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步青散步去书店的路上,经过别人家的院子,这节令,其中一家院子的墙头,虬劲的石榴树繁花满缀,灿若云霞。
他走过树下,听见墙里有人说话,略住了住脚,头顶“咔嚓”一声,剪落一枝石榴花,恰巧打中他的肩。
霍步青匆匆抬头,只来得及看见缩回墙里的高枝钳。
“嗳呀,掉外面了嚜?”
墙内女子一声惊呼,娇软动听。
“没事,小织你继续剪,我出去看看。”
主人家出门一瞧,瞧见墙根底下立着的霍步青,一身藏蓝的褂子与挂在肩头的红花绿枝子格外不衬,枝子的末端被他握在手里,显然是砸到他了。
“不好意思啊!老师,”主人家忙忙地开始道歉:“我们家今天请了花艺师在剪树枝,怕以后石榴结多了乘不起,没想到砸到您了,真是对不起。”
“没事,树枝轻,不痛。”
“没事就好。您是前面那家书店的老板吧?要不要进来喝杯茶?”
霍步青刚想起步跟主人家进院子,听见墙里高枝钳有序的“咔咔”声戛然而止——他收回了脚步,温文有礼地笑着说:“茶就不麻烦了,我书店还有事,这花——”
“您要是不嫌弃就拿着吧,讨个好彩头。”
“那谢谢了。”
“哪里哪里,您不嫌弃就好,有时间请您喝茶。”
“小织哦。”主人一进院子就开始念叨:“你打到人家书店老板了,不过有一说一,书店老板的气度是真的好,看起来温文尔雅,又会说话。”
“样子怎么样?”
“样子嘛——没有我儿子帅,小织你今天有空吗?我喊他回来吃饭。”
这家的儿子,虎背熊腰,五短身材。
宋小织哂哂道,“弗用哉,刘姨,花店忙,阿赶着回去。”
“回去忙什么?”
“今天是小满,也是5.21,进来一大批订单等着阿,阿剪完就回去呀。”
“好嘛,那下次约。”
书店门口停着辆四轮的儿童自行车,车篮里勾着一大袋水,里面游着两只色彩斑斓的小鱼。
“fafa姐姐~妈妈给窝买金鱼啦!”
霍步青还没进店就听见了希希的小奶音,最近希希每隔几天就会来店里找玫瑰,问的都是同一件事:
“fafa姐姐,宝文今天来了吗?”
“没有来。上上周我就跟你说了,宝文回家上学去了。”
“那她好久会来呢?”
“不知道。”
玫瑰本以为,希希会说“那窝过两天再来”,没承想今天他改了诉求。
“那fafa姐姐,泥可以帮窝写个情书嘛?”
“嗯?”玫瑰有些讶异,好奇柜台下面这个穿背带裤的小不点,是从哪里知道的“情书”?
“第一,是玫瑰不是fafa,是花花不是fafa。第二,情书是一封不是一个。第三,你懂情书是什么意思吗?你打算写给谁?宝文吗?你爸妈知道吗?”
“fafa姐姐~”
希希眨巴眨巴眼睛,跟着说:“窝知道嘞,情书要写给寄己喜欢的银,窝喜欢宝文,你帮我写了,下次见面窝给宝文,窝只爱宝文。”
玫瑰自动忽略最后一句,饶有兴趣地逗希希:“那你有钱吗?”
“有!”希希埋头翻自己的小包包,从里面抠出一张皱巴巴的十块钱,踮起脚放到柜台上,“这是妈妈今天给窝的零fa钱,给泥,帮窝写情书。”
“我这里不写情书的。”玫瑰又说。
“骗银!”希希皱起小眉头,满脸写着不相信,“早上爸爸送妈妈fa,妈妈说就不能学学小年精,送她一个情书嘛?爸爸说要是泥想要,窝马上去老霍的书店找代笔。”
“然后呢?”霍老板突然出现在希希身后,希希吓得一扭脑袋,就撞上了霍老板的膝盖。
“霍叔叔疼~”
霍步青伸手揉揉希希的脑袋,问:“你今天放星期?是自己来的?还是被丢来门口的?”
