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子木几番思量不知从何问起,“皇上他……”开口忘言,无以为继,却是沈临接了下去,“皇上他十三岁登基,彼时皇族屡遭折殒,满朝低迷,此等局势下既能稳住江山社稷,自然不会是昏君;赵瑾为人散漫,不知尊卑,到今天还没被诛九族必定是皇上仁慈。行所当行,言所当言,不必多虑。真有万一,交给赵瑾。”
玉子木微微点了下头,迟疑着问道,“屡遭折殒是指?”
“承元九年三月二十九,成帝驾崩,皇后悲不能抑,携太子及公主自锁于瑶木阁,七日后,**殉葬。成帝子嗣单薄,太子夭折,大统无人承继,胞兄齐王即位,但仅仅三个月后便突染恶疾身亡。司天监言岁星犯主,致风水大破,皇上登基后便搬离了熙和殿。”
玉子木沉吟了片刻,眉头慢慢皱紧,“皇上登基是十三岁,那夭折的太子……年纪也很小么?”
“终年十一,但太子早慧,幼时便已显现经事之才,故被满朝文武寄予厚望。”
“承元九年,五年前,今年该是……十六……”
沈临眼中有一丝疑惑,转而化作探究,他起身去书房找了本书来,“《昭惠传》,里面有史官所书《昭惠本纪》,还有些昭惠太子的趣闻轶事,看看么?”
开篇第一句:“昭惠太子灵宣,天禧三十年正月初一辰时一刻生,瑞雪随降,满室清晖。”
书翻了小半,玉子木便合上了,“你这屋里太暖了,看得人犯困,我还是去帮张婶吧。”临走又回过身,将钱袋解了下来,“差点忘了,钱还你。”
开门带进一阵冷风,沈临额上的青筋跳动了一下,伸手捂了捂心口,半杯热酒下肚,苍白的脸上才有了些许人色。他将钱袋里的东西都倒了出来,银两之外的那个东西自己再眼熟不过。这么重要的东西也能忘么?他拾起玉子木放下的书,翻到了他最后停住的那页——“太子年四,信口答曰:红墙金瓦,苍松妃花,白雪似糖撒。帝大喜。”
不明所以。
昭惠太子,名门柳氏,最近倒是常被问起,只是陈年残章,何以无风翻动?
窗外北风呜咽,天色灰黑,不知明日睁眼是阴是晴。不知不觉中,玉子木已经走到了湖心桥上,寒风夹杂着大雪从四面八方涌来,似要将人撕裂,耳朵已经冻得麻木,一切声音渐渐听不清,心头却愈发清明,那天雨幕之下少年的神色第一次被看清。
“说服你相信我是因为我有一天必须要相信你……”
不计生死的郑重与悲情。
相信。
真的要信我么?
过了。
太过了。
雪断断续续下了好几天,积雪层层叠叠,入夜凄寒,天地旷若万物绝迹,湖水平静,似一团墨玉,一盏孤灯萤火般围绕,突然失去了踪迹。
千家万户,有一扇门开了。
漆黑的屋子里亮起了一点光,灯烛背后的人看了一眼桌上的药碗,已经空了,他懒懒唤了声,“袁殊。”木然蜷缩在角落里的人眼珠微微动了动,再没有更多动作。灯烛移动着靠近,将两个人的脸齐齐照亮,来者脸上带着浅笑,深邃一梨涡,“是你要杀我?”沉默的人依旧沉默,只是一顿一顿地缓慢抬起了头。来者再多笑三分,梨涡便一边一个,“恩仇必报,江湖规矩。”
凛凛寒光擦过眼角,良久,一抹殷红顺着剑刃流到了视线之中,脸颊上一片湿冷,蜷缩的人慢慢拉长,颤抖着在脸颊上抹了一把,鲜血淋漓,胸口起伏渐渐剧烈,一声哀嚎声嘶力竭。
颜七起身点亮了屋里的灯笼,在袁殊一声接一声的嚎叫中找了个凳子坐下了,他从棉服里掏出了两坨黑漆漆的东西,用擦干净的匕首戳了戳其中一个,自言自语道,“这能吃么……”闻了闻流出的汁水,没有奇怪的味道,便试探着咬了一口,“啊……牙……”断断续续啃了半个,袁殊也嚎累了,他便将另一个递了过去,袁殊根本没细看,抓过去风卷残云啃了个稀烂。
“怎么样?”
袁殊仍是沉默不语。颜七稍稍隔了一点距离,和他一起坐在了墙根,“北方这地真是比命都凉……”再啃一口冻梨,闲话道,“你觉不觉得岳郁青家的那棵梨其实挺难吃的,只是越说摘不得小屁孩们就越想摘,纯属欠揍。”
“你知道岳掌门为什么不让人动那棵梨树么,因为那是岳夫人出嫁时千里迢迢从娘家带来了树苗种下的,树同人在,平日里夫人生气了都是要嚷嚷着铲了树苗回娘家的。彼时夫人病重,安危难料,树便是个寄托,岳掌门没打死我们已经是仁慈了。”
“可是小屁孩哪懂这些,小屁孩只在意好不好玩、有不有趣。你以前问我大家不带你玩是不是因为袁氏山庄做朝廷的生意所以大家瞧不起,那时候不熟,没法直说,小屁孩想不了那么多,就是嫌你无聊而已,乖孩子是不招人待见的。”
像是一尊泥塑突然有了半缕魂魄,袁殊扯着嘴角笑了笑,神色依旧是麻木的,“但你并不讨厌我。”
一段静默。
颜七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袁殊,我们做不了朋友的。”
“为什么?”
