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城仍然被大雨笼罩,整整七天都未停歇。直到同学会当天才忽然从暴风雨变成淅沥细丝。
庄笙收起雨伞,KTV的气温瞬间让她陷入凉爽镇静,也同时隔绝了雨声。
四四方方的机器人领路时不怎么聪明,恰巧有人推开包间门探出头,猛地朝庄笙招手。他似乎还在喊什么,但被音乐声压得一干二净。
庄笙走近时顿下脚步,试图从那张脸上找出几分线索——对方也只咧开嘴笑,等着她猜。
“——麦吉?”庄笙作出惊讶的模样。眼前已近中年的男人穿着一身西装,衬衣被肚子上的赘肉撑圆了。那张脸和高中时期一样毫无记忆点,但也没有变化,似乎只是等比例放大了不少。
除了眼睛。
麦吉“嘿嘿”一笑,小眼睛眯成两道短而细的缝:“庄笙!我就知道是你。刚看照片我都差点认不出来!”
庄笙疑惑道:“什么照片?”
麦吉抵着包间门,给她让出位置:“温嘉刚给我们看的,让我们猜是谁。结果只有我猜中了哈哈。”
包房内正在唱歌的人握着话筒惊呼一声,顿时让所有目光来到庄笙身上。对方走上前来,是个染了一头红发的女生,脸和身材都十分丰润,但能明显看出锻炼的痕迹。
“我是谁?”
话筒递到庄笙嘴边。
“庞潇。”庄笙答道。
“对喽,请坐——”庞潇兴奋地眨眨眼,继续唱歌,还不忘将她引到沙发边。
庄笙坐在沙发角落,暗淡的光线下环顾一周,与周围人打招呼。前来同学会的人还挺多,不完全是他们高一班上的,还有不少同年级的人。庄笙记性比较好,一大半都还能叫出名字。
即便如此,一顿寒暄下来有些头晕目眩,幸好温嘉替她回忆了不少。
“你可能都不记得了,原来赵选老喜欢抄你作业,对了,她字模仿得特别好。以前咱们家庭作业老找她签字。她看着一点都没老,还是那么天生丽质,班花就是班花呀。还有那个谁,脾气不好的那个,卓诗兰,诶他们怎么不见了?”温嘉左右环顾,嘴上仍旧喋喋不休。
庄笙正和赵选礼貌地打招呼。赵选有一头繁如海藻的长发,温柔地垂在胸前。她的五官漂亮精致,颇有几分攻击性,却因为这一席长发而柔和了不少。
庄笙和她原本就称不上熟悉,一时之间只能找些琐碎话题。她得知赵选正在榕市一家垄断企业做会计,生活安稳美满,十分滋润。
“你倒是漂泊很久了,现在怎么样?”赵选朝庄笙露出善意的笑容。
“还可以,”庄笙答道,“就是比较累。这不,刚失业,回来逃避一阵子。”
温嘉亲昵地搭上庄笙的肩膀,一股若有若无的玫瑰香气袭来。她插话道:“才不是呢,我妈说庄笙在做香料生意。我那天都忘记问你了,是不是真的呀?别是回来谈合作伙伴的。”
庄笙笑了笑:“算是吧。差点忘了,我还带了几个样品,给你们试试。”
她从包里翻出来几只乳白色的香薰。温嘉和赵选挨个试闻,温嘉很快找到了玫瑰气味的:“这是我妈用的那个吧?”
