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时堤坝如同一个挣扎求生的伤兵,在洪水的持续冲击下勉力支撑。
险情时有发生,这里渗水那里松动,需要民夫们日夜不停地巡查、加固、抢修。
秦卿许几乎将全部时间都耗在了这泥泞不堪的堤坝上。
最初的几天,民夫和残余的胥吏们对他还保持着一种敬畏的疏离。
他是钦差大人,是皇帝身边的人,是能调动资源,发号施令的贵人。
他们看他时,眼神里总带着几分小心翼翼,说话也陪着十二分的小心。
秦卿许能感觉到这种隔阂,但他无暇也无力去打破。
他满心满眼都是堤坝的安危,是计算着物料还能支撑多久,是担忧着下游的百姓,更是牵挂着回春堂里那个依旧昏迷不醒的人。
高强度、不眠不休的劳作和巨大的精神压力,迅速磨掉了他身上最后那点京城贵公子的矜持。
华贵的衣袍早已被泥浆和汗水浸染得看不出本来颜色,甚至被树枝石块刮破了好几处。头发胡乱地用一根布条束在脑后,几缕碎发被汗水黏在额角脸颊。
手上更是惨不忍睹,血泡破了又起,起了又破,最后结成了一层厚厚的,混合着泥污的血痂。
他吃的是和大伙一样的大锅饭,所谓的饭,不过是能照见人影的稀粥和硬得能硌掉牙的粗面馒头,偶尔能分到一小块咸菜疙瘩,就算是难得的滋味。
起初,负责伙食的老伙夫还会特意给他留一碗稍微稠一点的粥,被他发现后坚决地倒回了大锅里,换成了和大家一模一样的那份。
“堤坝还没稳,陛下尚且昏迷,我岂能独享?”他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便拿起一个硬馒头,就着冷水,艰难地啃了起来。
这个细微的举动,却像投入水面的石子,悄然荡开了涟漪。
渐渐地人们看他的眼神变了,那层无形的名为身份的隔膜,在日复一日的同甘共苦中,被汗水和泥浆一点点消融。
他开始听到有人不再小心翼翼地称他秦大人,而是带着点熟稔地喊他秦小哥。
开始有浑身汗味的汉子毫不见外地一屁股坐到他旁边,抱怨着天气和劳作的辛苦。
开始有胆大的半大小子好奇地问他京城是不是真的遍地黄金。
秦卿许起初还有些不适应这种过于直接的市井气息,但他很快发现这种粗糙到甚至有些毫无遮掩的相处方式,反而让他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了一些。
他会简单地回答关于京城的问题,会听着汉子们的抱怨,偶尔插一句再坚持坚持,甚至会跟着学几句姑苏本地的土骂,用来咒骂那该死的天气和洪水。
这日午后,天气难得地放晴了片刻,阳光穿透云层,洒在泥泞的堤坝上,带来一丝虚假的暖意。
民夫们得以短暂休息,三三两两地坐在相对干燥的石堆或沙袋上,啃着干粮。
秦卿许也找了个地方坐下,背靠着一摞沙袋,疲惫地闭上眼。
阳光照在他脸上,能清晰地看到眼下的乌青和脸颊的消瘦。
他手里拿着半个硬馒头,机械地咀嚼着,味同嚼蜡,脑子里还在盘算着下午加固东侧那段薄弱堤坝需要多少木料。
几个相熟的民夫坐到了他旁边,嘻嘻哈哈地说着闲话。
其中一个叫大牛的壮实汉子,啃完自己的馒头,眼睛在秦卿许身上滴溜溜转了两圈,突然嘿嘿一笑,用胳膊肘碰了碰他。
“哎,秦小哥。”他压低了点声音,带着点男人间特有促狭的好奇。
“瞧你这年纪,一表人才的,又在京城当大官……家里肯定给说了好几房如花似玉的夫人了吧?”
秦卿许正神游天外,被这突兀的问题问得一怔,下意识地回道:“夫人?”他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丝介于无奈和自嘲的淡淡笑意。
“我呀,舞象之年,家里管得严,整天不是读书就是练武,哪来的什么夫人。”
“舞象之年?!”旁边另一个年轻些的后生阿木惊得差点跳起来,嘴里的馒头渣都喷了出来,“秦小哥你……你才十八?!”
他们一直以为这位沉稳干练能指挥若定的钦差大人至少也得二十出头了,没想到竟如此年轻。
大牛也瞪大了牛眼,啧啧称奇:“了不得!真是了不得!十八岁就能替皇帝老爷办这么大的事!俺十八岁的时候还在田里玩泥巴哩!”
