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次见到哑巴美女已是第二天的早上。说来也怪,得知美少女是聋哑人后,知青刘自立的胆子反而大了起来,浑身绷紧的弦也松了,不再像初见时那般手足无措。此刻,她正在给小学西侧的一块菜地浇水,瞧见他,竟毫不避讳地扬起沾着泥点的手,使劲朝他挥了挥,脸上绽开一个灿烂的笑容。
刘自立吃了一惊。她怎么就这么……这么直白地冲一个小伙子招手?一点儿也不认生,简直随性得过了头。他这正主儿还没想好怎么打招呼呢。不过也好,他是个不善言辞的人,手语这种无声的交流,对他正合适。
他努力回了一个笑容,嘴角有些僵硬。他很少笑,也不太会笑,这个笑容大概挺难看的。他的身世像块沉重的石头,压得他喘不过气,身边几乎没有朋友。即使在被打成“□□”之前,在潮州老家,他的名声也不好——他是传说中的“特务”后代。父亲是疍家人,在他五岁时死于海难。不到一年,母亲也失踪了。后来,有人发现母亲的模样酷似报纸上一个国民党保长的女儿,于是母亲就成了“特务”,他也莫名其妙成了“特务二代”。
她比划的是什么意思呢?手势很生动,但有些……狂放不羁?像是随性的涂鸦。哦,明白了。他也一边比划,一边下意识地开口说:“对,我是外乡人,从北京来的知青,前些天在同安竹坝华侨农场待过。厦门一中的校长介绍我来的。我会编剧,还会吹笛子,应该对戏班有用。”
“厦门一中是这么比划的吗?”他确认道。
“对。”她点头,眼睛亮晶晶的。
“那太好了!以后我得跟你多学学。你知道我的手语不正宗,都是自己瞎比划的。你的手语才好看,正宗!你可不能笑话我呀!”美少女说着,竟三步并作两步跑到菜地的篱笆前,双手扒着篱笆,身子微微前倾,急切地凑近他,仰着脸比划着。这亲昵的姿态让刘自立心头一跳。
“你……你的比划也好看,就是……有点…嗯…率性。呵呵。”他斟酌着用词,努力忽略她过于靠近的气息。
“我?哦对!我是洪家戏班的剧务,帮忙化妆,给胜男她们穿脱戏服的。我也想演戏!想演黄五娘身边的婢女,就是秀秀阿姨演的那个洪益春。”她比划着,神情生动,带着憧憬,随即又黯淡下来,“可惜我是个聋哑人。”
“喔……或许……你可以跟老班主说说,演个不需要说话的丫鬟?”他尝试建议。
“不行呀!”她立刻摇头,手势带着点夸张的无奈,“他们说我太漂亮了,一上台就把大家的眼光都吸走了,谁还看千金小姐呀!”
这倒也是大实话。刘自立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安慰这个充满活力却又被现实框住的美丽女孩。
“几天前,我们就听说要来一个高材生知青了!”她忽然又兴奋起来,比划的速度快得像在跳舞,“我和胜男还偷偷讨论你呢!看你写的剧本,字那么好看,我们就猜你肯定是个大帅哥!果然,比我们想的还精神!”她比划得坦坦荡荡,眼神明亮地直视着他,仿佛在陈述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事,脸上没有半分寻常女孩该有的羞涩或忸怩。
一旁的胜男听了这话,脸颊微红,下意识地捂住了嘴,眼睛弯成了月牙,肩膀微微抖动——显然是被陈柿子这大胆直白的“帅哥”论给逗笑了,也觉得这丫头说话太没遮拦。是啊,她听不到这世间的嘈杂,自然也听不懂那些关于“含蓄”、“矜持”的教诲,心性像山间的野花,只管恣意生长。
刘自立有些不自在,赶紧转移话题:“我想找老班主谈些事,他在家吗?”
“不知道呀,他最近挺忙的。”她摇摇头。
“这是老班主的自留地吗?你在帮他家浇水?”
“哦!对啦!”她像是才想起正事,“我从小学就住在胜男家啦,在她家住,在她家吃,也帮她家干活。起初就做些家务,像浇菜啊。后来阿松发现我喜欢画画,就让我跟师傅学,慢慢学会了做头饰首饰,还会架电线!演戏时,阿松就给我工钱。没戏演呢,我就干杂活换口吃的。我养母说啦,我得养活自己。你看,我做到了!”她拍拍胸脯,带着点小骄傲,动作利落又带着点男孩子气。 “哦,对了,胜男家在后山路,九架厝第三排靠南边第二栋。菜浇好啦,我带你过去!”
