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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第24节确定方案

一九七七年七月一日,一纸公文如春风拂过冻土——样板戏独霸的时代结束了。文艺的闸门缓缓开启,民间戏班终于迎来了久违的生机。洪家班精心筹备的首场外出的“合规”演出,选在了竹坝华侨农场。这片土地承载着特殊的历史印记,安置着从南洋归国的游子。农场里,高大的椰子树在微风中摇曳着羽状叶片,投下斑驳的光影;成片的橡胶林排列整齐,树干上残留着割胶的泪痕;间或能看到几株挂着硕大果实的菠萝蜜树,空气里弥漫着热带水果熟透的甜香,混杂着泥土、橡胶和远处炊烟的气息。房舍多是简单的砖瓦平房或刷了白灰的土坯房,带着些许南洋建筑的实用风格,却又不可避免地蒙上了岁月的风霜和乡土的气息。农场的人们,脸上刻着异域漂泊的沧桑与归乡后的复杂情愫,他们的眼神里,既有对故土的眷恋,也残留着对遥远南洋的模糊记忆。

选择这里,对刘自立而言是精妙的一步棋。作为农场户籍的人,他回来“帮忙”戏班演出,勉强能在禁足规定的灰色地带自圆其说。况且小豆子也是剧务,借口现成。当然,这也可以看成试探,只要没有刺头举报,在这个百废待兴、政策松动的当口,基层干部们也乐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晚上七点半,职工宿舍前的晒谷场上临时搭起的戏台亮起了昏黄的电灯(农场通电是难得的便利)。锣鼓铿锵,丝竹悠扬,演出开始了。

......

(林大)唱:官家子弟乐呀乐逍遥,乐呀乐逍遥。只望金屋藏阿娇,藏呀藏阿娇,寻花问柳风流事,风呀风流事,穿插花丛闹元宵。闹呀闹元宵。

(卓二)林大爷,俺今晚一来看灯二来看人,若有美女,切莫错过。

(林大)老卓言之有礼,速速来行起。哎呀,(撞见五娘,见貌,大喜)李姐李姐!

(李姐)原来是林大爷。

(林大)李姐适才那位小娘仔是谁?

(李姐)她是城西黄九郎之千金,是俺潮州第一美人呀!

(益春)李姐!(李姐)林大爷请了。

(卓二)林大爷这等美人你岂合意?

(林大)老卓有何高见?

(卓二)李姐为人十分贪财,何不用钱银收买,叫她到黄家提亲?

(林大)老卓高见正合我意!正时,元宵畅饮宵夜酒,预祝花烛洞房春!

......

台下爆发出阵阵哄笑和喝彩。潘泉扮演的林大扭着夸张的屁股,把纨绔子弟的丑态演绎得淋漓尽致,这是最直接也最受欢迎的笑料。“瞧见没?这才叫好戏!解气!”一个汉子拍着大腿喊。“花花公子演绝了!黄五娘那扮相,啧啧……等散了场,非得去后台瞧瞧她们卸了妆啥样!”另一个声音带着狎昵。“要我说,那个扮陈三的假小子才真叫勾魂!”戏台边,一个皮肤黝黑的壮汉抛起一块糖果,精准地用嘴接住,像在炫耀,“啧啧,这么水灵的娘们儿,能搂着睡一觉,明儿死了都值!”旁边立刻有人发出更下流的附和。

这些粗鄙的议论,就飘荡在坐在后台阴影里的刘自立耳边。他攥紧了拳头,指甲几乎嵌进掌心。目光扫过台下那些东倒西歪、眼神贪婪的汉子们,刘自立的心像被浸在冰火里煎熬。远处农场橡胶林在夜风中发出沙沙的低语,像在嘲笑他的处境。一个尖锐的问题撕裂着他的心:如果偷渡过程中出了问题,他自己成功偷渡,一走了之,留下陈柿子当诱饵……那她将如何面对这些如狼似虎的目光?她的美貌在沾染上他这个叛逃分子,那她会成为怎样危险的靶子?