这话引得周围几个休息的民夫都笑了起来,气氛更加轻松。
笑过之后,大牛又凑近了些,挤眉弄眼,更加来了兴致:“那秦小哥,你喜欢啥样儿的姑娘?跟哥几个说说!俺们虽然没啥大本事,但姑苏城里的好姑娘可认得不少!就俺家隔壁那小妹,天天在家绣花,长得那叫一个水灵,一提你就脸红,非要缠着俺给她搭根线哩!”
“对对对!”阿木也兴奋地附和,“还有我表姨家的女儿,读过几年书,识文断字的,性子也温柔……”
“我认得个开豆腐坊的,他家姑娘力气大,能干,屁股大肯定好生养……”
民夫们顿时来了精神,七嘴八舌地开始给秦卿许说媒,仿佛这是一项极有意思的消遣。
他们描述着各家姑娘的样貌性情,言语粗糙直接,却带着市井小民特有的热情和朴素的关怀。
秦卿许被这突如其来的说媒大会搞得有些手足无措。
他看着眼前这些兴致勃勃、真心实意替他打算的汉子们,心中涌起一股奇特的暖流,却又夹杂着更多的茫然。
喜欢……什么样的?
这个问题,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他本就不甚平静的心湖里,激起了层层叠叠混乱的涟漪。
他的大脑几乎是空白的。
那些被描述的水灵、温柔、识字、能干……
这些美好的词汇,似乎都无法在他脑海里勾勒出一个具体而清晰的形象。
然而,就在这片空白和混乱之中。
一个身影,却不受控制地、清晰地浮现出来。
玄色的衣袍,苍白的面容,消瘦却挺直的脊梁,冰冷时如万载寒星、偶尔流露疲惫时又脆弱得惊人的琥珀色眸子……
怎么会……想到他?
秦卿许猛地咬住了嘴里干硬的馒头,咀嚼的动作停滞了。
一股热意毫无征兆地窜上他的耳根和脸颊,心跳骤然失序,砰砰乱撞,撞得他胸口发闷。
他下意识地想要将这个荒谬到甚至大逆不道的影像驱散,却发现根本无能为力。
那个身影就像烙印一般,深深刻在他的脑海里。
民夫们还在兴致勃勃地讨论着,甚至开始为哪个姑娘更配秦小哥而争论起来。
“当然要识文断字的!秦小哥是读书人!”
“屁!娶媳妇当然要能干活会持家的!”
“俺觉得俺家隔壁小妹最好!又水灵又害羞!”
他们吵吵嚷嚷,却见当事人迟迟没有回应,不由得都停了下来,奇怪地看向秦卿许。
只见这位年轻的钦差大人,微微低着头,额前的碎发遮住了他的眼睛,让人看不清神情。
他只是死死咬着那半个馒头,仿佛跟它有仇似的,露出的耳廓却红得异常明显。
“秦小哥?咋了?害臊了?”大牛粗声粗气地笑道,伸手想去拍他的肩膀。
秦卿许却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偏身躲开了。
他抬起头,脸上挤出一个极其勉强甚至有些僵硬的笑容,声音干巴巴的:“……没,没什么。各位大哥的好意,卿许心领了。”
“只是……只是如今堤坝未固,灾情未平,实在……实在无心考虑这些。”
他语速很快,几乎是仓促地解释着,眼神有些闪烁,不敢与他们对视。
民夫们互相看了看,虽然觉得他这反应有点奇怪,但想想也是,现在确实不是谈婚论嫁的时候。
于是便也讪讪地笑了笑,不再追问,转而聊起了别的闲话。
然而,秦卿许却再也无法融入这短暂的轻松氛围了。
他默默地啃着手里那半个早已冷透变硬的馒头,味同嚼蜡。
耳边是汉子们粗犷的说笑声和江水的奔流声,脑子里却是一片嗡嗡作响的浆糊。
喜欢什么样的?
那个玄色的身影反复出现,伴随着一种陌生又滚烫,让他心慌意乱又隐隐悸动的情愫。
他试图去想父亲期望的温婉贤淑的世家小姐,母亲念叨的身家清白的书香门第……
可那些模糊的影子,在那双清晰的、带着疲惫与威严的琥珀色眸子注视下,瞬间便溃不成军。
为什么……总是他?
难道……自己真的……
一个可怕的、却又带着致命吸引力的猜想,再次不受控制地浮上心头。
秦卿许猛地闭上眼,不敢再深想下去。只觉得脸上烧得厉害,心里乱得像一团被猫狠狠抓挠过的毛线,找不到头,理还乱。
他低下头,将脸埋得更深,仿佛这样就能躲开那些纷乱的思绪,躲开自己那颗不受控制的心。
阳光依旧洒在堤坝上,市井的烟火气在身边萦绕,可秦卿许却觉得自己仿佛被困在了一个只有他一个人,充满了迷雾和心跳声的孤岛上。
而那座孤岛的中心,只有一个名字,一个身影。
云初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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