“爸爸带妈妈粗去玩了,他们说下午来接窝。”
霍步青正在回忆有没有这回事,手无意识地转着石榴花,被希希看见想要伸手来拿,他抬高了手,把花藏到了身后。
“那我们中午只能点外卖了,你想吃什么?”
“辣条!炸鸡!可乐!披萨!小泡芙!蛋挞!”
这倒是字字清晰。
霍老板浅浅一笑,说:“中午我们喝粥,油炸食品不健康。你现在是想跟我上楼?还是待在楼下玩?”
“窝不要!楼上有渣渣,窝要跟fafa姐姐在一起。”
希希原来说的是——霍步青近来玩木雕产生的木屑。上次去考察的村里有家木工活做的远近闻名,霍步青小试了一把,一试就把高中边苦读边玩木雕的手艺捡起来了五六分,能静心,还能锻炼专注力。
“那行,小白你帮我看着希希,别让他乱跑。”
“那希希的情书……”
“他给钱,你就收,不要让他拿去买垃圾食品,随便——”
霍步青没往下讲了,玫瑰却意会了:“好的!霍老板。”
那封情书,玫瑰写了很久,她原本只打算用灰色铅笔模仿小孩子的笔迹随便对付过去,却听见希希很认真地把仅有的词汇翻来覆去的组合,想要拼凑出他认为的最“好”的句子,用来送给宝文。
铅笔在玫瑰指尖打了个转,她用铅笔头轻轻擦掉已经写好的那句“宝文,你快回来”,改成希希嘴里念叨的“宝文,窝买小金鱼了,你要来看吗?”。
三番五次的修改,纸都要擦破了。
玫瑰想到办法,她交给希希那十块钱,以请求的语气拜托他:“希希,隔壁水果店的老板说今天有杨梅,你去帮姐姐买十块钱的杨梅好不好?”
“可四……窝要写情书啊?”
“买杨梅交给你,写情书交给我,我们公平交易,好不好?”
“好叭,那fafa姐姐泥要写的‘好好的’,窝去给泥买羊梅。”
希希从凳子上呲溜一下滑下去,小屁股一歪一歪地在玫瑰的视野中消失。
玫瑰踮着脚从置物架上取出工具盒,掀开铜扣,盒子里是摆放齐整的墨水、洗笔杯、封蜡五件套……平时给街坊邻居代笔家书只用得上横格信纸与钢笔,但情书不一样。
玫瑰略略在心里打好草稿,敲定某些词句用法的同时在手里反复揉搓那支黑色钢笔的笔身,等笔身渐渐有了余温,她又才挑了一瓶丁香紫带一点儿粉的鎏金墨水,开始写信。
写给女孩子的情书,必须得漂亮。
杨梅没有香气,但希希的笑!声有——奶香奶香的。
“fafa姐姐~窝回来了!”
肉嘟嘟的小手捧着一团白色纸巾最先进门,其后是希希天真烂漫的苹果脸,他的帽子里还竖着一根波板糖。
“盐!”
他迫不及待地把白色纸团捧到柜台上,小心地掀开——亮晶晶的一把细盐。
“阿姨给的,说用盐给羊梅洗澡。”
“那我的杨梅呢?”
希希一扭头,指着刚进门的人影说:“哥哥那儿!”
伏城依旧是黑色套头卫衣与工装裤,左手拄着单拐,右手拎着杨梅。
不同的是他今天出门还匡了一顶棒球帽,狼尾被尽数压到脑后,少了几分颓气而多出几分凌厉与野性。
“学委,你要的杨梅。”
“噢!”
玫瑰回过神来,第一次意识到伏城长了一张要不得的脸——特别招乖乖女喜欢的那种。
“你这儿买了多少?”