陈柿子麻利地挑起那对塑料水桶,扁担在她瘦削却有力的肩膀上轻轻一颤,动作自然流畅,毫无寻常女孩挑担时的扭捏。刘自立走在她身边。路上遇到的人,目光都带着惊奇和探究,在这对并肩而行的年轻人身上流连,暗自嘀咕:真是一对金童玉女。
“柿子,能跟我说说厦门一中校长的事吗?”刘自立边走边问。
“哦,老校长啊,”她比划着,脚步轻快,“他是个归国华侨,儿女都在新加坡。就因为这个,挨了批斗,被送到农场改造的。”
“那……能说说你自己吗?为什么叫你‘□□’?这词儿现在听起来都……有点过时了。”他小心翼翼地触及那个敏感词。
“我叫刘自立,自立自强的自立。潮州人。今年五月刚被下放到竹坝华侨农场改造。算是‘□□’,不算正经知青。”他语气平静,却带着沉重。
“你的事,我听小豆子提过一点,”她比划着,眼神关切,“他说你是和导师参加今年清明节的……总理祭奠,然后被抓起来的?就因为这个定的‘□□’,对吗?”
“对。”刘自立的声音低沉下去。
“没道理啊!”她眉头蹙起,比划的手势带着明显的不解和愤慨,动作幅度都比刚才大了不少,“人人都敬爱总理,清明节去祭奠老人家,天经地义啊!这有什么错?”
“或许吧……主要看谁当家。政治……不讲道理,只讲立场。”他苦笑着。
“什么跟什么呀,绕来绕去的。”她歪着头,一脸困惑,随即又扬起一个充满希望的笑容,用力比划道:“不过,我觉得你不用太担心!政策总会变好的!**的队伍,也是穷人的队伍,哪能让好人吃亏呢?对吧!” 她眼神里的笃定像一束小小的光。
“我……我也这么想,总会好的。”他被她的乐观感染,心头微暖。
“我听说你的文凭是硕士?硕士是什么呀?”她忽然换了话题,好奇宝宝似的。
“硕士就是研究生。不过……现在有用的文凭大概只认到学士。69年后大学都停办了,后面的不算数。不然……我可能算博士了。”他解释道。
“博士?!”她猛地停下脚步,瞪大眼睛,双手夸张地在空中画了个大圈,然后用力拍了一下刘自立的胳膊,比划道:“哇!这么厉害!你真的是大才子啊!” 这亲昵又随意的肢体接触,让刘自立身体一僵。
身后跟着的胜男,再次“噗嗤”一声,赶紧用小手紧紧捂住了嘴巴,肩膀抖得更厉害了,脸也更红了。陈柿子这丫头,说话没轻没重,动作更是没规没矩,哪有姑娘家这么随便拍打人家小伙子的!真是……羞死人了!
“说说而已,”刘自立赶紧退开半步,掩饰那一瞬的慌乱,语气带着自嘲,“我这样的身份,华侨农场能放我出来当个编剧,已经是阿弥陀佛了。才不才的,就别提了。”
“别那么悲观嘛!会好的!”她毫不在意他的闪躲,指着不远处的小学,“你看那座小学,缺老师呢!像你这样的人,当个小学老师都算屈才!你会有大用处的!”她的鼓励总是那么直接而充满力量。
刘自立跟着陈柿子回去,走了一段路发现,一农妇坐在牛车上慢悠悠的走,妇人跟陈柿子打招呼,也好奇地看着刘自立这个知青,他在村里就是稀罕动物。
第一次见到这样的牛车,知青既好奇又兴奋,陈柿子说牛车是村里的运输工具。果然,后来又碰上了一辆,满车的番薯藤。
来到了村后路,眼前是一座座相连的四合院式老砖瓦房,规整如棋盘。高翘的燕尾脊,整齐的红砖瓦片,精致的阁脚楼,还有一个后尾门。
古厝群由一条条规则而有序的小道串联在一起,厝厝相通,整齐排列,可见祖先们在建设时还是进行了规划。陈柿子介绍说因为土地有限,埕都不大,因此,房屋第一落的屋顶做成了阳台,有条件的家庭,第二落有阁楼,供姑娘家住的。
老班主的家就在村后路第三排第二栋,墙壁的下边白色的花岗岩条石,上方是红砖墙,大门两侧的门堵还有砖雕,门旁立着石敢当。一看就该是有钱人家。这也难怪,洪家班可是老戏班了,洪胜男她家算是戏班世家,早年挣了不少钱。第一栋就是她大伯家的。她大伯洪大拿是戏班的鼓手,本来戏班应该是他来继承的,不过,他是个鸦片鬼,不顶事,至今,仍然偷偷种植烟草。