“世上安得两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这诗句在他脑海中沉重地回响。留在这里,戴着“□□”的枷锁,他连自己都保护不了,遑论庇护心爱的女人?□□虽倒,可压在他头上的阴云,一年过去,未见丝毫消散。偷渡,是绝境中唯一的生门,却也可能是将陈柿子推入深渊的开始。他有两套计划,而且陈柿子也同意了,一套是两人一起走,这个是最理想的,万一中途出了什么问题,那么陈柿子愿意成为那个牺牲品,给他打掩护,引诱他人拐进死胡同,让成功脱逃。这是不得已的后路,一个受伤,好过两个人一起死。偷渡不成功,他会相当危险,陈柿子也会当成同案犯。

台上,扮演陈三的陈柿子正不动声色地动着嘴皮,由老秀才配音。她的目光穿过明亮的灯光,精准地投向后台阴影里的刘自立。那眼神里,往日的明亮被一层朦胧的忧惧覆盖,像蒙上了华侨农场雨季的薄雾。爱情的温暖与现实的冰冷在她心中激烈交战。还有什么比与爱人相守更温暖安心?可这世道,容得下他们的爱情吗?

刘自立痛苦地闭上了眼睛。不敢再看。他深知,只要这顶沉重的帽子还在,他连站在她身边都是一种奢侈,更遑论守护?一朵如此明艳的花,在这片粗粝的土地上,注定会引来无数觊觎的毒手。

夜已深沉,华侨农场边缘一处僻静的山坡上,高大的芒果树在月光下投下浓重的阴影。熟透的芒果散发出诱人的甜香,草丛里不知名的夏虫在低鸣,远处农场场部的几点灯火在夜色中显得遥远而孤寂。刘自立和陈柿子并肩坐在树下,心事重重,毫无睡意。

刘自立将陈柿子揽入怀中,手不自觉地探入她的衣领,抚摸着那温软的肌肤。陈柿子身体微微一僵,象征性地推挡了一下,便默许了。只是,她的身体虽然顺从,心却像被什么东西堵着,激动不起来,暖意也难以升腾。

黑暗中,陈柿子的手指在刘自立的手背上轻轻敲击起来——那是他教她的摩斯密码,原本用于舞台提示,此刻却成了他们之间无声的腹语。“我,同意帮你偷渡。我想通了。”指尖传递的信息清晰而沉重,“你在这里,总有人盯着你,举报你。看着你受罪,我心里更难受。”

感受到这毫无保留的信任与牺牲,刘自立的手猛地一颤!一股滚烫的热流直冲眼眶。真正的爱情!他像沙漠中濒死的旅人渴求甘泉般需要它!这份情意如此珍贵,叫他如何割舍?

“我希望你跟我一起走!”他急促地在她掌心划写。

“不行。”她的回应带着斩钉截铁的冷静,“只要我们在一起,目标太大。半天不见人,立刻就会被发现,跑不掉的。”

这是她的理智,也是她“嫁鸡随鸡”决心下,为保全他而做出的痛苦抉择——她留下,为他断后。

“可我走了,你怎么办?我舍不得!他们可能会为难你!”刘自立的指尖充满了焦虑。

“怕什么?我又不是你老婆,法律上我们没关系。”她试图用轻松的语气安慰。“这世道要是**律,我就不会在这里了!”

刘自立的心揪紧了。他明白她留下要承受的风险,这份牺牲像山一样压在他心头。他渴望她同行,却更怕连累她一同毁灭。这份犹豫和负疚感,在夜色中格外清晰。

“我知道,我知道……”她的指尖透出无奈,“但留在这里,你会被欺负死的。我的男人被这样糟践,我不乐意。你不是说吗?出去后混出人样,以华侨身份接我过去。”

她把他的承诺当成了唯一的希望和信仰。

“话是这么说,可世事难料,我怕拖得太久……你这边不安全,太多人盯着你了!我不在,他们……”刘自立不敢想下去。

“哼,现在知道担心我漂亮啦?我还以为你不在意呢。”她故意用嗔怪冲淡凝重的气氛。

“你那么亮,瞎子才看不见!”他收紧手臂,在她颈窝蹭了蹭,试图传递爱意,“而且,我用行动证明过有多爱你了。”

“你这是色,不是爱。”她轻哼。

“□□,□□,性也是爱的组成部分。”他低声辩解,气息拂过她的耳廓。

“你是大学生,我说不过你……”她的指尖带着羞涩的笑意,“不过,我喜欢你色色的样子。”