玫瑰接过杨梅掂了掂重,沉甸甸的。
“不止十块钱吧,糖也是你给希希买的?”
“糖是杨梅买的多老板送的。”
“那怎么我没有?”玫瑰佯装不开心地撅起嘴,在希希面前故意很委屈地说:“为什么给希希糖,给我就只有盐巴——”
“盐巴!”希希开心的抢白道。
“杨梅……”他照旧不善言辞,半天只憋出来一句:“我记得学委你喜欢吃杨梅,初中的时候。”
“羊梅!”希希继续抢白。
玫瑰一愣,脑子里一根弦没接上,居然对伏城咧出一个真心实意的傻笑:“是哦~我是喜欢吃杨梅,谢谢你啊,还记得我喜欢吃杨梅。”
“一直都记得。”
呃……今天的气氛,似乎有些暧昧?
玫瑰很注意地不去看伏城,继续写她的信。
希希用口袋里的半截蜡笔在信纸的右上角涂了一枚圆圆的小太阳,玫瑰再给喷上薄薄一层香水,情书的正文内容就算完成了。
玫瑰将信折了两折,装进柔韧耐久的涂蜡信封,转头问伏城:“诚诚?蜡煮化了吗?”
伏城在一旁小心地举着银制花瓣蜡匙,蜡匙里搁着一块圆蜡,在酒精灯的烘烤下逐渐熔化成胭脂色的汁液。
“好了。”
“我要封口了哦?”
玫瑰看向希希,询问他的意见,希希嘴里含着波板糖‘郑重其事’地“嗯”一声,表示同意。
蜡液被缓缓倾倒在信封口,火漆章跟着缓缓印下,待蜡冷却,再用力按压一次,抬起——一朵漂亮的胭脂色茶花,也像五月底的一粒杨梅。
玫瑰舒了口气,总算是,一封漂亮的情书。
“宝文收到一定会很喜欢。”
“好耶!窝每天都要装在书包里~”
“装在书包里会皱的。”
玫瑰眼角的余光看见伏城正要用嘴去吹灭酒精灯,她想也没想直接将伏城拽到身后,还不忘回头瞪他一眼。
“你是不是傻!酒精灯不能用吹的,要用灯帽盖灭!”
伏城因玫瑰的动作而有些恍神,初中实验课上,她也是这样把他扯到身后,还不忘瞪回头他一眼,那次也是……
“记住了没?”
伏城垂下眼睑,手臂从她的后腰穿过,盖灭了那盏炽热的酒精灯。
“记住了。”
玫瑰愕然回头,两人的目光触在一起——伏城睫毛好长,密密地盖着那双像黑夜一样深邃的眼睛,此刻却莫名温顺。
“什么?”玫瑰问。
他的眼睫毛轻轻两眨,避开她的目光,沉声说:“我记住了,下次不会了。”
不会再让你,挡在我面前。
玫瑰的左右心房,没由来地,急跳了两下。
希希跟着玫瑰吃了太多的杨梅,后来希希用指头去戳自己的乳牙,含糊不清地说:“fafa~牙齿变豆胡!”
玫瑰笑他,“是豆腐?还是豆胡?怎么你这么小,也开始h、f不分?”
“哼!”
希希气鼓鼓地一跺脚,正好看见下楼拿外卖的霍叔叔,立马告状说:“叔叔,fafa笑我!她笑我f、f不分!”
“呵。”霍老板听见也笑出了声,他递给希希那份小的鲜虾抄手,抄手的塑料盖上,还有一只滚圆的小猪奶黄包。
“读个幼儿园就好了,这是你的,儿童餐。”
一份浇了红油的大份抄手又被他顺手递给玫瑰。
“这是你的,工作餐。”
“谢谢霍老板!不过下次可以直接折现吗?我每天都有带饭。”
“宋小织做的?”
