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突然大驾，殿中众人皆是一惊，其中皇后与安平公主最甚。念春还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模样，抱着斗篷立在柒络身后不远处。
皇帝走到柒络跟前，伸手去扶她。柒络没等那双手触碰，自己站直身子，像等待长辈教训的孩子般，低头绞着手指，时不时偷瞟皇帝。
“舞跳得不错。”皇帝并无恼意，扫视柒络的衣着，微微皱眉，“不是病了？大冷天的，怎么穿这样少？”
念春这时候走过来，为柒络披上斗篷。皇后也从主位上站起，来到皇帝面前。
“小柒的病已经好了！”柒络立马反驳，引起一阵咳嗽。
皇帝失笑：“急什么，朕又没责怪你。快去把衣服换了。”
“是。”柒络应下，福了福身子，领着念春去偏殿换衣服。
离开时，柒络听到皇后强颜欢笑的声音：“多冷的天，陛下来了怎么不让下人通传，我好叫人前去迎接。”
皇帝冷笑一声：“你既知今日天冷，怎么还让小柒穿这样轻薄的衣裳跳舞？”
皇后辩解道：“小姑娘爱美。跳舞嘛，自然是穿舞衣才好看。”
皇帝并不相信：“我怎不知小柒竟这样爱表现？”
之后帝后说了什么，柒络没听清。不知是距离远了，还是帝后降低了声音。哪怕听不到，柒络也有几分猜测，大抵是在央求皇帝莫要当着众人的面落她面子。
柒络将舞衣换下，顺带做了些小手脚。念春随身带着些胭脂，柒络涂在双颊上。她惯会做戏，照着铜镜作出双眼迷离的模样，还真像是突然发起高热。
柒络转头展示给念春看，问：“够不够以假乱真？”
发热的症状本就不明显，柒络只需假装虚弱就已有五六分像。她又在脸上涂了胭脂，微微泛红的双颊更添几分真实。念春看了半天，道：“像是像，倘若有人探你额头该如何是好？”
“大庭广众之下，陛下倒好拒绝。若是皇后，那就要看陛下肯不肯站在我这边了。”柒络起身，补充一句，“陛下知道皇后厌恶我，八成是不许她碰我的。”
柒络一脸病容地回到宴会上。她没有声张，坐得与帝后又有一段距离。她安静又乖巧，等皇帝发现时，柒络已经蔫儿得快趴到桌上了。
安平公主注意到皇帝投过来的视线，回头看向身侧的柒络。这一看把安平吓坏了，安平探了探柒络的额头，脸色更沉，回头与自己的丫鬟低语。
丫鬟绕到主位下，传话给大太监。大太监看向虚弱地靠在安平肩头的柒络，回身对皇帝道：“陛下，七小姐发热了。安平公主想带七小姐去偏殿歇息。”
皇帝闻言剜了一眼皇后，对大太监道：“今日是哪位太医值守？叫来给她瞧瞧。”
大太监道：“回陛下，是江太医。不过早些时候让贵妃宫里叫去了，这会儿估计还在重华宫。”
贵妃素来疼爱柒络，刚巧太医在贵妃宫里，皇帝便道：“叫人抬个轿子过来，送小柒去重华宫歇着吧。”
“是。”大太监应下便开始吩咐人着手去办。
皇后没有多嘴，涂了蔻丹的指甲几乎要嵌进扶手中。她满腹怒气不能发作，只得在心里暗骂柒络小狐狸精。
安平公主跟着柒络去重华宫小坐片刻，她没有回宴会，而是去了慈宁宫陪太后。
重华宫中，柒络坐在铜镜前，在贵妃的注视下，被贵妃的贴身宫女卸去妆容。
柒络今早的妆容是为跳舞准备的，一双媚眼格外吸睛，是蛊惑男人的扮相。柒络的五官还未完全长开，不施粉黛时显得温柔又无辜，更讨长辈欢心。
贵妃很满意侄女素面朝天的模样，挥挥手屏退宫人，念春也跟着出去了。
