挂着的裙子,他不懂舞蹈,也看不出服装的美丑,只对舒妙叮嘱道:“过会儿表演时不要给舒家丢脸。”
父亲来去匆匆,母亲也要跟着出去了,走之前,她最后说道:“你看出来了吗?你爸爸很看重这次晚宴,今年集团的营收不算太好,网络上又陆陆续续有一些针对集团的黑料,那些黑料影响了企业形象,还查不出是谁散布的。你爸爸想借这次晚宴重塑形象,还想多积攒一些优质的人脉。”
“所以我就要像一件货物一样被拍卖吗?”
“不是你被拍卖。”沈晚仪纠正舒妙,“只是拍卖你的一次下午茶罢了。”
她伸出一根手指,一向友善的脸上带了几分严酷,嫩葱苗般的手指此刻像针尖一样隔空点了点舒妙,是最后的警告:“不要让你爸爸不开心,清空你脑子里那些上纲上线的想法。”
父母都离开了,只剩舒妙一个人静静看着那条过会儿跳舞的裙子。
慈善晚宴,拍卖是一个很重要的环节,除了舒家,许多家族都拿出了东西来进行慈善拍卖。作为主办者的父亲想出了一个很妙的点子,完全能让舒家占据整场晚会的注意力中心——晚宴中场时,舒家为大家准备了特殊的拍品,也就是舒家的掌上明珠。
届时舒妙会上台献舞,然后她的一次下午茶将被拍卖。
舒妙觉得恶心。
可是却似乎无法挣扎。
这种无法挣扎的感觉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竟然已经充斥在她生活的每一寸空气里。
舒妙定定地看着那条裙子,脑海中却飞过无数过往的片段。
父母是爱她的,他们给她提供最好的物质条件,在不违背他们规则的范围里满足她所有的要求,遇到危险时他们会率先救她,一家人有过很多温馨的回忆——舒妙试图这样说服自己。
可脑海里最先蹦出的画面,却是一个空荡荡的兔子笼。
于是舒妙想起来,她不是最开始就讨厌那些没有攻击性的东西的。
那大概是幼儿园时期的事情,学校的兔子产仔了,她认领了一只小兔子带回家养。
父亲觉得兔子有味道,不允许养在房子里,于是她把小兔子养在房子边的小仓库。
那个时候她刚开始学舞蹈,每天拉筋的基础训练让她感到非常排斥,而与之对比,看小兔子吃白菜叶时悠闲的样子是舒妙生活的一大乐趣,兔子的嘴巴一动一动的,整个身躯雪球一样,真是惹人怜爱。
有一次,舒妙拉筋时真的太痛了,于是课程中途她便跑了,她跑回家,躲在仓库的兔子笼边上,蹲着看兔子吃白菜。她一边揉着自己的痛处,一边羡慕兔子不用上舞蹈课。
隔天,舒妙睡了一觉再去仓库时,发现里面空空如也,她养了许久的兔子不见了。
她惊慌地去问管家,管家说昨晚只有父亲进过仓库,于是她跑去父亲的书房质问父亲。
父亲正在书房和人通话,见她冒冒失失地闯进来,皱着眉看了坐在边上帮他整理文件的母亲,于是母亲站起身走向舒妙,轻轻柔柔地牵着舒妙往外走。
舒妙眼睛里泛着泪:“妈妈,爸爸把我的兔子丢掉了。”
母亲脸上的表情没有一丝变化,微笑着低头看向舒妙:“妙妙,你昨天逃课了对不对?”
舒妙愣了一下,有点慌,无措解释:“我的腿好痛,所以才……”
“不要找借口。”母亲微笑着打断她,“妙妙,正是因为你犯了错,爸爸才会惩罚你,所以你看,小兔子消失了。”
舒妙对这件事有着其他的理解,兔子太无害了,所以没办法悠闲地吃白菜叶,一不小心就被人扔掉了。她看动物世界时看到了另一种动物,大海里的鲨鱼,有着尖利的牙齿,捕食时牙齿会撕碎猎物的身体,所以在它生活的领域,它是那么自由。
舒妙开始喜欢鲨鱼,也开始讨厌一切没有攻击性的东西。
她隐隐约约觉得,这份讨厌可能最终是指向她自己的。
她生活得很无力。
舒妙在家里的床是硬板床,母亲为她选的,母亲认为硬板床更能维持好的躯体仪态,她还为她选了所有的床上用品,材质是光滑的蚕丝,对皮肤好。
舒妙躺在床上时,总是觉得很不舒服,骨头硌得慌,床品滑腻的质感也让人头皮发麻,于是焦虑的神经在大脑皮层一鼓一鼓地跳动,难受的感觉从肌肤细胞的每个缝隙里渗透进躯壳里,缠住她没有一丝自由空间的心脏。
如果能选,她想要一张柔软的、棉布床品的床,那一定很舒适、很安定。
而当下,大脑皮层的焦虑神经又开始一鼓一鼓地跳动,明明没有接触到那滑腻的床品,难受的感觉也如雾气般渗透进四肢百骸。
舒妙走出放着舞裙的房间,来到晚宴正在进行的花园。
觥筹交错间,她看到了许多年龄和她相差不大的公子哥,那些人是她过会儿“拍卖”的目标受众。
腹部隐隐作痛,是焦虑感不再只满足于折磨她的大脑,开始袭击她的肠胃。
舒妙深吸一口气,她好想要发泄。
她转身躲到了角落。
说是角落并不算太贴切,因为其实这里是宾客入场的地方,只是所有人都到了后,入口也就没有人了。
这里有一块巨大的海报牌子,约莫三米高两米宽,父亲的偏好,制作得很精致,银灰色的主色调,上面写着“江县医院火灾纪念慈善晚宴”。
舒妙讨厌这场晚宴,她愤怒地一脚踹在这块海报牌上。
于是海报的右下角,一处写着若干遇难者姓名的地方,印上了一个脏兮兮的脚印。
“你在做什么?”一个冰凉的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
舒妙顿了一下,想起来方才在阳台上瞥到的那个熟悉的人影。
所以,果然是他。
她转过身,徐蚀言穿着服务生的制服,衬衣、小马甲、领结,制服其实不怎么好看,可穿的人身材和颜值太佳,长手长脚、修长挺拔,连带衣服都变得顺眼起来。
舒妙想起这个人对她的讽言嘲语,还有忽热忽冷的态度,于是恶从胆边生。
“关你屁事?”
