灾年，颗粒无收，为了寻条活路，咬牙背井离乡的人大把，只是没想到，一觉睡醒，家里就剩自己一个人了。他剧烈咳嗽了一阵，挣扎着下床摸到厨房，舀了口凉水喝下，水中映出的面容苍白消瘦。穷人家，哪养得起病秧子啊，被丢下，也是应该的吧。
可是……
死在路上也好啊。
一滴眼泪掉进水里，溅起零星水花。
“三哥，你在看什么啊，是吃的么？”
扭头，小妹拉着他的衣角笑得天真。
“小晚？你怎么没走？”
“嘻嘻，爹娘说要带我们出去玩，三哥你身体不好，不能一起，小晚想陪着三哥，就偷偷跑回来了。三哥你怎么哭了？爹娘是为三哥好，赶路好辛苦啊，三哥你会咳得很厉害的……”
现在还追的上吧，他拉住她的手，想迈步却又定住。追上了又能怎么样，求他们不要舍弃自己么？
小妹睁大眼睛看着他，“三哥，你很想去么？爹娘一定会回来找我的，我求他们带你一起去好么？三哥要是咳嗽，小晚会照顾的，这样他们肯定会同意的。”
犹豫半晌，终究是点了头，“好。”
等了一天一夜，却不见有人回来。
连小晚都不要了么？
他抱着她，一遍一遍，喃喃自语，“三哥对不起你，是三哥对不起你……”
小妹还不懂，“三哥，你饿不饿，小晚有点饿了……”
他勉强对她笑了笑，“三哥带你去找吃的。”
跟着逃难的人群漫无目的地移动，一路靠着施粥乞讨艰难度日。人贩子不少，过不下去的时候，他甚至想将小晚卖掉，不求钱财，只求有人能给她口饱饭吃，但终究不忍心，总想着再坚持一阵儿吧，也许明天就能找到爹娘呢。
这一日到了镇上，富贵人家在府门口施粥，人多粥少，一片混乱，他只得将小晚安置在一旁的石阶上，“你乖乖在这里等三哥，三哥去给你弄点吃的，有事大声叫我，知道么？”
“知道！”
那是很久很久都没有见到过的白米粥，浓稠，清香，他不知自己是怎么从那么多手里抢到一碗的，他太开心了，拖着羸弱的身躯用尽全力挤出人群，可小晚，已经不见了。他弄丢了唯一没丢下他的那个人。
……
“你们挤在这儿是没事干了么？”
人群闻声散开，段逸情走进大厅，瞥了两个长老一眼，“我还以为总坛已经被攻破了呢，你两都在这儿，外面那三五十个人指望谁守呢？”
“外面有……”
“前天没有，昨天没有，你们就觉得今天一定不会有了是么？这会儿就是圣坛被烧了我都不惊讶。还站着呢，赶紧去啊。”
两人对视一眼，四长老带着大半人匆匆离去，三长老则留下。
段逸情也懒得多说，视线掠过眸光涣散的杨行，转向了声色不动的玄微，“大侠，就别吓唬小孩子了吧。”
“你早些来我自然省些功夫。顾玉心呢？”
“他只见你一个人。”
这次是贺遥出了声，“那你们也都不在了？”
片刻静默，杨行突然站起身，“走吧。”
段逸情看了他一眼，皱了下眉头。
算了，都是命。
一行人往山谷行进，阳光寸寸退去，阴森和潮湿慢慢包裹上来，令人生厌。贺遥快走两步，离玄微更近了些。
抵达的时候是正午，走出茂林，突然一片金光。湖中阁楼南北通透，一扇门，一扇窗，玄微独自上了楼，门一关，楼下的人便什么都看不见了。
顾玉心站在窗口，背着光，戾气难掩，“好久不见啊，侠微。”
“我师兄呢？”
“二十七年了，现在才想起来问，你没觉得有点晚么？我还以为你们凌虚门忘了这个人了。”
“江诺在哪？”
“既然不闻不问就该坚持到底啊，活着都不关心怎么死了反而关心起来了？”
“我要见顾怜心。”
顾玉心牙骨猛地动了动，“你有什么颜面见她？”
玄微嘴角带笑，眸光冰冷，“顾玉心，她跟你唯一的区别是她嫁给了我师兄，不管她用的什么手段，师兄认了，我便认了，仅此而已。见一个魔教妖女，按下刀剑已是客气，要什么颜面。”
“你们名门正派的大侠就是这么厚脸皮么，要不是你……”
一声冷笑。
“要不是我，她哪有机会，她真的不打算跪下谢我？”
话未说完顾玉心便一掌拍了过来，“你闭嘴！”
玄微纹丝不动地接下了，“我不杀你的理由可不多了。让顾怜心来见我！”
“你不配提她！”
“我不配？真把自己当情圣了，她一开始接近我师兄难道是因为爱他？咎由自取！”
“你放屁！”
紧跟着的一掌被玄微避开了，他盯着他有些异样的神色，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顾怜心……还活着么？”顾玉心的姿态虽然还绷紧着，但提在胸口的气似是一下子泄掉了，玄微不可置信地朝他走了两步，“她……是你亲妹妹！”
