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记翻到最后一页,豁然散开一沓车票,日期全是十年前的6月21,还有一张被人为圈红,又被泪水洇糊的卡片——清峻的字迹跟“还想和你一起看44次日落”的字别无二致。她知道那是陈慰郑重许给姐姐的承诺,她不敢想,姐姐当时在车站有多煎熬……
还有她,她们周家……那些事真的是妈妈做的吗?天啊……这不是杀人吗?
周宝文滚下大滴大滴的泪珠,她摁掉台灯,扯了张纸盖住眼泪,在寂静的黑暗里,止不住地心痛。喉咙也痛,四肢发抖,又冷又痛。她无法接受看到的一切,无法接受姐姐的死……姐姐就在她的面前,以极其残忍又绝望的方式,又被杀死了一遍……
“宝?你怎么了?做噩梦了吗?”哭声惊醒了阳阳。
“姐姐……我姐姐……”
“啊?你姐姐?你姐姐怎么了?你不是独生女吗?”
“对不起……对不起……”
“宝?!”阳阳手忙脚乱地从床上下来,抱紧宝文,拍她的背安慰她:“你是不是做噩梦了?你不要吓我啊,你有事可以跟我说。”
“呜——姐姐……”
外面天光乍泄,宝文缩回床上,哭脱了水。
不敢闭眼,一闭眼就是书里的人,是一捧玫瑰花,是雪白的纱裙,刺破的手臂,宝文蒙紧被子,感受到一阵窒息,一难受,眼泪又浸湿了被单。
她其实应该哭够了,哭到虚脱,心里塌出大洞,哭是没有用的……她知道……
她应该起床,起床去买张最快回家的车票,去妈妈面前把姐姐的事问清楚,还有堂哥——周仕锦,他们一家早就移民国外,这么多年没有消息,难道就这样放过他?我不甘心!我恨他!为什么死的不是他!可是我能做什么?就算知道了这些,凭我一个人,又能为姐姐做些什么?
还有陈慰,姐姐当初不辞而别,十年过去了,陈慰对姐姐,是恨?还是早就忘记了?他知不知道姐姐已经死了?会不会还在等她?
心理学讲座就在明天,在回家之前,宝文觉得,她应该代替姐姐,去看看十年后的陈慰,已经是心理学教授的陈慰……
“宝,下来吃点早饭吧,我给你买了烧麦和奶黄包,还有一杯南瓜小米粥。”
南瓜小米粥……
“对了,你猜我买早饭的时候碰到了谁?就就!就那个明天要开讲座的陈伟师兄!他刚好排在我前面刷了两杯南瓜小米粥,真人比展报上还帅~啧,他女朋友真幸福。”
“女朋友?”宝文强撑着从床栏边探出头,说话有浓浓的鼻音。
“啊?宝你又哭了?眼睛都要肿成核桃了,快下来吃点早饭,我去给你拧块帕子敷眼睛。”
“女朋友?”周宝文执拗地追问,“你看到陈,陈师兄和他女朋友了?”
“是的吧,他买早饭的时候旁边有个超有气质的姐姐在等他,他们一起走的。陈师兄跟她有说有笑的,估计都结婚了,我瞄到了陈师兄戴的婚戒。”
“是吗……”宝文再次缩回床帘里,摸到书信盒,揭开,看到里面的东西,又哽咽了:“阳阳我不舒服,想再睡会儿,谢谢你帮我带早饭……”
“好吧,我今天社团还有活动,不能待在寝室陪你了,那你有事给我打电话,要乖哦~不哭了。”
“阳阳……”在阳阳快要出门时,宝文突然叫住她,问:“要是你知道了,以前对你很重要的一个人,她……她死了,但不是你以为的自杀,而是被很多人逼死的,其中还有你最亲的人。你该怎么办?”
“你又追什么剧了?这种剧情当然要走大义灭亲路线啦,这样才爽!杀人就得偿命,就得坐牢,就得用法律来制裁他!判他死刑!”
