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拆封的文件第一页上赫然写着三个字,“秦怀惘”。
他的指尖捻着文件边缘的褶皱,指腹蹭过粗糙的纸纹。此时的那三个字像三枚生锈的铁钉,猝然钉进了眼底。“这个名字是……”无论如何他都想不起名字主人的样子。墨色浓得发滞,像是浸过一场寒雨。他忽然想起小时妈妈说过,名字是一辈子的祝福,那时候,小小的他只当是老辈人的絮叨,但如今站在这里,看着这三个字,喉间却泛起涩意。
“惘”字从纸页里漫出来,缠上他的手腕。拆封时撕裂的声响还在耳边回响,此刻倒像是某种预兆,有些东西一旦扯开,就再也收不回去了。就像他这一生一样,看似步步往前,实则始终在原地打转,连自己要找什么、要往哪去,都混沌如雾。
文件袋里的纸张窸窣作响,像是在催促他往下翻看。可他只是盯着那三个字,忽然不敢动了。仿佛这三个字不是名字,而是一道早就写好的结局。
正隔着时光,冷冷地看着他。
“为什么要把我放在这里,妈妈我不要在这里。”一阵阵童声回荡在阁楼,女人红着眼被两个婆子架着离开了那里。当阁楼的门关闭的那一刻,“别怨谁,这就是你的命。秦家不能死在这件事上!”男人怒吼着说完,也离开了这里,只留下一个小小的影子慢慢的被无尽的黑暗吞噬。。
阁楼的木板在脚下发出吱呀的呻吟,像谁在暗处压抑的叹息着。他僵在原地,耳边只留下了自己的心跳声。
眼泪落在手里还没来得及放下的书本上,他被锁在阁楼的第一个夜晚,灯光从木板缝里钻进来,在地上拼出破碎的银斑,他抱着膝盖数那些光斑,数到迷迷糊糊的睡着也没数清,就像数不清门外传来的争吵里,有多少句提到了“献祭”。
“惘”字缠在腕间的力道越来越紧,像当年束住自由的阁楼。忽然好像懂了什么,妈妈说的“祝福”从来不是给他的。秦家要保的“这件事”,才是钉死他命运的那枚钉子,而他不过是用来稳固地基的一小块碎石,这辈子注定要埋在最深的暗处,连名字都得带着一辈子的模糊,不知道自己是谁,不知道为了什么而活,更不知道何时能停下。绕了半天的圈,终点早就在阁楼的黑暗里等他,连名字都替他写好了结局。
怀惘,怀揣着一生的迷茫。
那天,一道光洒进了阁楼。随后,一双水汪汪的眼睛好奇的打量着这里。“哥哥。”一双小手朝他伸了过来。“哥哥吃。”秦怀瑾递给秦怀惘一个小袋子,里面装着各色各样的糖果和数不尽的小饼干,“还有这个。”他拿出了一盒果汁,“谢谢,不过以后不要来了。爸爸知道了会很生气吧。”秦怀惘苦笑了一声。
秦怀瑾的小手还停在半空,还正准备掏着什么,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像串细碎的风铃,撞碎了阁楼里凝固的黑暗。那双水汪汪的眼睛里映着木板缝漏进来的光,亮得让秦怀惘不敢直视,他已经太久没见过这样干净的眼神了,像从未被阴云染过的天空。
“爸爸才不会生气呢。”秦怀瑾把糖果往他怀里塞,小脸上满是笃定,“而且……我偷偷来的,妈妈一直说哥哥在这里会孤单。”他踮起脚,把果汁盒塞进秦怀惘手里,指尖无意中擦过他腕间的旧痕,“哥哥,你看这个糖,是桃子味的,吃了就不难过了。”
秦怀惘捏着那盒还带着体温的果汁,冰凉的纸盒竟烫得他指尖发颤。桃子味……他早就忘了甜是什么滋味,阁楼里只有霉味和尘埃的涩,像他名字里那个“惘”字,混沌得发苦。除了每天吃那些不知名糊状的东西,他在没有见过其他东西,他看着秦怀瑾额前的碎发被光染上了一层金色,忽然想起妈妈曾摸着他的头说起的那句话,“瑾是美玉,惘是……”,后面的话她没说下去,只是叹了口气。
原来如此。
一个是秦家捧在手心里的美玉,名字里藏着温润的光;一个是埋在暗处的碎石,生来就带着解不开的迷茫。
“快走吧。”他把糖果推回去,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秦怀瑾却执意把糖果往他怀里一按,转身低下头看了看外面:“哥哥,我明天还来,给你带草莓味的糖。”灯光顺着他的发梢淌下来,在秦怀惘手背上投下一小片光斑。
那光斑像枚细小的针,轻轻刺破了他心里厚厚的茧。可转瞬之间,腕间的“惘”字又收紧了,像是在提醒他。有些光,短暂的如同幻觉。就像这盒果汁,这袋糖果,就像眼前这个叫“怀瑾”的孩子,终会被秦家的规矩、被那句“献祭”,碾成阁楼里的尘埃。
他低头看着怀里的糖果,包装纸上的糖霜沾了些在指尖,尝起来是甜的,可咽下去,却比阁楼的霉味更让人发苦。