刘自立被当作稀客,陈柿子大大方方地引着他直入上厅落座,动作熟稔自然,仿佛这是她自己的家。胜男则一副小女人的状态,手脚不知放在哪儿,但能依着规矩,赶忙去泡茶招待客人。这是闽南待客的头一道礼数。
刘自立对这样的古建筑感兴趣,想看看,陈柿子带着他登上二楼。一落的顶上是晾晒台上,有一小片落花生在晾晒,站在这里向村里眺望,只见一片片红瓦屋顶、燕尾翘脊,显得古朴而壮观,周边偶有几座破败的老房子,对这个古村落景观的破坏不算太大。
“九架厝”外观一样,里面却有所不同,有的单进式,有的二进式,有三进式。古厝的面积都很大,大多有160平方米以上,屋顶铺黄泥瓦,两端的屋脊用砖涵与泥灰土混合,屋脊两端微微翘起,造成燕尾翘脊,美轮美奂。
陈柿子指着两座阁楼说那里放满了戏班的道具。
从楼上下来,胜男走进左上房,她父母的房间,小心翼翼地捧出一个色彩鲜艳的铁匣子,打开盒盖,里面是五颜六色的糖果——水果糖。刘自立在导师家见过,导师是央视国际频道的特约嘉宾,家里常有国外食品。
胜男轻声细语地说:“这糖是老校长给的,他儿女托人捎来的洋年货,可好吃了。”她先拿了一颗递给刘自立,自己取了一颗粉红色的,又拿了一颗蓝色的递给陈柿子。
刘自立不客气地剥开糖纸,一股菠萝的香甜弥漫开来。
“很甜吧?”陈柿子嘻嘻哈哈地比划着,迫不及待地把那颗蓝色的糖丢进嘴里,腮帮子立刻鼓起一块,“我这颗是蓝色的,芭乐味!胜男那颗粉的,是水蜜桃!” 她边嚼边比划,毫不讲究吃相。
“甜。是这么比划的。”刘自立再次纠正她那过于“写意”的手语。
难得遇到一个懂手语还愿意教的人,美少女的话匣子彻底打开了,叽叽喳喳问个不停。刘自立也耐心地一次次矫正她的动作。她学得很认真,手势渐渐规范了些。
看着刘自立专注地手把手调整陈柿子的手势,两人靠得那么近,头几乎要碰到一起,胜男脸上那点因为分享糖果而起的笑意慢慢消失了。她抿着嘴,手里捏着那颗粉色的糖,忽然觉得心里有点不是滋味,仿佛那颗甜甜的糖果……喂了狗似的。
在这位落落大方、光芒四射的美少女身边,时间溜得飞快。感觉还没说多少话,天色已近黄昏,老班主却仍未归家。刘自立起身告辞。
“留下来吃饭吧!没关系的!”陈柿子立刻挽留,比划得干脆利落,“等我阿爹回来!他去见老校长了,晚上准回!” 她的邀请直接又热络。
其实,刘自立的口粮关系已转到吕塘村,挂靠在戏班,晚饭本应在村大礼堂解决。但陈柿子的热情让人难以拒绝。
将近六点,天擦黑时,老班主终于回来了,手里还提着一袋鸡蛋。见刘自立在,他笑呵呵地吩咐陈柿子:“柿子,去弄个西红柿炒蛋!我要跟自立好好聊聊剧本!”
陈柿子应了一声,二话没说,转身就往后山菜园子跑去,采了小白菜和西红柿回来,挽起袖子就在灶间忙活起来,动作麻利得像一阵风。刘自立有些过意不去:“这……合适吗?”
老班主摆摆手:“请个编剧才出一盆西红柿炒蛋?便宜得很!坐坐坐!”
到了晚上九点,阿松和秀秀才回来。见到刘自立在自己家里,两人先是一愣,随即阿松便爽朗地笑起来,表示欢迎:“高材生,欢迎欢迎,有你到沙钢(来帮忙),咱洪家戏班啊,不久准能火起来!”她的笑容和话语,带着江湖儿女特有的豪爽气。一个戏班牵连着大半个吕塘村的饭碗,帮了戏班,就是帮了大伙儿。
阿松说在外面吃过了,但有客在,她乐意陪着喝两口。她拿起酒杯,那份爽朗劲儿,倒颇有几分陈柿子那不拘小节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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