“嗯,小织姐不让我吃外卖,说外卖……”
‘不健康’三个字溜到嘴边又连忙被玫瑰换成了“没有她做的好吃”。
“她手艺确实可以。”霍老板没有把玫瑰的停顿放在心上,而是提起另一件事:“我看她朋友圈发的菜样式很多,有没有考虑做私厨?”
“私厨?”玫瑰疑惑。
“就是专门为私人做菜的厨师,适合那些下厨能力不强,又有一定经济能力,却还在天天吃外卖的人。”
“我怎么觉得……你描述的,好像是你本人?”
“我是想请她——”霍老板罕见地犹豫了一下,说出自己的顾虑:“但怕她忙不过来,她不是还有花店吗?”
“霍老板你要是不挑嘴的话,我可以回去帮你问问小织姐,反正做一个人的饭也是做,两个人的饭应该也没问题,主要是——”玫瑰话里染上丝丝愉悦:“小织姐会很高兴有人喜欢吃她做的饭的,还有就是,钱要给到位。”
“那自然,小白你下班回去帮我问问宋小织,她要是同意或者有其他条件,都可以提。”
“好!”
中午他们在书店外面的树荫里支了张小桌子吃饭。
除了大、小两碗馄饨,还有小织姐装在保温盒里的青椒炒鸭块、麻婆豆腐、鱼香肉丝和蛋花汤,以及伏城去街头巷尾买的几样小吃——锅巴洋芋、杜姐凉面、章记麻辣烫。
“这是希希的!这是城城的。”
玫瑰将颗粒饱满的米饭扒一小半给希希,剩下的全部扒给伏城,堆尖一碗,她自己只象征性地舀了三粒抄手,吃了,然后将汤勺一搁,抱起她的杨梅盘子说:“我吃饱了。”
“fafa——”即便希希正在努力和碗里的鸭肉做斗争,也不忘告玫瑰的状,“挑食!”
“不,fafa没有挑食。”玫瑰一本正经地拈起一颗大杨梅丢进嘴里,说:“fafa只爱吃杨梅。”
希希还想再说,被伏城夹起一块焦香的洋芋堵住了小嘴。
“吃饭。吃得少,长不高。”
玫瑰不敢置信地看向伏城:这是在内涵我?
而伏城只是淡漠地刨了一大口米饭混菜嚼了,看都没看她一眼。
“可四……fafa也只吃一dia!”希希沉迷于吃饭和告状。
“她是女生,需要你吃多点去保护她,还有——”伏城又往希希碗里丢了一大块肉质肥美的鸭肉,“叫她姐姐,再叫花花就把你丢出去。”
希希腮帮子嚼得鼓鼓的,却还在“嗯嗯”声点头。
啧~这一大一小,还怪可爱。
傍晚玫瑰清书时发现还回来一本《华莱士人鱼》,是之前陈慰说他想看的那本,玫瑰把《华莱士人鱼》放到一边,拍了张封面图给陈慰发过去。
她随手一滑,两人的聊天记录还停留在一个星期以前,但她几乎,每天不定时的都能看到他,今天周六——他没有来。
伏城陪希希玩累了趴在长桌上睡觉,希希推过去一张小榻榻米紧挨着伏城的高脚凳,他把小毯子往身上一裹,蜷进榻榻米里,也在睡觉。
玫瑰抱着一摞书轻手轻脚地路过他们,去给书籍归类。
“嗡~嗡~”
手机在柜台上发出振动,吵醒了那两只酣睡的人。
伏城木着眼睛人还是懵的,希希却先哭了起来,由啜泣到嚎啕,突然哭着说要回家,要找妈妈。
小孩子刚睡醒都一样没有安全感。
“城城。”玫瑰从书架里探出头来,跟他讲:“要不你抱希希出去走走,安抚他一下?”
