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郊茶山，新叶茶馆。
两层的小楼，楼下已经坐满，喝茶聊天好不热闹，小二问清了周师暮的姓名便直接引着她上了二楼。
从雅阁之间穿过，视线豁然开朗，横廊面向茶山，沿栏杆摆着一溜桌椅，当中有竖廊直通到茶山上，茶山不高，茶树一层一层修得整齐，一眼可以望到顶，晴日微风，吹动茶花，空气里弥散着隐隐绰绰的香气。
廊上除了周师暮落座的这一桌其余都已经满了，但却异常安静，小二也不再言语，指了指桌上早已备好的茶和纸笔，然后颔首退了下去。最上面的那张纸上写了字，“心境何可道，唯有诗能语”。周师暮有些不明所以，先抿了一口热茶，暖流瞬间贯穿肺腑，暖到心底，放眼望去，绿叶红花，天青云白。
“真是个好地方。”
话音将落，对桌一文人装扮的男子递了张纸过来，墨迹未干，写着“好景何须开口赞，笔落纸上墨传情”，再看每张桌上都有的纸笔，周师暮大抵是明白了，便提笔回了一张“闺阁不成诗，还请莫见怪”，相视一笑后，文人挥毫泼墨，将字句传到了下一桌。
诗词相续，再传回来茶已经喝到第三杯了，周师暮饶有兴致地接过来，神色却瞬间凝固
——“水落石出不过迟早，全身而退却有时机”——她指尖不自制地动了动，背后又有纸来，“棋人未尝惜棋子，局中哪得自由身。黑蛟断首白龙舞，棋子妄作下棋人”。
周师暮深吸了口气，缓缓抬眸，周遭尽是陌生的面孔，各自喝茶，全似不知。低头，脚下不知何时又多了一张字句——“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她猛地缩回脚，不小心打翻了茶杯，茶水沁湿了桌上的白纸，映出了下方的墨迹，清晰可辨的四个字——“不如合作”。
小二前来收拾，周师暮起身信步往茶山走去，茶花自手边掠过，顺手折了一支，心头惊颤散去，嘴角却是慢慢扬了起来。
翡翠峰，周无承住处。
周移正在汇报昨夜至今的探查结果，“凌虚门并无异常，侠微今日一早启程去武当了，应是和天师商讨明年的群峰会事宜，随行的是少侠无夜……”
“无夜去武当了？”
“是。”
周无承眉头微微动了动，“师暮呢？”
“出门了。”
他眼珠转动了一下，似是笑了笑，“你去跟着吧。”
“是。”
独自坐了半晌，盯着柜子顶上的剑盒出神，终于还是起身出了门，从翡翠峰到青云山，下山上山需要一个半时辰。
来迎客的是季深，“家师外出并不在门中，周阁主是有什么事么？”
“贵门治丧，虽是不宴宾客，但既知晓于礼总该来吊唁一番。”
“啊，阁主客气了。”
“正好今日得空，想着你们应该忙完了就过来了，有些唐突，不知是否有不便之处？”
见周无承带了香烛季深便也没有多说，“阁主一番心意怎会有不便之处，请吧。”他领着他到了墓地，“请阁主自便，我还有些事情要处理，恕不能陪。”
“打扰。”
四野寂寂，周无承平静地烧了纸、上了香，半跪的姿势蹲久了脚麻，起身如有针扎，本就是跪也好站也罢，做不了彻底便是为难自己。
可又能怎么选。
……
“待我百年后，别为我磕头，为人子我欠的债太多，会折煞的。”
……
抬头，江还的坟茔上方安葬着老掌门江葛，周无承走上台阶，将剩下的香烛悉数燃尽，跪下磕了个响头。
往下是一冢矮坟，虽在簇拥中却似影萧索，篮子底层还剩最后一张红纸，写着和墓碑上一样的名字——江诺——红纸的火光在眼前跳动，他突然笑了笑，“魂归埋骨处抑或碑上名？”
自是无人回应。
回到翡翠峰顶已是黄昏日落，周移在山门口候着。
“师暮回来了么？”
“到山脚了。”
“如何？”
“在茶馆待了一天。”
“她一个人么？”
“是。”
“走吧，去接一接。”
从山顶下到半山腰，太阳也从山头落到山后了，暮色四合，风骤然冷了。
周无承远远看见周师暮便停了下来，周师暮也看见他了，脚下不徐不疾，步步如常地到了他跟前，“来接我的？”
“去哪了？”
“西郊茶山。”周师暮从发侧摘下茶花别在了周无承衣襟上，“花开得很好。”
“既得花前，当共月下，怎么一个人回来了？”
周师暮缓缓转动眼珠瞥了眼跟在一旁的周移，周移垂下眼帘躲开了她的目光，她似有似无地笑了笑，“无夜只是跟我提及了这个地方而已，我哪有那个荣幸。”
“无夜不是去武当了么？”周师暮眉头短暂地皱了皱，却被周无承看在眼里，他嘴角毫无温度地上扬了一下，“心心念念，看来，你是真喜欢他啊。”
周师暮突然笑了一声，抬头看着他，神色妩媚而天真，“哥哥最了解我，我喜欢什么样的，哥哥最清楚了。”
周无承面无波澜地摘下衣襟上的花扔给了周移，“多陪陪小姐，下次替她约好人，别让她空等。”
“是。”