“……”
等阳阳走了,宝文把书,信,跟日记叠好,就只剩一只绒布袋了。宝文抠开死结,扯开布袋,把里面的东西倒出来,倒在手心里:两截断玉、发霉的佛珠、红绳子编起来的金鱼,一张打卷的纸条。
宝文捋开纸条,字迹泛旧:
亲爱的小妹妹:
宝文,祝你十九岁生日快乐。
姐姐把小金鱼留给你,保佑你平平安安,长命富贵,得偿所愿。
白玫瑰
“姐姐,宝文好想你……”
讲座开始前,宝文敷好眼睛消肿,简单给脸涂完隔离抹腮红,抿唇釉,气色看起来好了很多。
她对镜子挤出弯弯的笑容,眼睛里的悲伤又快要满溢出来,没跟阳阳打招呼,独自出了寝室。
阶梯教室没人,升降黑板上早就画好了板报,写着心理讲座的主题——人生的意义由自己赋予。宝文数着倒数第四排,走到靠过道的位置坐下,往右上角回头,想姐姐第一次见到陈慰时是什么心情?
“喵~”
那里没有端着相机的青年,却窜出一只雪白的金吉拉,摇了摇白蓬蓬的尾巴,娇慵地翻了个身,屁股对着宝文,尾巴搭在了桌沿上。
“喵喵?”
金吉拉闻声扭过脑袋,碧绿的眼瞳睁的大大的,清澈又懵懂地看着宝文,对她叫了两声。
“乖喵喵,过来?”宝文放软声音唤它,但自己从小就是招猫嫌的体质,感觉希望不大。
哪知道金吉拉真就起身,迈着优雅从容的步子,从角落里踩着边边过来,又扒着椅背往下跳,隔着过道,一下跳进宝文怀里,被宝文搂住,在她怀里翻身,露出肚皮。
金吉拉“喵喵喵”的,对宝文很亲热,宝文觉得它好乖,逗它:“你好乖呀~是哪里的呀?怎么跑到教室里来了?不怕被拐走吗?”
金吉拉像听懂人话似的摇摇头,娇慵可爱。
“你也太乖了叭~来,你会握手吗?握~手~”
金吉拉看她,接着高傲地一扭身子,不搭理,仿佛在嫌她把自己当狗逗,宝文这才发现,金吉拉不是浑身雪白,它的后背靠下,有一团不规则的灰色的毛,像一朵灰色的云。
宝文用指尖去揉那朵灰色的云,金吉拉敏感扭头,冲宝文呲出尖牙,貌似,不喜欢有人碰它的那团毛。
可爱又奇怪,宝文没忍住抱紧猫猫,使劲儿rua了两rua。
“喵~喵呜~”
它又爱她了,低下脑袋,去蹭宝文的掌心,呼吸暖暖的,暖到宝文心里,好像在安慰她。
“乖哦,乖喵喵。”
讲座开始前一个小时,阶梯教室已经坐满了,很吵。宝文把脸埋向胳膊,低头将躁动不安的金吉拉裹进外套里,安抚它:“不怕不怕,乖乖的,等听完讲座我就送你回家,现在人太多了,我怕你被抱走了。”
“宝!”阳阳握着半杯奶茶挤进宝文占的空位,感叹说:“来了好多人啊!”
发现宝文怀里有只猫,更惊讶了,“你哪里拐的小可爱呀~快!快让我抱抱!”
说完就想伸手去捞,金吉拉本能往宝文怀里缩得更深,还要探出个猫脑袋哈她。
凶呢!
“啊?”阳阳疑惑,缩回手,开玩笑问:“你不喜欢我啊?凶的嘞,宝,这不会是你养在其他宿舍的私生子吧?”
“不是。”宝文偏过脑袋,和金吉拉一起看着阳阳,说:“我也不知道它哪里来的,估计是从7栋女生宿舍楼下来的,等讲座完了我抱它去问问。”
“它没有铭牌吗?”阳阳揭开奶茶盖子,是葡萄紫芋味儿的,猫猫敏感地耸了耸鼻尖,还露出小粉舌头舔了舔,“哎?”阳阳用盖子倒了一层奶端到猫猫面前,金吉拉果然踩着外套就想钻出来舔,“这才乖嘛~”
奶茶舔到了,猫也被捞进怀里,阳阳轻车熟路地去摸它脖子上的铭牌,在白蓬蓬的颈毛里,果然摸到暖暖的小圆片,阳阳低眼去瞅,“肉丝?猫叫成肉丝?”
“肉丝?”宝文也奇怪了,这么漂亮一只金吉拉,居然叫肉丝?
“还有电话号码呢,185774——”
“51?”
“哎?你怎么会知道?猜这么准?”