伏城眉头皱得死紧,看着一脸烦躁,他从沙发里捞起希希,挟在胳膊下面就开始一瘸一拐地往外走。
“我送他回去。”
“等等!”玫瑰三两步追出去,希希已经坐上了四轮车,被伏城捡了根麻绳栓在车头上拖着走。
她把一袋小金鱼重新系好正想放回车框,希希边揉眼泪边伸手过来要。
“给他吧。”伏城说:“不然他能哭一路。”
“那好吧,那希希你要拿稳哦,掉了就没有了。”
玫瑰交给希希小金鱼让他抱在怀里,又拿出纸巾给希希擤鼻涕,擤完鼻涕又顺手在他帽子里放了一样东西。
“情书我给你放在帽子里了噢,你拿回去要好好保管,以后遇见宝文了不要忘记给她。”
“嗯!”希希泪眼朦胧地冲玫瑰点头,小哭腔咕咕噜噜的说:“姐姐债见,希希今天想肥去了。”
“拜拜~下次再来玩哦。”
玫瑰走回店里捡起手机,关闭振动,点进聊天框:
陈从心:书给我留着,晚点过来拿。
陈从心:在干什么?
陈从心:今天521,学校到处都是情侣。
陈从心:在忙吗?我今天在老朋友那里接了份私活,发给你看看。
[图片:年轻人以虔诚的面影轻轻吻上少女的额头,少女的胸前,盛开着一束花的影子]
陈从心:镜头逆光对着夕阳、拉低亮度、调色温,这样能勾勒出人物与背景明亮的轮廓线,拍出剪影的效果。
[图片:他将一捧粉红的花束藏在身后,只留给镜头一副宽阔的后背,而她双手捂着脸颊,一双弯弯的笑眼却泄露了她呼之欲出的惊喜与灿然的心动]
陈从心:拍人物特写要注意抓拍人物表情。
是姜云南和张帆,玫瑰想,摄影师和他的模特。
[图片:姜云南抱着花束,微微侧身,引出两人自然交缠的左右手]
玫瑰突然想到海子的那几句诗:你来人间一趟,你要看看太阳,和你的心上人,一起走在街上。
而陈慰说:“听说,今年的521,很适合表白。”
他突然出现在门口,白衬衣被夕阳染出稠润的调调,温暖、明亮——还有一束酡红的巧克力泡泡,用她的蓝格子领带挽着一只大大的蝴蝶结。
“听说,今年的521,很适合表白。”
“所以呢?”玫瑰立马冷静,刻意凉薄:“在一起又怎么样?不在一起,又怎么样?”
“在一起……”
陈慰的喉咙像被人揉进一把滚烫的沙子,说话都开始哽涩:“今天在一起,你就能听到两次告白,一次‘521’,一次——我喜欢你。今天不在一起,我也会在明天,后天,或者你也喜欢的那天,再对你说:我还是很喜欢你。”
连说了四次喜欢……
“真的?”玫瑰不敢信。
“如果我表达还不够清楚……的话,那我再明确一遍,”陈慰望向她的眼神逐渐变得笔直且坚定,直望进玫瑰心里,那些记忆走马灯似的重现……文曲星、白杨树、模特、音乐节、读书日……
“今儿晚上底月晃晃,漂亮嘚很!”
这是句情话,她早就懂了。
可真正听到,却是另一种心动——
“我喜欢你,白玫瑰,是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而玫瑰只能:“谢谢你的喜欢。”
她是笑着对他讲的,那双鹤眼也因为他说喜欢从而漫上一层潮润的水光,也因此,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遗憾在水光中流转。
“可是陈慰,我不谈恋爱。”
“为什么?”
