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七回到昭影司是半下午,太阳已经有了颓势,暖洋洋的,正好打瞌睡,接连打了两个哈欠便看见讨债的候在自己院门口,站得笔直,一动不动,石雕似的。叹了口气迎上去,“屋里坐还是走走?”
玉子木摇了下头,“我就问几个问题。”
“回答大概都是不知道,你别太失望。”
“事情的经过。”
“你经历的就是我经历的,我并没有比你多知道一丝一毫。按孙圆说的,是无夜策划好了你的假死,拜托他去执行,我这一剑只是意外。”
“所以这一剑无论如何我都得挨,是么?”
“我不知道。”
“一影是怎么回事?”
“我也不知道。”
“赵瑾呢?”
“进宫去了。”
对话结束。
离开之前玉子木认真看了他一眼,在他被盯得发毛的时候突然靠近一步,诈得他头皮麻了麻,“没有杀意的剑伤不了人,何为意外?”
人走很远了,寒意还在心头绕,颜七缓缓眨了下眼睛,会是……在开玩笑么?
天黑透了赵瑾才回屋,灯烛亮起来的瞬间他扭头看了眼近在咫尺的玉子木,笑着耸了下肩,“哪天要是有人想杀我,我一定让他找你。”
“谈谈。”
“谈吧。”赵瑾拉了个凳子出来坐下,“喝茶么?”
“不喝。”
“那也坐吧,这么看你脖子疼。”
玉子木便在他对面坐下了,“加入昭影司是怎么回事?”
赵瑾还是给他倒了杯茶,“一笔交易。”
壶里的茶就够两杯,他渴坏了似的灌了一杯下去,有些意犹未尽,玉子木将自己那杯推到了他跟前,“什么交易?”
赵瑾淡淡笑了笑,端起杯子一气儿干了,“你不会拒绝的交易。无论幕后黑手是谁,谋杀朝廷命官都是死罪,朝廷也不会允许一个随时会威胁自身安危的组织存在,杜大人的命案结案之日便是‘洛’覆灭之时,你来昭影司做一影,我帮你和你的人活下去,五年换几十条人命,不过分吧?”
玉子木神色犹疑,“一影,需要做什么?”
赵瑾转了下手里的茶杯,抛起,接住,随口道,“做皇上的贴身护卫。十二个时辰待命,是辛苦了些,但宫里有禁军,城里有巡防营,不必太认真。跟皇上说好了,江湖人,没规矩,也无需拘谨。”
石破天惊的一段话说得好像是要去茶馆喝杯茶,开头的几个字已经让玉子木感到离谱,后面的话更是一个字都没听进去,“你在开玩笑么?”
“我很认真的。”赵瑾掏了块腰牌出来,漆黑如墨的牌面上金粉描了个“壹”,“御笔亲题,接了我就当你答应了。”
玉子木盯着他看了半晌,确认他不是喝多了,“赵瑾,我是个杀手。”
赵瑾点了点头,“我知道,这种事就别告诉皇上了,解释起来麻烦。”
玉子木抿着嘴皱着眉沉默良久,欲言又止,“欺君……不是重罪么?”
赵瑾眉头都没动一下,回得坦然,“诛九族吧,一起下地狱也不会太孤单。”
屋子里沉寂了半柱香。
“是无夜的意思么?”
“确实是他让我帮你们脱罪,但他想做什么我不知道,我只是趁火打个劫而已。怎么,要先问过无夜才能答复我么?”
问?
玉子木默了默,收敛神思正色道,“我可以听凭差遣,其他人,放他们自由,如果惹事,我收拾。”
“成交。”
玉子木又盯着腰牌看了片刻,长呼一口气,接了过来,“什么时候去?”
“不急,总得我先兑现承诺,好好养伤吧,这是预支的俸禄,其他的需要什么告诉我。”
滴漏滴答滴答响着,灯烛暗了又亮亮了又暗,周移挑灯之前看了眼时辰,“公子,还等么?”
“嗯。”
“流言已破,他还会来么?”
“煮茶吧。”
水沸起来的时候门外响起了脚步声。
“你晚了。”
“今日轮到我送灯,阁主一定不会见怪。”
周无承神色并无任何变化,示意周移倒茶。
柳无夜在他对面坐下了,屈着一条腿,姿态放松,茶抿了半口,微微摇了摇头。
“茶不好么?”
“手法不对。”
周无承便对周移道,“去叫师暮。”
屋子里剩下两个人。
柳无夜手肘撑在膝盖上,身子突然往前倾了倾,“周阁主,你猜,你的命值多少钱?”
周无承眼里有片刻震惊,“你要杀我?”
柳无夜眉梢挑动了一下,“你为什么觉得我不会杀你?诚然,飞羽阁掌握着半个江湖的秘密,阁主自有自保的手段,杀了你或许是个大麻烦,但杀了你一切就成定数,已知的麻烦不比未知的威胁好应对么?”
周无承低眸笑了笑,“现在动手么?”
柳无夜拉长尾调叹了口气,“阁主明知故问,我怎么可能自己动手呢。”说着掏出了一纸短笺和一张银票,短笺上自然是周无承的名字,银票是一千两,“可惜,阁主的命太贵,我实在是出不起。”
“‘洛’?”
“嗯。”
“你真的信他们什么人都杀么?”