“不知道啊,好像在哪里看到过。”
阳阳不以为然,“可能是表白墙吧,学校经常有人丢东西。”
肉丝舔完了盖子里的奶茶,挣脱阳阳的怀抱,又钻回了宝文怀里,尾巴搭在桌洞里,眯起绿色的眼睛要睡觉。
挺吵的。宝文把外套往上扯了扯,盖住肉丝的猫耳朵。
“宝——”
“嘘~”在吵闹的背景里宝文竖起食指,声音低下去说:“我也趴会儿,教授来了你叫我。”
“哦,好吧。”
宝文其实趴不着,跟肉丝一样,肉丝时不时拱一下脑袋,她们也许都疲于跟外界接触,宝文是暂时的,她一直在想那些事。
没多会儿,原本嘈杂的声音突然集体沉了下去,接着是窸窣如潮水般的接耳声,阳阳刚碰了一下她的胳膊,“呼~”有人吹响立式话筒,清朗的笑声旋即扩散开来:“哇~好多人啊?看来大家都对‘德尔菲神庙’很感兴趣。”
“主要是对文曲星感兴趣!想看看我们差在哪儿了,文学史老师每届都念——”
“颜值吧!”有人起哄。
“嗬~”陈慰笑了,宝文猛一抬头,一眼就望见了讲台正中连眉眼都自带温润的男人,她没亲眼见过十年前的他,但十年后——端方,俊雅,亲和,宝文能感觉到,他身上蕴含的某种能量。
“第一,我不叫文曲星,我姓陈,名慰,是本校XX届毕业的学长,你们可以叫我学长,叫教授显老。”
“陈师兄能叫吗?我也是文院儿的!”阳阳大声问。
“第二,当然可以。叫师兄也行,绰号就不要当面叫了,本人要脸,”陈慰目光短暂地从她们这边掠过,接着面向全体学生,边插U盘,边继续闲聊:“你们都是2X届的小朋友吧?没想到00后都上大学了,第一次上大学,感觉怎么样?”
“特自由啊”“军训累成狗啊”“食堂报吃啊”“操场破啊”“快递站远啊”各种话题响成一片,有人问:“那陈教授呢?你上大学那会儿对俺们学校印象最深的是什么?”
陈慰弯腰把课件拖到桌面,想也没想就说:“樱花大道跟南瓜小米粥吧。”
“啊?南瓜小米粥?”大家不约而同地发出疑问:“很好吃吗?我们食堂有这个吗?”
“有啊,就一食堂最边上那家卖早餐的,我昨天还去买过,味道没变,跟以前一样。”
“是有什么故事吗?建议学长讲点我们爱听的!学长你懂嘚撒~”
“哎?”陈慰不懂,他跳过话题,说:“我发现你们00后的小朋友,不是特别活泼就是特别安静,就比如我左手边上面的那几排,几乎就没有声音。”
“哪有!”后排的同学积极回应,“我们在讨论晚上吃什么,小声讨论,怕下课有人跟我们挤食堂!”
“哎!宝,”阳阳又来碰宝文的胳膊,宝文转头看她,阳阳问:“你怎么也不说话?是陈师兄不够帅吗?”
“帅吧?”肉丝从外套里探出头来,也跟宝文一样,很专注地盯着台上,陈慰又抛出两个问题来活跃气氛,又是索引。
“去年五一吧,我跟你们历史系的林空老师和他家夫人一起去爬泰山,结果爬到离登顶还剩三分之一的时候天降暴雨,不能再往上爬了,林空说可惜功亏一篑,差点就成功了,我说你是差点,我们是已经成功了,他家夫人也赞同。你们怎么看呢?是登上山顶才算成功?还是每往上爬一步,都算完成?是登顶的结果重要?还是爬山的过程重要?”