没了外人，贵妃不顾侄女的讨饶，提着柒络的耳朵进了内间。贵妃没有多用力，姑侄两个坐在榻上说话。
贵妃佯怒道：“谁叫你扮成这样的？你娘知道吗？”贵妃的位分是自己争来的，柒络那点小心思贵妃一看便知。
柒络不占理，低头不语。
贵妃气笑了：“慕容柒络，你胆子也忒大了。这是什么地方，你也敢胡来？你再捣乱，我先毒死你，省得你给家里抹黑，毁了慕容家百年清誉。”
柒络小声嘟囔：“这不是没事嘛。”
贵妃使劲点了下柒络的额头：“最好是没事。你莫不是忘了皇后下手多狠？光长年纪，不长记性。”
柒络一怔，情绪低落道：“我记得。”
她知道，她十三岁时遇到的刺杀，正是皇后的手笔。她侥幸存活并非皇后尚存善心，而是多亏了她那张脸。皇后找的是一群亡命之徒，见柒络貌美性烈，起了歹念，没有直接了结她，这才拖到江天唯救下柒络。
自那之后，柒络便清楚，美貌可以是利剑，而她惯会用这把剑。
贵妃倒了杯热茶给柒络：“你安分些，过完年去浔阳住着吧。”
柒络捧着茶杯，踌躇道：“可阿娘说……”
“我帮你说服你娘。”贵妃在柒络耳边低声道，“柒儿，我会杀了他，这天下早该物归原主了。”
柒络瞳孔收缩，抓着贵妃的手，压低声音：“姑母，这……不，不行，太冒险了。”
贵妃拍拍柒络的手以示安抚：“是太后的主意。她来找我，我同意了，你爹娘也知情。你娘总担心事情败露，留你在京城让他们放松警惕。我倒是觉得你在京城反而不好。过完年你就十六了，不是小姑娘了。皇后总忌惮你，难说不会狗急跳墙。你躲着些，等尘埃落定再回家。”
柒络震惊得说不出话，脑中闪过爹娘近来所作所为。不，或许这个计划筹备了许久。
她的长兄慕容旸分明更喜读书，偏偏去参军，与张将军平分军权。丞相已权势滔天，此番作为定会叫人忌惮。这是步棋险，但不得不下。张将军愚忠，不会弑君。然而他们需要军队，嘉佑王的身份更加敏感，旁人不好掌控，慕容晖年纪偏小，只能让慕容旸去。
那么嘉佑王假意与丞相府决裂，远离京城，是为了避嫌。
既然想到了，柒络便问了：“如此说来，嘉佑哥哥是不是……”
贵妃点点头：“嘉佑王才是正统，他自然知晓。”
柒络又想起宫里还有个赤子之心的少年，她问：“姑母，倘若事成，泽宇哥哥会如何？”
“他自然不能留。”贵妃想到大皇子也不免生出些恻隐之心，“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大皇子心思不坏，可你怎知变故之后他不会性情大变？柒儿，斩草要除根。”
柒络没接话。
贵妃误以为柒络的沉默是因为不忍心，劝道：“柒儿，不心狠些，万劫不复的就是你，或是整个慕容家。你心疼他，我们也心疼你。”
“是，我明白。”柒络虽然同情大皇子，但她不打算插手。方才的话题太沉重，柒络笑笑，撒娇道：“姑母，我饿了。宴会上的吃食都是冷的。”
贵妃叹气，叫人去准备吃食。
江太医是丞相派，自然瞒下了柒络装病的事实。柒络在重华宫睡了会儿，乐宁长公主进宫后接女儿去了慈宁宫，待到晚宴时候，与太后一同赴宴。
晚宴柒络待到亥时便回重华宫休息了。年初一约摸巳时柒络才随家人回到府上。长公主跟着去了柒络的院子。不消想，柒络又要挨训了。
乐宁长公主才坐下，柒络立马低头认错：“阿娘，姑母已经教训过我了，我知错。”