“对,大马士革玫瑰,最近很流行。”庄笙答道。
赵选也拿过一只玫瑰的细细嗅闻:“好香啊,我好喜欢这个味道。这地方都不晓得还存在不呢。”
庄笙顺水推舟地送给她。道过谢后,赵选捂着嘴笑,递了杯饮料给她:“你呀就是离开太久了。家是避风港嘛。我就觉得临城也挺好,一晃不也这么多年,开心就好。”
二人正说着,又有三个人推门进来了。左边的女人身型格外矮小,肤色偏深,皮肤不太好。胜在烫了一头短卷毛,穿着十分有设计感,正“咯咯”地笑个不停。庄笙认出了她,冯银子。
走在中间的女人是卓诗兰,她比冯高出一头,眼睛很圆很大,瞪开时显得与某位以甜美出名的女明星有几分相似。而正与二人说笑的男人双手插兜,纯色蓝衬衣,花短裤,踩着大拖鞋,从头到脚全是奢牌logo,额头压眼显凶,看上去像只不好惹的猴子。这是郁迟。
他们和赵选从学生时代起就是形影不离的小团体。文理分科后,其他人都在文科班,唯独冯银子选了理科,和庄笙一直同班到高三。
此时庄笙坐在滑动的灯光下,看见他们三人迎面而来。卓诗兰是第一个认出她的,立马露出甜美而不好惹的笑容,随后是郁迟:“哎呦,这不是咱班的学霸吗?真罕见啊。”
庄笙微微一笑,只简单地打了招呼。
包房中挤得透不过气,温嘉深吸一口气,朝庄笙耳边说:“你带的香薰真好闻,救了命了。”
见庄笙在音乐巨响中听不清,温嘉大声说:“这里太臭了,你有没有香膏什么的呀?要是没有的话,等会儿我要把点香薰点起来。”
庄笙还是听不清,只能糊弄地点头。很快,困倦涌了上来。她小眯了一会儿才醒,音乐声已经慢慢变成了轻音乐。音量被调小了,人们都在聊天。
庄笙身上搭了一件针织衫。见她醒了,赵选朝她抬抬下巴,露出好看的弧线:“不冷吧?”
庄笙摇摇头,道谢后把衣服还给她。周围有人在讨论临城的天气。
“都下了好几天大暴雨了,难怪武平不来同学会,多半是抗洪去了。”
随后,是温嘉的声音:“他还真辛苦。临城哪一年不发洪水,每年都是这个时间点。”
“你还别说,今年的降雨量格外大,今早才看到预警呢。”
郁迟说:“可别把咱们临城给淹了。”
“只有你郁总在乎,我巴不得多放几天假,”赵选抱着手,“咱们接下来什么安排,去哪里吃饭?”
郁迟看了眼麦吉,后者赶忙回答:“六点半,财神饭店。但这还早着呢,要不咱们去学校转一圈?”
话到这里,不少人脸色一变,都相继想起了前几天的新闻。郁迟靠着桌边,百无聊赖地把玩着打火机,视线微妙地经过卓诗兰。卓诗兰当即反对:“这种奇怪的时候我才不要去。郁迟你看什么看,再看把你眼珠子挖出来。”
郁迟露出无所谓的神情:“我是没关系,就当探险咯。”
麦吉托着下巴,好奇心在此刻占据了上风:“你们都不感兴趣吗,到底什么案子啊到现在也没个说法,这不平白影响学校声誉嘛。”
卓诗兰翻了个白眼:“学校的围栏撤没撤都不知道,有什么好看的。”
庞潇率先对麦吉的提议表示赞同:“我觉得可以去。倒不是为了猎奇,就是想借着今天怀念一下逝去的青春~冯姐,你有路子不?你外公不是在校董会吗?”