“杀我,你犹豫了多久?”
袁殊定定看着他,浅笑着,红了眼眶,“对不起。”
“扯平了。”
地上是半个梨核,袁殊低下头直勾勾地盯着,话语一段一段拉长着间隔,不知说到哪里就会停了,“颜七,你突然想要一棵梨树的时候,有没有人问你为什么?有没有人在意你想要的是哪一棵?我没有。只会在第二天一早就有人说‘少爷,梨树园买好了’。那一片梨长得十分好,果子又大又甜,只是年年烂在地里,年年……”
屋外朔风依旧。
赵瑾哈着白气等在门口,看见颜七出来,顺手递了个手炉,“怎么样?”
“可以移交刑部了。阿思总说他治不了心病,自谦了。”
“他背后还有人么?”
“有,也没有。‘洛’本就是袁氏山庄组建的,当初是为了解决生意上的麻烦,选在洛城一方面是因为洛城繁华,往来多聚于此,另一方面是因为当时掌管组织的是嫁到洛城的长女。袁殊和魏国接触并非他人授意,两方暗地里一直都有交易,袁氏山庄有自己的火药作坊,勾结付云添向魏国走私铜矿是老庄主在时的事儿了,这次制造□□不过是为了钱做了笔风险更大的生意而已。但他背后确实有人在推着他赚钱、推着他扩充山庄的人脉,以前是瞒着老庄主大笔大笔地给,接手山庄这两年,赚的钱更是差不多全给出去了,余下还要四处打点关系,赚得永远不及花的多。”
“所以,是谁?”
“没说。”
“啊?”
“问那么清楚干嘛,接下来是人家刑部的事儿,别抢人家功劳,会被讨厌的,司丞大人。”
“少主说的对,奴家明天一早就把人给刑部送去。”
颜七盯着漫天飘飞的大雪默了片刻,“真冷啊……”
“沈少屋里暖和,去讨杯酒喝吧。”
“你不写案卷么?”
“写,天这么黑,陪你走过去。”
“路这么滑,你怎么不抬我呢?”
“也不是不行。”赵瑾一本正经弯下了腰,“来吧。”
颜七“嘁”一声,一脚踹了过去,“要你背,除非我死了。”
赵瑾还是跟着颜七一起到了沈临院门口,然后返回前厅写案卷去了,颜七敲了敲屋门,正要推,门开了,四目相对,一时无语,直到沈临催道,“关门。”
三个人围着一张小茶几坐着,沈临给颜七倒了杯酒,给玉子木添了杯茶。
“你不喝酒?”
“有问题么?”
“没有。”
抿一口酒。
“你最近好像常在沈少这儿?”
“不能么?”
“能……”
再抿一口。
“袁殊明天就移交刑部了,要见见么?”
“为什么要见?”
“为……”一声长叹,酒一口全闷了,颜七双手拍桌站了起来,“要不你捅我一剑?”
“好啊。”
玉子木随手从腿边拔了支匕首出来。
“你……你随身带这个?”
“用你的剑也行。”
颜七猛地低头又坐下了,“这笔账你为什么算在了我头上?”
“乐意。”
颜七又叹了口气,认真看着他问道,“真要还这一剑么?”
玉子木微微点了下头。
颜七拿起剑递了过去,“出去吧。”
“就这儿吧,不会弄脏沈少的地方的。”
剑光在眼前晃了晃,颜七不躲不闪,平静地接了。剑回鞘,不痛不痒。“何必……”话未出口,看到了玉子木提在手里的东西,脸色瞬间变了,“你大爷!”伸手捋了下头发,斩断的辫子散了半头,“玉子木!你他……啊……”嚎了半晌,哀叹一声,“算了,两清,下次见面……唉,暂时还是别见了……啊!真是见鬼!无夜个臭小子给我等着……去烧个香吧,触什么霉头……就不该管那臭小子,自生自灭吧!啊……”
玉子木一路目送他念念叨叨地走了,扭头看了沈临一眼,多少有些不解,沈临倒是难得一见笑得开心,“你踩到他尾巴了。”
“借根发带。”
玉子木将手上的半截辫子重新束了起来。
“你要还给他?”
“嗯。”
“成心刺激他么?”
“是个念想,哄小孩子有用,试试吧。”
“组织里的小孩子?”
玉子木默了片刻,点了头,“嗯,怀芹,小时候头发就乱糟糟的,大一些留长了梳不开,就剪了,白天闷闷不乐,晚上躲着哭,把剪下来的头发给他就好了,后面干脆给他做了个装头发的盒子……”顿一顿,笑了笑,“应该做更大的。”
沈临扭头看了眼窗外,“雪要停了。”
月亮说出来就出来,照着大地银装素裹一片白。
前院那扇屋门再次被推开,袁殊抬头看了眼来人,“这般神色,是要帮颜七出头么?”
赵瑾皱着眉头盯着他,看渣滓般的,“你觉得,你对不起的只有阿七么?有些血,不是你看不见,就不沾染在你手上了,那么重的血腥味你闻不到么袁庄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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