这次周移将周师暮送进了院子，周师暮进了屋门，扭头看向他，“进来坐坐么？”
周移头微微低着，视线落在虚空里，“我就在门外，小姐有事吩咐。”
“我饿了。”
“小姐想吃什么？”
“白粥。”周移还没张嘴周师暮便堵住了他，“我要你亲手熬的。”
“是。”
周移叫了两个仆人来，“勤快点服侍小姐，好好守着……”
周师暮在他说完话之前关了门，透过窗缝看着他走远，转身从床下拖出了一个箱子，里面是些贵重的珠宝首饰，一件件拿出来，很快便堆起了一座小山。
“你这是要收拾细软逃走么？”
轻飘飘的声音恰到好处能让屋内的人听清。
“想走哪用逃。”手里拿起的是一根坠着银铃的发带，年月有些久了，缎面褪色，银面也已经发黑，周师暮盯着看了会儿，陷入无端回忆之中。
……
少年发带末梢坠着精巧的银铃，随着步伐叮叮铃铃，擦身而过，淡淡清香萦绕不去，她就这么呆呆跟着他走了好远。
“你，是在跟着我？”
她痴痴望着回身的少年——眉如远山，眸若星辰——点了头。
少年弯下腰，束在身后的长发从肩头滑落下来，银铃一声脆响，“回去吧，家人该着急了。”
她摇了摇头，伸手握住了银铃，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是为这个么？”少年唇角笑意浅浅，解了发带挽在她手上，“给你了。”
散落的头发在风中微微浮动，偶有丝缕拂过她脸颊，她拉住他衣袖，不肯松手。
少年缓缓低眸，长长的睫毛投下一片阴影遮住了神色，“没有家人么？你确定要跟我走？”
……
“什么宝贝……”
周师暮在苏禾探身打量之前将发带收起，抠开了箱子底层的暗格，“如果袁殊在无夜手上，把这个交给他。”
“少侠无夜？”
“嗯，最近别见面了，等他回来吧。”
“遵命。”
永安，昭影司。
“阿七，下雪啦！”
颜七翻了个身，缩起脚卷成一团，将被子拉过了头顶，“冷死了！关门！”
“真的好大的雪啊！你快看！”
“不看！关门！”
冰冷的手伸进被窝一阵瞎搅和，“起来啦起来啦，这可比洛城十年下的雪攒一块都大，快起来——”
“赵瑾！”
一盏茶之后，廊下多了个裹着棉被蓬着头的人，打着冷战看另一个在雪地里打滚。
各处的人陆陆续续聚了过来。
邵知云：“真漂亮。”
齐雪：“这才第一场雪呢，后面还有更漂亮的。雪天什么都好就是积了雪的路走起来深一脚浅一脚的有点惹人烦。”
唐显突然提脚走了。
齐雪小声嘀咕道，“这又干嘛去了？”
路过的张婶接了句，“问我要铁锹，铲雪去了吧。”
赵瑾突然从雪地里蹿了起来，“张婶，入乡随俗，是不是该吃饺子了？”
“司丞是懂的，可是今儿没肉，这么大雪城外的肉送不进来呐。”
“那就出城去买。”
“您今天要能买上东山老邹家的猪肉我就一定能让您吃上全永安城最正宗的猪肉饺子。”
“这么说那是一定得吃上了。”赵瑾环顾一圈，盯上了站的最远的玉子木，“小玉，咱两去吧。”玉子木嘴巴张了张，什么都还没说赵瑾便已经勾搭上来了，“走！”
城外的路已经完全被大雪覆盖，几经波折才抵达东山，进村的时候雪已经停了，天地白茫茫一片，亮得有些晃眼。一群孩子在村口追逐玩闹，见到有生人来便好奇地张望，但有问询，叽叽喳喳抢着答话。
“我知道我知道，就在那头，早上老早就听见猪叫，叫的可惨了。”
“可是猪都是要送进城里的，不卖！”
“笨呐，这么大雪往哪送啊，刚还问我阿嬷要不要买点包饺子呢。”
“来我们这儿的都是买鹌鹑的，没听过买猪肉的，你听过么？”
“鹌鹑好吃！”
“饺子才好吃！”
赵瑾扭头看了看玉子木，“我去买肉，你去买鹌鹑？”
“好。”
养鹌鹑的住在村子最东头的山边，一路鸡鸣狗吠，道旁人家炒菜的声音噼里啪啦，一片嘈杂中玉子木突然偏了偏头，反手抓住的是一颗雪球，回身，几个孩子躲在屋角边哧哧笑。继续往前走，雪球一颗两颗三四颗没完没了，玉子木也只是默默躲了开。
买了五只鹌鹑一个筐，送了几颗蛋，出来时发现鬼鬼祟祟的孩子不减反增，他干脆将东西放下，揉了颗雪球，视线扫过去，杀气腾腾，“玩么？”
孩子们互相怂恿着，却是你推我躲不敢上前，僵持片刻，玉子木收回视线淡淡笑了笑，就在这瞬间，背后有人应道，“玩啊。”一颗雪球结结实实砸在自己后脑勺上，散开的雪沫飘进衣领，冷得人起了鸡皮疙瘩。玉子木顿了半晌，转身，不远处少年依旧一身云水蓝，与这雪后晴空一般。
“一比零……”
话音未落，玉子木用尽全身力气将手里的雪球砸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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