一直没说话的冯银子从手机屏幕上抬起目光,沉思片刻后答道:“我们可以从后门绕进去,那边在整修,有一片废墟现在没人管。”
“这样好吗?”温嘉嘀咕道,见其他人突然变得兴致勃勃,转念又道,“这是不是太刺激了。诶庄笙,你得一起去。”
她话音未落地,手先抓住庄笙的胳膊不放:“你就不想去学校看一看吗,过了这么多年,你还认得出教室在哪里吗?走嘛走嘛。”
庄笙对此表示迟疑,但实在拗不过她。实话讲,她们俩人虽然从小认识,但并未深交,不适合这样的举动。但温嘉偶尔来上这么一两次撒娇,保管让庄笙一瞬间感到受宠若惊。
临城一中就在KTV附近五公里处。根据冯银子的提议,大家最好是分批进去,省的被人注意到。
他们要去的一共十多人,就站在路边打车,冯银子已经提前把规划好的路线发进了群里。
在等车的时候,庄笙听见大家在闲聊。这些老同学基本都在榕市有一份体面的工作,或是在临城本地有个不错的生意,半数已结婚生子,各个容光焕发。
庄笙感到自己是唯一的异类。她既无法谈论家庭和孩子,也不能融入他们交换的商业信息。她看上去毫无危害,同时也毫无价值。
偶有羡慕她在更大的城市工作的,也会顺便谈起他们年级混得最好的那两三个人。他们在华尔街打工,湾区创业,各个有名有姓,谈论者无不心生向往。但那些表面的羡慕只是浮于表面,然后话题又会回到本地,如何平稳得体地度过这一生才是重要的。
庄笙感觉自己被两个极端反复拉扯,却也从中产生好奇。她像一片漂浮的羽毛,在这些等车时的谈论中逐渐落地。但落入嘈杂人群的羽毛也还是异类。
除非另一片羽毛降临。
陈屿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
他今天穿了一件简单的白t,显得人干净利落。但始终不够挺拔。他经过街角的时候就像一棵年轻却正在凋零的树,轮廓仍然好看,却一派沉沉死气。
他被麦吉冲上去一把拖了过来,上一秒还在犯困,下一秒就站在了人群边缘。他似乎略显尴尬,对谁都只是淡淡地点头,也不多说话。
麦吉激动地拍陈屿的肩:“真是好久没见着了。要不是我拼命加你微信,你都不理咱们。给你发那么多消息你都不回,还以为你不来了。学霸,你在哪里高就啊这么忙?”
陈屿平静地回答:“失业了,忙着找工作。”
“噢,那……那也正常,现在嘛,很多人都失业。”麦吉飞快地调整语气。
陈屿拿出一叠传单,抽了一张给麦吉:“有空可以来店里。”
麦吉瞧了瞧陈屿洗得发白的牛仔裤,把那张印有“东哥洗衣店”的传单折起来塞进自己的西装兜里。
陈屿看上去平和极了,半点没有“混的差”的窘迫自觉。他稍稍一垂眼,麦吉条件反射地接过他手上其他传单,散给了周围人。
等做完了这一切,麦吉自己也有些迷茫。
庄笙盯着陈屿,这下她不再是唯一的异类了。
几分钟后,她和温嘉、庞潇上了同一辆车,陈屿也加入了她们。他坐在前座打瞌睡,一路上都没怎么说话。
温嘉和庞潇一开始悄悄打量了他两次,而后旁若无人地聊起了温嘉的婚礼。温嘉再次讲到令人头疼的繁琐细节,低头时嗅闻到自己衣袖上的的烟酒气味,是刚才在ktv里染上的。
很快,车停在了约定的地点。
正如冯银子所说,学校侧门正在改建,是一片堆砌的废墟。因为案件而停工,看管的人只有两个。先到的冯银子和麦吉已经打点过了,不仅没阻拦庄笙他们,还给指了路。
顺着小路绕过土堆,庞潇兴奋地在前面领路。毕业后她回过学校好几次,基本能指出每一处变化。花坛的位置,布告栏的式样,操场的改建……诸如此类,如数家珍。
但建筑群大体和当年一样,连红白配色都没有改变。
温嘉拿出香薰,用毛巾裹紧,转头问陈屿:“诶,有火吗?”
陈屿顿了顿:“你确定?”
“是有点抽象,这不没办法嘛。”温嘉等他点着后,双手捧着香薰,让气味顺着风往自己身上飘,又小心翼翼不碰着火。她开始嘀嘀咕咕:“真是的,早上出门居然忘带香水了,烦死了,肯定是那头蠢猪又翻我包了。等等,陈屿,你抽烟?”
温嘉的声调突然向上扬起,回荡在树荫下:“真看不出来啊,你以前那么乖。”
庄笙回头看向陈屿。
他耸耸肩,咳嗽了一声,将打火机揣进兜里。
“快看,咱们以前那片湖都要填起来啦!”庞潇指给他们看。但通往人工湖的岔路被蓝色的高大板子彻底挡了起来,还牵了一圈线,只能从缝隙看个大概。石块堆积在周围,似乎中间有个坑洞。
“该不会——”庞潇突然表情惊悚,倒吸一口冷气,脚下一软。她正踩在井盖边缘,突然整个人歪了一下。
庄笙立刻扶了她一把。这时,他们才发现井盖是开着的。
“太过分了吧!”庞潇怒骂道,立刻拍照记下要回去投诉。
刚巧麦吉从学校主楼出来,立刻压低声音,指了指岔路:“那边就是出事的地方!”