她轻轻眨掉那些遗憾,背对他独自抱起那摞书,只留给陈慰一抹孤瘦的背影。
“原因很复杂,但我可以讲一点。”
陈慰跟着玫瑰走进书架,过道狭窄,比一人的肩膀稍宽一点,她抱着沉重的书,就没有余力,再接手他的花。
“我以为真正的喜欢是……要建立在相互了解的基础上,就像你要借的那本书,鳞女和海州化在‘完全’了解对方的基础上,他们还是愿意接受彼此。他们的爱可以跨越形式、种族,甚至是跨越时间和生死,而未知对于人类来讲,意味着危险与挑战。”
“你是说我们还不够了解对方?所以会有潜在的矛盾?这对我来说不是问题,我们可以——”
“可是陈慰。我几乎,已经,很明确的,了解你了。你属于从小就顺风顺水的那类人,你很自信,有幸福的家庭,很好的教养,正直的品格,能力出众,有光明灿烂的未来,还可以更高的学历。而我,十五岁辍学,流浪到十九岁,遇见你之前,我见过数不清的面孔和那些可说不可说的人生,更不要说我十五岁之前……”
玫瑰哽咽了,面对浩瀚的书架,那些她想要逃避的重压,她顿生出一种无力感:“你愿意听,可是我不想讲……我承认我是有一点喜欢你,但止步于友达以上……恋人不满,我们之间的差距太过悬殊,所以哪怕我迈出这一步,我们最后,也很难在一起。”
“我不懂,”陈慰是真的不懂,对他来说:“喜欢是一种感觉。如果所有爱情都在比较过后才允许发生,那么就会有数不清的遗憾。我们还年轻,你说的那些差距不是距离,我愿意花时间去弥补。而且,我认识的玫瑰她善良,正直,勇敢,她喜欢猫,会理财,爱看书,博闻强识,见多识广,偶尔会有点固执跟小娇气,哪里都好,不好也好。我从见到你的第一眼,就知道会有爱情发生,我也想过要克制,但就是好喜欢你,克制不了的事……”
陈慰还想再说,玫瑰听得懂,只是突然问:
“你会喜欢一个随时会抛弃自己的人吗?”
“什么?”
手上最后一本《活着》被玫瑰塞进文学类书架的第四列第四排,她从面带疑惑的陈慰手里接过那束花,却只是解下那根领带,把花还给了他。
“你说你喜欢我?以为那就是真实的我,可是你看——”
玫瑰捋起左臂的衣袖,领带就搭在手腕处,一点点往上缠。
陈慰低头去看,被领带缠绕覆盖住的,是半圈叠半圈的增生扭曲的瘢痕!最粗的那条,靠近掌根,横越手筋,像压在血管上的、一道灰红色的山脉。
“我随时都有可能放弃我自己,这样的我,你也喜欢吗?”
“我——”陈慰被震惊得发不出声音,难受,心疼,想问,想伸手替她抚平,甚至惊怒都一一在他眼底聚集,他以为跨出一步就能到达的距离,突然成了天堑……
这样的玫瑰,他以前从没见过,也不了解。
陈慰有种想拥抱玫瑰的冲动,他紧了紧手,想抱抱伤痕累累的小玫瑰……
玫瑰后退半步,挽好结,拉下衣袖,拒绝他人的靠近,但对陈慰却表现出几分动容:“看吧……陈慰,我们不合适。我愿意很坦诚地告诉你,你喜欢我的这件事,让我觉得很开心。但如果要在一起,那就算了。”
“多久的事?”陈慰心里哽得难受,但他想问,也必须问:“现在还会这样吗?是我让你感觉到压力了?如果是——如果是我带给你困扰,那——”
玫瑰见他几度哽声,明白陈慰在做一个对他来说很艰难的决定,是说不会再喜欢她了?不会再给她带来困扰?还是说他会彻底消失?会后悔?还是……
“跟你没关系,不是你。”
本来就跟陈慰无关,本来可以不说。
但玫瑰紧接着说了另外的谎,“我已经好了,只是不想谈恋爱,所以才用……用手吓唬你,你不要害怕,我没事了,真的,我只是不想谈恋爱……”
害怕的人变成她,不这样说的话,陈慰会怎么样?