“那我就不客气了……”刘自立的呼吸骤然粗重,黑暗中,一种劫后余生般的渴望爆发出来。芒果树叶在夜风中簌簌作响,掩盖了树下更为隐秘而激烈的声响,持续了许久……

当喘息渐平,黑暗中两人都能感受到对方眼中灼热的温度。

“嘿,大猪哥,你眼睛都冒绿光了,跟狼似的。”陈柿子喘息着比划。

“你不也是?小母狼……”刘自立低笑,带着满足后的慵懒。

“我就担心,就你这德性,离了我,能忍住不找别的狐狸精?”陈柿子旧话重提,指尖带着不安的试探。

“所以啊!”刘自立抓住她的手,急切地划写,“我们好好计划,让你堂兄弟帮忙,把我们一起弄出去!只要出了金翔湾,天高海阔!”

这是他内心深处最强烈的渴望——带她走,一起奔向自由。

“不!”陈柿子的回应异常坚决,“一起走风险太大!万一被抓,你会被枪毙的!我不敢赌!”

她的恐惧如此真实,为了他的安全,她宁愿独自面对未知的风险。

“别担心我,我有功夫,有哥哥,还有戏班,老秀才他们都会护着我。”她把“家”的信任毫无保留地托出。

“不对!”刘自立立刻反驳,带着他惯有的精明与多疑,“戏班的人?堡垒往往从内部攻破!最该防的就是身边人!”

这话像冰锥,刺破了陈柿子对戏班温暖港湾的幻想。

她固执地摇头,不信。戏班是她漂泊人生中最坚实的依靠,比血缘更亲。

“听我的,”刘自立继续划写,带着不容置疑的规划,“我们先一起走!实在不行,你再留下,想办法……”他顿住了,指尖充满茫然,“可是……嗨,我也不知道最终能落脚哪里。你如果之后再来,茫茫南洋,你一个……”

他不敢说出“聋哑人”三个字,但那未竟之意像巨石压在两人心头——她独自在异国他乡,将寸步难行。

陈柿子完全明白他的未尽之言。沉默在两人之间弥漫,只有农场深处传来的几声犬吠和夏虫不知疲倦的鸣叫。

“好。”良久,陈柿子的指尖终于再次动起来,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决绝,“就按你说的,一起走。但先说好:万一出事,你必须立刻走!别管我!否则被抓住,你会没命的!”

这是她“嫁鸡随鸡”的终极体现——生死关头,也要先保全他。

“好!”刘自立用力握紧她的手,仿佛要将这承诺刻进骨血。

“自立,你又要干嘛?你这个贪得无厌的大猪哥!”陈柿子感受到他身体的变化,嗔道。

“憋了好几天了……存货太多。娘子,帮帮忙……”他低声恳求,带着一丝赖皮。

“哼,没我在身边,鬼才信你能当和尚!”她嘴上嫌弃,身体却已软化。

更深的树影里,又是一阵压抑而持久的簌簌声,比前一次更加绵长,仿佛要将离别后可能缺失的温存一次补足。

一件关乎生死与未来的大事终于尘埃落定。两人都感到一种虚脱般的放松,随之而来的是更汹涌的情潮。这一次,他们忘情投入,像要燃烧尽彼此,激烈的喘息在寂静的农场边缘格外清晰。事后,两人紧紧相拥,一遍遍无声地比划着“我爱你”,仿佛明天就是生离死别。

是啊,能如此为对方着想,甚至不惜牺牲自己,谁还舍得离开谁呢?然而,在陈柿子心底最隐秘的角落,一丝冰冷的疑虑如同芒果树缝隙漏下的月光,悄然滋生:她能保证自己的心至死不渝,可刘自立呢?这个男人太聪明,太有才华,就像一颗蒙尘的明珠,即使他不主动招惹,外面的世界也会想方设法擦亮他。时间这把无情的杀猪刀,会不会最终斩断他那份在绝境中萌生的初心?“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纳兰的词句,像幽灵般在她心头萦绕。南洋的风,会吹散此刻紧握的双手吗?她将自己和未来都押了上去,这“嫁鸡随鸡”的豪赌,结局是天堂还是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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