“什么?”庞潇歪过头,“人工湖那儿?”
麦吉点点头:“哎,要不是下雨早就恢复施工了。现在就这么摆着,真是……”
庄笙侧过头,发现陈屿站在那儿没动,视线一直盯着那个方向。他突然侧过头,撞上庄笙的视线。反而是庄笙先收回目光。
与此同时,温嘉捧着香薰,催促道:“我们快进去吧。”
“怎么,害怕了?”麦吉走到她身旁,伸出健壮的胳膊。
温嘉嘀咕道:“早知道让我老公一起来了。”
麦吉收回手臂,自然地看了眼手机:“也是,先都进去吧。郁迟他们说找到了以前的教室,嘿嘿。”
踏上台阶后,庄笙抬头看见了中庭上方的挂钟。秒针仍在走动,正如十多年前那样。
他们当年高一的教室在丙区三楼。5班是唯一在三楼最东侧拐角处的,和其他班都有一段距离。
先到的几个人正站在走廊上聊天。赵选抱着手,正和卓诗兰说笑。冯银子在一旁打电话。郁迟则在手机屏幕上百无聊赖地左右划动。
“怎么说?”郁迟抬起头。他的眼睛细长,皮肤凹凸不平,整个人透着一股不耐烦。
“还能怎么说,”麦吉指了指,“窗户开着呢。”
“那只有拜托你了哦。”冯银子眼巴巴地望着郁迟。
“窗台太脏了。”郁迟拖着声音,怎么说也不肯动,似笑非笑地往旁边瞥了一眼。
最后是陈屿翻进去打开了教室门。
雨是从这个时候又开始下的。
温嘉将香薰放在讲台上,瞧着下方的桌椅板凳,忽然感慨道:“现在小孩子条件也一般呐,一个教室坐这么多人不嫌挤得慌。”
庞潇拉开窗帘,让光线落进来:“怎么,不想让你小孩以后读你的母校?”
“哎呦,那可考不上了。现在人家临城一中招生要求多高呀,又不是咱们那个时候花钱就能解决。”温嘉“咯咯”地笑起来。
庞潇稍稍偏过头,看了眼卓诗兰,继续若无其事地攀谈起来。麦吉很快加入她们俩,相谈甚欢。
另一边,卓诗兰正捏着嗓子讲她最近的烹饪。她朋友圈发的全是精心烤制的面包甜品。冯银子用方言和她探讨技巧,又说到自己近来的投资项目,不时调侃一下郁迟。赵选则在旁边沉浸式刷手机,一刻都没抬头。
庄笙在教室最后一排坐下,陈屿在她斜前方,谁都没有说话。室内好像天然地分成了三片区域。香薰的气味将潮湿抵挡在教室外。
庄笙抬眼望着黑板上方的挂钟,想起很久以前陈屿也坐在她的斜前方。他们好像一直默契地保持着这样的距离。
秒针无声地转动。
大约二十分钟后,庄笙忽然看向窗外。雨势越来越大,大得几乎不对劲。同时发现的还有赵选:“我*,我的手机怎么突然没信号了?奇怪,走廊信号会好一些吗——卧槽,你们快点出来!不对劲!”
麦吉拍了拍自己的手机,往教室外探头:“大呼小叫的吓我一跳。其他人怎么还没来啊,等好久了。”
下一秒,他也没了声音。
庄笙刚起身,发现陈屿保持坐姿睡着了。她走到教室门口,忽然愣住了。
暴雨让天空变得无比阴暗,阴云甚至没有尽头。而黑云之下,一条灰黄的江河正在朝学校涌来,铺天盖地,汹涌浩荡——
临城从来没有一条这样的河流,它撕开原野,越过城市,覆盖街道。
那是正朝他们奔涌而来的洪水。
四面八方,无路可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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