他会自责?会放弃?还是真的会走?会消失?
玫瑰心也乱了,陈慰的表情也并没轻松,他说“我不怕”,又问:“是跟我不谈?还是跟谁都不谈?是这段时间不谈?还是一直都不谈?你不会再喜欢别人了是吗?”
狭窄的过道里,弥散开似有若无的、淡淡的黄桷兰的清香。
“这重要吗?”
“对我来说很重要。”
“是跟谁都不谈,以后也不谈。”
“好……那我们还是朋友,”陈慰心酸地对玫瑰展开笑容,宽慰她,也是安慰自己:“你也不要有负担,我只是想把我的喜欢告诉你,你接受我当然很开心,不接受也没关系。也不是非得要在一起,只是希望你知道这份心情,知道你很好,值得被人喜欢,也值得被爱。以后不要再做傻事了,看着让人……你自己更疼。”
玫瑰眼圈红了,“嗯”了声,点点头。
“花漂亮吧?送给你。别人今天有的,小玫瑰也要有。”
小、小玫瑰?
玫瑰心软地低头去看花,巧克力泡泡是真的美,还有陈慰的心意,玫瑰不敢伸手去接,陈慰朝她走近,把花塞进她怀里,摸摸玫瑰的发顶,对她笑笑说:“收下吧,就当是朋友之间。”
“谢谢……”
“不谢,你比较勇敢。只要好好活着,就会一直有人送你花。”
“嗯。”她又撒谎了。
书架背后,伏城捏着一扎五颜六色的波板糖,他眼神落寞地躲在那里听了很久,直到他们都走了,他还杵在那方阴暗的角落。
既然身体没感觉,那么现在觉得不舒服的,应该是心吧……
学委说她不谈恋爱。
不跟陈慰谈,更不会跟他谈,跟任何人都不谈……
往好处想,至少……她不会跟别人在一起。
能一直守着同一个人,其实已经是奢侈……
想通了的伏城扬起自嘲的弧度,他抽出那张夹在波板糖里、玫瑰用来练笔的纸片,上面写满了丁香紫又带一点粉的‘窝喜欢你’,写得满满当当:
窝喜欢你 窝喜欢你 我喜欢你
我喜欢你 我喜欢你
那张纸片最后的归宿是书架上随意打开的一本书,伏城合上的那页,赫然就是卢氏写给孙中山的《先生再见》:
我常识不够又不懂英语,缠脚行动又不便,帮不上先生什么忙,愿先生与我各寻良人,我爱你是真的,可我不能阻止你,奔向比我更好的人吧。可我就是觉得除了我谁也配不上他。
有人眼眶醺红,像孤岛上常年不灭的桅灯,固执地在等某艘船只靠岸——他明明知道,那是艘不会靠岸的船。
后来的人,或许会在那本书的天头上,捡到一朵枯萎了的黄桷兰……
小满这天,有人剪花枝,有人被花砸,有人写情书,有人买杨梅,有人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有人黯然神伤,最后潦草收场……
还有人,在三声清吧,接受了异国长号手倾情吹奏的、山呼海啸式的告白。
小星星:玫瑰姐姐!!!我恋爱了!!
小星星:[图片]
是一张在荧光点点的氛围灯下,拍得有些失真的图片:车厘子举起爪子要去扑星莹抱着的那盆蓝滚滚的绣球花,星莹满脸紧张,呲出花瓣形状的牙齿想要装凶呵退它。蓝眼睛则在旁边一手拿着长号、一手托着车厘子的屁股,望向星莹的眼神顽皮又赤诚,像小男生不经意间撞到自己喜欢的女生‘出糗’时的窃喜。
小星星:玫瑰姐姐,我要好好养这盆花!这可是蓝眼睛送给我的定情礼物,就跟他眼睛的蓝色一样漂亮!我真的好喜欢他~好喜欢好喜欢~超级喜欢!!
……
物至于此,小得盈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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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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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小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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