乐宁长公主轻笑：“新春佳节，我不是来兴师问罪的。既然你自己承认了，我便要说说你。昨夜你走得早，你可知晓，初十阿旸便要带兵去北疆了。”
慕容旸，柒络的长兄，那位喜读书却穿上铠甲的小将军。
近几年北狄总是骚扰南霄北疆，大都是些小动作。一旦南霄派兵，北狄就一溜烟跑远。前年北狄换了可汗，北狄开始大张旗鼓吞并南霄的边缘城池。慕容旸奉命率兵前去镇压，去年年中才回京。
“为何？哥哥去年不是才大败北狄？这才半年，怎么就……”柒络天真的脸上浮现出茫然之意，话说到一半她想明白了。
不重要。北狄是否安分守己对皇帝来说不重要，他只是要支走慕容旸。他察觉到什么了吗？
柒络感觉凉意席卷全身，面上血色瞬间退去——她在害怕。
乐宁长公主见女儿自己想明白了，满意地拉女儿坐在自己身侧：“柒儿，你当真以为陛下好糊弄？张将军比你哥哥更有经验，手上兵权也更多，他反倒被留在了京城，你说为何？”
柒络立马答道：“因为张将军要守皇城。”理清现状后，柒络实在无法心安，她问母亲：“陛下会对我们出手吗？”
乐宁笑她：“这会再害怕未免太迟了。”
柒络轻声道：“我只是不想连累太多人。”
“与你这小姑娘有何干系？”乐宁皱眉，怕女儿胡思乱想，补充道，“柒儿，莫要事事都往自己身上揽。老太爷之事与你无关，阿旸出征与你无关，我们谋划之事更是与你无关。”
柒络没接话，她不这么认为。暂且不论前两样，贵妃都说是在为柒络扫清前路荆棘，怎可能完全与柒络无关？
长公主态度温和，语气中带着些恨铁不成钢的愠怒：“不过，柒儿，阿娘必须要训斥你，你太任性了。若是不喜皇后，避着就是了，你招来皇帝，与惹火烧身有何分别？伤人又伤己。你为赢她付出的代价，已经远远超出避其锋芒的损失。这太愚蠢了。你何时才能改改你这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坏毛病？”
柒络躲着母亲的视线，倔强道：“欲就大业者，不拘于微末。”
“说什么傻话？”乐宁轻拍女儿的手心，念起兵法让女儿接，“不战而屈人之兵……”
柒络即答：“善之善者也。”这是《孙子兵法》中的谋攻篇。
“记得倒是滚瓜烂熟，用的时候也这般熟稔便好了。”乐宁长公主摸摸女儿的头，不知怎的又想起一事，“柒儿，你当真是心仪天唯吗？倘若你只是想他陪你玩闹，就莫要与他太过亲近。”
柒络笑道：“我想嫁给他，毕竟天唯哥哥很好看。”
乐宁皱眉嗔道：“娘跟你说正经的呢。”
柒络道：“正经说，我仍是想嫁他。您从前教导我，为人处世不可张扬。爹爹位居高位已是遭人嫉妒，又有阿娘您做贤内助；长兄在军中立下赫赫战功，有嘉佑王之妹作妻。陛下知晓嘉佑王一脉乃是正统，难免忌惮我们。”
乐宁长公主没有打断女儿，静静听她说。
柒络见母亲没有要说话的意思，胆子逐渐大起来：“如此我的婚事自然不能张扬。天唯哥哥是浔阳人，虽说从前家中也在朝为官，可如今江家无人，天唯哥哥在世人眼中便是无权无势的寒门之后。与我而言，我中意他的容貌，他娶我也能获得权势，两全其美。”
乐宁长公主的笑容更加慈祥：“你想得倒是漂亮。既然你有自己的主意，那我便不再多言。”
柒络眨眨眼，没去深究母亲话中的深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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