“难道不是只要价出够就好?”
“尊师有遇到过他们么?”
“阁主没遇到过他们么?”
“既是生意,便得有利可图,我的命再贵,能贵过安安稳稳长长久久么?”
柳无夜往后仰了仰,闲话模样,“看来阁主是知道‘洛’的底细了?”
“没必要知道。”
“啊……”
周无承将写着自己名字的短笺抽过来烧掉了,“少侠名门正派,当知爱惜羽翼,少沾染这些。”
“哪些?”
“歪门邪道。”
柳无夜嘴角微微上扬,笑意里藏了别样,“凌虚门都敢跟任心教结亲,‘洛’算什么。”
“下场,你不也看到了么?”
“江湖人求的便是自由,能走自己选的路,无论什么下场都该算作好结局。”
周无承眼帘低垂,笑了一笑,“这话,少侠能说服自己么?”柳无夜自是一脸有何可问,周无承便自说自话道,“眼下或许能,但一定有说服不了的那天,到那天就会知道,选择,是有对错的。”
“继任掌门,睥睨江湖,留得英雄名讳,如此才是对么?”
周无承抬眸看了他一眼,似是可怜他天真,“果然是出身名门,少年得志,便觉得一切得之不难失之不惜,于人生成败之机,亦可轻率处置,不思长远。”
柳无夜忍不住笑了笑,“阁主似是要劝我,我该就此回去么?”
周无承定定看着他,眼中温柔难得这片刻真诚,渗着眼底掩藏的哀恸,“少侠去留……是我能左右么?”
柳无夜决绝地摇了摇头,“去留皆有悔恨处,然道法万千,终归于始,对错与否,在乎初心。”
初心。
敲门声于此刻响起。
柳无夜对门外道了声,“劳烦将门边的东西带进来。”
周师暮抱着一个画筒推开了门,柳无夜起身接过递到了周无承眼前,一时并未松手,“今日若将凌虚剑法交给你便是背叛师门,就算师父徇私、师叔开恩,我也必定是要离开凌虚门的,阁主所求,真的在此么?”
周无承静静抿了口茶。
柳无夜将画筒留下了,“阁主慢慢验货,若觉有假,我也只能让师父来为我证明了。茶就不喝了,周姑娘,送我一程吧。”
周师暮诧异地看向他,他眨着眼睛笑的真诚,“天太黑了。”
周师暮问询的目光还未触及周无承他便道了声,“去吧,送无夜到山腰。”
出了山门便是台阶,柳无夜几乎是借着惯性往下,一步一颠,一颠一顿,灯笼的光照范围有限,两人相距不远,偶尔会碰到臂膀肩头。手再次碰到,周师暮似是脚下不稳扶了扶柳无夜的胳膊,柳无夜反手托了一下,让她挽住了自己。继续往下,山风萧索,吹动灯火,被挽着的手突然绕过她后腰,似要将她揽入怀中,周师暮下意识侧了侧身,柳无夜在她审慎的注视下面无波澜地从她身后将灯笼接了过去。
他什么都没说,她却是笑了,“到底打什么主意呢?”
“发现自己眼光不好错看了周姑娘,实在是蠢得很。”
“少来。”
“真的。”
他看向她的眼神太坦荡,坦荡到让人不忍反驳。
“真的,然后呢?”
“西郊茶山上的茶花今年最后一次开了,山前有一个茶馆,泡的是现炒的新茶,味道殊异,你应该会喜欢的。”柳无夜往她手上塞了点东西,然后抽出了自己的胳膊,“就送到这吧。”他指尖抚过了她发梢,“和田玉,很衬你。”
灯火远去,留下周师暮一个人站在黑暗里,她摸了下自己的发簪,浅浅笑了一笑,手里是一团纸,卷得很紧,展开显然是要费些功夫,她便先收进了怀里。
转身,有一点烛光在迎面靠近,来的是周移。
“谁让你来的?”
“我自己。”
“哥哥呢?”
“歇下了。”
周师暮顺着灯笼杆看到了他手上缠绕的细布,“伤还没好么?”
“习惯。伤已经好了,多谢小姐挂怀。”
“习惯……”周师暮并无深意地重复了一遍,伸手牵起了细布的结。
周移炮烙似的躲开了,“真的好了。”
周师暮愣了一下,缓缓收回了手,“你的结松了,自己系好吧。”
她提脚便走,步伐飞快,但没一会儿便气喘吁吁地停了下来,周移跨上三级台阶蹲到了她身前,她秀眉微蹙,神色不怿地盯着他,“不觉得唐突失礼么?”
周移并未答话,转身在台阶上铺了块手帕,“歇会儿吧。”
周师暮顿了顿,抱膝坐下了,周移便在一旁站着,夜风吹动着头顶竹叶沙沙,四下时有鸟兽窸窣,渐觉凄寒刺骨。
“周移。”
“在。”
“无夜跟我说有个地方花开正好,你觉得我应该去么?”
“请示公子吧。”
“跟不跟哥哥说那是我的事情,我在问你。”
“小姐聪敏,自然不需要我提醒他别有用心。”
“他当然是别有用心,但我还是很喜欢他的,能坦坦荡荡说真心话的人,不多。”
“小姐想清楚了就好。”
片刻静默,周师暮长叹了口气,“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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