顾玉心一把揪起了他的衣领，“我不知道么！侠微，她跟着江还过的是什么日子……”话哽了一下，眼眶瞬间胀红了，“即使江还那样对她她却还是跟着他去了……你光风霁月问心无愧，那江还呢，你敢替他说他坦坦荡荡无愧于心么？”
“他愧对的，不是你，和顾怜心。”玄微一把拂开他的手，深吸了口气，扯正了自己的衣襟，“口舌已费的太多。交还师兄的尸骨和小诺，我留你一命，凌虚门和任心教再无瓜葛。仁至义尽。”
顾玉心浮出了嘲讽之色，“你以为，他会跟你走么？”
“砰——”的一声，阁楼的门飞了出来，玄微紧随其后，落地的瞬间就手拔出贺遥背在背上的剑插在了顾玉心脖颈旁边，动作行云流水，让人来不及反应。顾玉心已经满嘴血沫说不出话了，玄微半跪于地，抬眸看向了段逸情，“把江诺交出来。”
影月的剑光柔和，但却有寒气自脊骨缠绕而上，跳动的颈脉牵动着旧伤隐隐作痛。段逸情晃了晃脖子，深吸了口气，“你带不走的。”剑出鞘，摩擦出尖厉的声响，山野中窜出人多不胜数，他吐气一笑，“侠微，咱是魔教，死个教主算不得什么。”
毫无顾忌地一击。
一切电光石火。
血顺着剑刃一滴一滴滚落。
杨行用胸口将这一剑挡下了，“右护法，一切，以教主安危为重。”
栈道已经被贺遥一记火弩点燃，燃烧迅速，转瞬间断了来路，人群被阻隔在火墙之外，领头人高呼着“左护法”，段逸情眉梢动了动，余光扫过去，看到了四长老。
“呵，左护法好算计啊。”
杨行神色平静，握住剑刃，猛地拔了出来，“我能有什么算计，要带侠微来的可是你。贺遥一路都在做标记，凌虚门的人要不了半刻便会到，右护法你真有足够的胜算么？”
“杀你，还是有的。”
杨行早有预料，在他起势之前抢先后撤，几乎贴着玄微身侧喊道，“但留教主一命，江还、江诺一并奉还。”
“你个叛徒！少打着教主的名义！”
“谁是叛徒，教主的命不重要么？不过两幅骸骨而已，有什么舍不得？”
话音未落，剑便被玄微接下了，杨行来不及松口气，贺遥的□□便顶在了他的太阳穴上，“别耍花招，利用凌虚门是有代价的，想清楚自己该做什么。”
言语间，大长老和凌虚门的人几乎同时抵达，岸边瞬间混战成一片，分不清到底谁在和谁拼命。
杨行平缓了一下呼吸，扶正了面具，“冤家宜解，凌虚门和我教的恩怨也该了结了，你们愿意退一步的话，我自会拿出诚意的。”
日移影动，岸边的形式渐渐明朗，段逸情也终于被玄微压制住了。
“你真的要被这个毛头小子利用么？”
“狗怎么咬狗，我不关心。你要是愿意说清楚，我也可以听。”
“死都死了，怎么死的还重要么？”
“废话我只听这一句。”
“说到底，还不是因为你……”
鲜血喷溅，玄微在沾身之前往旁边侧了侧，利落地甩掉刃上的残血，收了剑。
阳光刚好在这一刻彻底退去，山谷一下子阴冷起来。
起风了。
疼痛慢了一拍，只觉得有些许的凉意，段逸情看着玄微，忍不住笑了笑，“不愧年少称侠，潇洒……依旧。”倒地之前，石榴树在眼前一晃而过。
……
“段逸情，我要喝水！真是气死我了！江还那就是个神经病吧，居然真一本正经听我说完了……你还点头，你知道他跟我说什么么？他说佩服，但大义灭亲不该是这么轻易的决定，让我再想想清楚，非要投诚，也别找他，隔壁颜川一定是乐意接待的。你看你出的什么馊主意，按我说的……哼，我怎么可能看错人，侠微那是铁板一块不必试了，他可不是心无杂念的，起码心慈手软，否则，怎么会放我回来呢……啊呸，哥，我求你了，买点好茶叶吧，咱缺这个钱么？段逸情，你去买！啊，顺便帮我买身好看的衣服，就，你喜欢的那种……”
“段逸情你闭嘴！我能不知道么？我能不知道么！我愿意怎么过就怎么过，你管得着么？……哥，任心自由，你也管不着我，从现在开始，你我只有杀夫之仇，有仇必报，你教的……我就知道，你会替他挡的，段逸情，还是我了解你更多。你记着，我，是死在你手上的，即使我和他兄妹已经没得做，但你和他，又还能继续做兄弟么？哈，善终，一个都别想……啊，这神色多可怜呐，阿情，你一辈子也忘不了我了……”
……
最后对上的是不远处顾玉心青筋涌动的脸。
谁活得久谁受折磨，看来还是你做恶更多。
慢慢闭上眼，什么也不想了。
你们兄妹的债，我还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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