这大概是徐蚀言头一次听到舒妙说脏话,虽然知晓她并不像表面故意表演出来的那么完美,但出口成脏还是十分罕见。
本来他应该很快意识到舒妙此刻的情绪状态很不对的,不过他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海报右下角肮脏的脚印上。
最脏的一块污渍,正好印在两个名字上,徐正嵘、林向晴。
徐蚀言的眸色暗了暗。
“你知道你踢的是什么吗?”
“我爸定做的广告板,怎么,这你都要管吗?”舒妙觉得徐蚀言此刻送上门,简直是为她爆炸的状态送上的一个发泄口,于是她用恶意而轻蔑的眼神看着他,说不清是因为当下的情绪,还是先前被冷落的情绪,她嘲讽道,“一个为雇主家提供服务的下等人,最好还是对自己的工作范围有点数。”
徐蚀言脸色变得阴沉。眼前的舒妙,是权力傲慢的代名词,对他人毫无同理心。
为什么先前会产生心软?
徐蚀言冷冷地警告道:“你踹的地方是你们家害死的人的名单,你该保持起码的尊重。”
“我家害死的人?”舒妙觉得很荒谬,她自然对这场晚宴的由头有一定了解,是一年半前她家不知道哪里的一座医院因为台风天打雷的缘故起火了,但这本来就是个意外,“我家都给那件事捐了多少钱了,就算有一点监管责任也早就还清了!”
还没说完,舒妙猛地被压在了这块巨大的广告板上,脖颈也被一只手掐住。
突如其来的压制让舒妙的懵了好几秒,眼前距离极近的少年显得极为阴沉,充满了攻击性,双眼的眼白也似乎逐渐开始弥漫上红血丝。
很可怕。
“你……干什么!”舒妙挣扎着,试图扒开掐着自己脖子的那只手。
可无论怎么挣扎,那只手都如铁一般牢固不可动。
“道歉。”
语气冷得像极地的罡风。
舒妙知道其实刚才自己的话是有些过分的,下等人什么的,太充满恶意了。
可她想起徐蚀言先前疏离冷淡的态度就无法低头。
“你这样的存在,就是下等人,我有说错什么吗?”舒妙嘲讽地瞪着面前的少年。
少年漠然的、面无表情地看着她:“我是说,给你刚刚踹的那个地方道歉。”
舒妙觉得眼前这个人简直莫名其妙,她爸的海报板,他管这么宽?
“我不!”舒妙张嘴,低头猛地咬在掐着自己的那只小臂上,她咬得太重,瞬间血腥味充斥口腔,喷涌而出的血珠顺着那只因用力而肌肉坚硬的手臂往下,最后滴落在草地上。
钳制她的手臂终于松开了一点,她立刻推开,为了展现自己的不服气,甚至在刚才踹的地方又狠狠补了一脚。
这一脚太过用力,那一整片的塑料布都被踹得撕裂了下来。
徐蚀言阴沉地看着被踹破的那个大洞。
大概是少年的脸色有点太过难看了,舒妙终于觉察自己的行为有点过了。
瞬间某种心虚蔓延上胸口。
舒妙下意识地蜷紧了手,道歉的话几乎要脱口而出。
“舒家人果然很恶心。”突然,徐蚀言冷淡地说道。
舒妙愣住,几乎有泪意要从眼眶喷涌而出。
她抬了抬下巴,傲慢地说道:“是你自找的。”然后维持着挺直的脊背转身离开,一路也不肯松懈。
徐蚀言蹲下,捡起那片被踹得撕碎的塑料布,两个名字上染满了污泥。
他们是那么正直善良的人,热心地为所有人服务,热心地奉献自己,也教育自己的孩子要做一个同样正义的人。
可他们的下场却是如此。
徐蚀言默默擦掉塑料布上的污泥,将它收入口袋中,然后站起身,侧头定定看向那个离去的、高傲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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