他明白了,原来命运早就写好了结局。怀瑾的“瑾”是救赎的光,却照不亮怀惘的“惘”。光来的时候有多暖,走的时候,就有多冷。
秦怀惘拿起小小的糖果,送入口中,随后将这些东西藏在小柜子里,这一晚,他终于做了一个美好的梦。他梦见一家人其乐融融的坐在餐桌前,梦见秦怀瑾用那双水汪汪的眼睛看着自己,……。转瞬之间,眼前的世界开始变得黑暗,一阵男人的声音传来。
“起来。”男人把那碗黑乎乎的东西放在地上,用着毋庸置疑般的语气命令道。
秦怀惘也只是麻木的端起那碗东西,吃个精光,转而又躺回在了床上。男人端着空碗便离开了。
夜半,那双小手再一次推开了阁楼的门。“哥哥我来啦。”秦怀瑾张开双手扑到秦怀惘怀里,“哥哥你看。”他拿出了一袋牛奶糖,又掏出了一支草莓味的棒棒糖。“吃这么多糖,蛀牙了怎么办。”秦怀惘摸了摸他的头。“小瑾,如果有一天爸爸要带你去见什么人,你一定不要去。不管用什么办法都不要去,好吗?”秦怀惘看着还没怎么听懂的弟弟,叹了口气,“记住就行,以后你就明白了。”
“哥哥你看这个。”秦怀瑾神秘兮兮的掏出一本书,“这是现在所有小朋友都最最喜欢的故事图册,你在这里很无聊吧,这个给你看!啊对了,你看这个小灯也给你。这里黑黑的,用这个就不黑了。”秦怀惘收起图册,“以后别来这里了,这里不好。”秦怀惘不想连累弟弟,万一被发现,不知道爸爸会不会把弟弟也关起来。
两人玩了一会儿,秦怀瑾招招手,“哥哥,我明天再来!”
只是这个秘密,在不久之后便被女人察觉到了。不过女人并没有说什么,只是装作不知道的样子。那天,女人特意烤了很多小点心,只有她知道。那天是秦怀惘的生日,几年前生下这个孩子时,他不明白为什么丈夫要起这个名字。而如今知道了意义的她,又能改变什么呢?
“哥哥,下面池塘里,爸爸买了一条好大的鱼,是金色的!我带你去看!”秦怀瑾说着拉起了哥哥的手,“不行,我不能出去,爸爸知道了……”话说了一半,“不会的,这个时间爸爸在睡觉!”
银辉撒下,撒到了两道小小的身影上。月光像一层薄纱,轻轻盖在青石板路上,踩上去凉丝丝的。秦怀惘被秦怀瑾拉着跑,衣角扫过墙角的青苔,带起一阵潮湿的腥气。这是他几年来第一次踏出阁楼的门,原来外面早已和当初不同,而夜不是只有木板缝里漏进来的碎光,原来还有这样铺天盖地的清辉,亮得能看见彼此睫毛上沾的细碎月光。
池塘边的柳树垂着枝条,被风一吹,影子在水面上晃成一团模糊的绿。秦怀瑾兴奋的指着水里:“你看!”
月光落在水面,那条金色的鱼正摆着尾巴游过,鳞片反射出细碎的光,像撒了一把会动的星星。秦怀惘盯着那抹金,原来世界上真的有这样亮的颜色,不是木板缝里的银斑,不是秦怀瑾发梢的金绒,是会游、会闪、会自由来去的光。
“爸爸说能带来好运。”秦怀瑾凑近他,小声的说。
他不懂什么是好运,只觉得那鱼摆尾的样子,像极了当时秦怀瑾递糖果时摇晃的小手。带着一种他从未拥有过的鲜活。他下意识握紧弟弟的手,掌心的温度烫得他心慌,原来自由是这样的,会让人想抓住又怕抓得太紧,连这片刻的月光都会碎掉。
秦怀瑾忽然拽着他蹲到柳树后。
远处传来一阵细微的脚步声,是巡逻的家丁提着灯走过。灯光扫过池塘,那条金鱼猛的沉进了水里,只留下一圈圈涟漪,慢慢晕开,消失在月光里。
秦怀惘屏住呼吸,听着自己的心跳撞在胸腔里,像阁楼木板的呻吟。他看着弟弟的眼睛亮晶晶的还在偷偷朝他笑,像藏了一肚子的秘密。
那一刻,他似乎是不怕了。哪怕这月光会消失,金鱼会沉底,弟弟明天可能再也来不了。至少此刻,他手里握着一点暖,眼里盛着一片光,怀里揣着一颗甜。
家丁的脚步声远了,秦怀瑾拉着他站起来,月光重新落在两人身上。“哥哥,我们回去吧,不然妈妈该找我了。”
眼泪一滴一滴落下,抬起鼠标删除了刚刚被记录下的那一幕,“我的孩子,为什么会成为祭品。”女人到底也没有勇气再去抱一抱自己的孩子。
往阁楼走的路上,秦怀惘走得很慢。他数着地上的月光斑,这一次,他不想数清,只想记住此刻每一步踩在光里的感觉。他知道,回去之后阁楼的门会重新锁上,那碗黑乎乎的东西会放在地上。可他藏在柜子里的糖果还在,梦里的餐桌还在,池塘里的金鱼也还在。
或许命运早就写好了结局,但至少今晚,他偷来了一段不属于“秦怀惘”的时光。
一段有月光,有金鱼,有甜的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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