底下一阵附和,有结果论的,有过程论的,有中立摇摆的,各执一词,不一而足。
……
再又,关于心理创伤,“弗洛伊德认为,心灵过去所受的伤害是引起目前不幸的罪魁祸首,而阿德勒认为,决定我们自己的不是经验本身,而是‘赋予经验的意义’,问题在于如何去诠释过去的经历。相信在座的各位,你们在成长过程中都或多或少被伤害过,有些久久不能释怀。现在请你们在心里默想一件,然后问自己:过去的经历在多大程度上影响和决定了你的现在?童年的心理创伤是否该决定你今后的人生?人生的意义是什么?想不想找到答案?想找到答案的话,就请跟我一起走进德尔菲神庙,去叩问独属于你们的,人生的意义。”
陈慰的**生动有趣,援引了许多案例,充分调动了同学们的八卦因子,宝文听他说话,总是会想起姐姐
陈慰说:
过去的事情业已发生,无法改变,我们唯一能改变的——只有当下的你决定赋予过去的经历什么意义,也就是转念。与其过分执着失去的,受到伤害的,难以自拔的,不如试着转念,去利用那段经历给予你的东西,使其成为养分。当然,这需要相当的勇气与决心,认清自我,悦纳“我”的存在。
唯有直面灵魂的人,才会觉醒。改变的决定性力量,不是倚仗他人跟外界,而在于你自己——能够改变自己的,只有你自己。人生不是由他人赋予的,而是你自己选择的,你要相信,“我可以选择我的生活方式”,除了我,其他任何人都不行。并且接受当下的“我”的这一存在,不管是优秀的,还是平凡的,是完美的,还是千疮百孔的,是讨厌自己,还是欣赏自己,我们都应该接受,只要存在着就有意义,我们应该就“我还存在”这件事本身表示感谢和喜悦。
……
之所以我说哪怕没有“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哪怕只爬了三分之二,被暴雨中断,我们还是完成了,是因为我觉得:人生是一连串的刹那,刹那即完成。这也是我赋予登山这一行为的意义。假设你目光的焦点只专注于山顶,只有登上山顶才算成功,那登上山顶前这长长的七八个小时的路程,对你来说,就只是无意义的空白。说得极端点,你坐缆车5分钟登顶,跟步行登顶,都达到了登顶的目的,都是成功,而哪怕你只差了一步,你都会觉得自己失败了,间接否定了你走的九万多步。但假如你换一种观念:刹那即完成,当下做了当下即完成。充实你所拥有的每一个刹那,即便中途“戛然而止”,对你来讲,你的人生也已经每时每刻都处于完结状态了。当我们秉持认真而谨慎的态度迈出登山的每一步,走十步是完成,走九万多步也是完成,而最终能不能登顶都没关系,因为登山的目的不是登顶,而是登山活动的本身。
……
同学们,要记住,无论过去的人生发生过什么,都对今后的人生如何度过没有影响。决定自己人生的是活在“此时此刻”的你自己。所谓“人生的意义”也并没有统一的标准答案,你在认真地生活着,那你就可以决定,你要赋予你的人生什么样的意义。
无论过去的人生发生过什么,都对今后的人生如何度过没有影响。
宝文的思绪全都被陈慰的话充满,他的每句话都像意有所指,都像有出路,可是太晚了,来不及了……她听不见了……如果,假如,假如姐姐能听到今天的讲座,看到今天已经是资深心理咨询师的陈慰,会不会是其他的结局?
等到自由提问环节,有人就弗洛伊德的“原因论”提出疑问,有人向阿德勒的“目的论”提出质疑,也有人就自己目前的困境寻求解决的办法,陈慰从容自若地一一解答,直到讲座接近尾声。
宝文也有问题想问,她还在犹豫,阳阳的话兜转在她耳边:他们一起走的,还有说有笑,估计都结婚了……
甚至,他扶话筒的右手无名指的婚戒,泛光的一圈,是那么明显。
“学长,你不是文院的吗?怎么想到要跨专业考心理学的?难不难啊?”有人问。
“因为一个人,”他温柔又清晰的声音响遍整个阶梯教室,“因为她一个人,我走上了这条疗愈千千万万颗心的路,一直到今天。”
“是南瓜小米粥吗?”话题又绕了回来。
“是。”陈慰眉眼坦然,笑着承认:“虽然心理学界有一条公认的铁律,心理咨询师无法给最亲近的人提供心理咨询,但我最开始,一心只想治好她,后来又因为她,想帮助千千万万个与她相似的人。”
“哦~那后来呢?她好了吗?你们还在一起吗?”
不等陈慰回答,宝文突然站起身,大声问:“陈师兄,我也有个问题想问你,请问你结婚了吗?”
“我有未婚妻了。”陈慰亮出左手无名指的银边戒指,眼角泛开细碎的笑纹,宝文这才发觉,他开始老了,但言语间的少年气依旧使人动容。
而她记得书里的戒指是枪色……
大概往事不可重温,因为事过境已迁——
宝文半是遗憾,半是释然,鼻腔泛酸,又想哭了,只好低下头继续问:“那陈教授方便跟我们讲讲她是个什么样的人吗?”
陈慰目光落在宝文的手颈,那里系了圈红绳,桌面还有外套耸动。
“她呀,是我见过最值得人疼惜的姑娘,哪里都好,不好也好,但有一点我特别不喜欢,她爱到处乱跑,停不下来。”
“她叫玫瑰,如果在座的各位有一天遇见她,请一定要告诉她,江州师大的陈慰在等她,让她别贪玩儿了,早点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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