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无承坐在琴台旁，夕阳还有最后一缕余光，照在他指节分明修长的手上，他没有弹琴，专心致志剥着桔子，周师暮进门的时候他正好剥完一个。
“尝尝么？很甜。”
她敛裙坐下，直直看着他，“喂我。”
他掰下一瓣送到了她嘴边，确实很甜。
“账本是你给的？”
“是。”
“官府会查封飞羽阁，然后呢？”
“你跟我走吧。”
“去哪？”
“官府找不到的地方。”
“你背着我从袁殊那拿了什么？”
“‘洛’。”
周无承看了眼不远不近站在门边的苏禾，“我若不答应，你是要绑我走么？”
“为什么会不答应，你想做什么我都可以帮你，你就安心等着我不好么？”
周无承并未回答，一丝一缕将桔子上的桔丝摘干净了，“杨行呢？”
周师暮脸色骤然变了。
他慢慢悠悠吃了半个桔子，“你跟我走的第六天，我在街边遇见的他，瘦骨嶙峋，病入膏肓，就快死了，在医馆住了两个月才好些。他跟我说他有个妹妹走丢了，听他的描述倒是很像你，可惜，你说你没有家人。十二年，我问了你十三次，周师暮，他一直在找的小晚是你么？”
指甲扎进肉里，断掉了。
周无承嘴角动了动，似笑而非，“如何，你三哥喜欢你么？他是打算帮你还是帮我？”
周师暮惨白一张脸，说不出任何话。
片刻死寂。
周无承垂下了眼帘，“你不会……杀了他吧？”
周师暮紧握的双拳突然松了开，她仰头叹了口气，“周无承，他帮不了你了，其他人也都被我打发到山腰去了，现在这里只有我们三个人，你就跟我走吧。”
周无承看着她，渐渐笑得有些肆意，“你可真没让我失望。杨晚，杨行到死知道你当初是故意抛下他的么？”
“为什么要知道呢？他弄丢了我，最后找到了我，死了……也是笑着的。不想吃苦也有错么？我就是贪慕荣华，贪慕你，难道不可以？周无承，我什么都为你做了，你把自己给我很难么？”
“不难。”他看着她，看她从疑虑到欣喜，“但君子重诺，九死不悔，女人说话也是要算话的，当初你要的，我都给你了，你答应我的，你做到了么？周师暮，贪心……要命。”
周师暮瞬间警觉，躲到了苏禾身后，周无承拿起了第二个桔子，“杨晚，杨行活着，你的胜算最大，毕竟，他才是任心教的左护法，今天有人要来接他，他若帮你，我还真有些难办。”
话语间，密密匝匝的脚步声近了，三长老带着一众人将院子围了个水泄不通，屋内的局势实在明朗，三长老怒视着苏禾，“是你杀了我们左护法么？”
“是。但我……只是个杀手。”苏禾扭头看了眼满脸不可置信的周师暮，微微一笑，“这单算送的，钱我不要了。”说完便跃出了窗户。
“给我追！”
转眼之间，屋里又只剩三个人，一切恍惚如梦。
三长老一步一步朝周无承走去，说是长老，也不过二十六七，和他差不多年纪，到了跟前，周无承将剥好的桔子给了他，他颔首行了个礼，“公子。”
“早到了。”
“官府的人提前动了，马上就要到了，所以赶在他们之前过来了。”
“收拾完了么？”
“嗯，全都烧了。”
“杨行呢？”
“也已经收拾妥当了。”
“那走吧。”
男子习以为常地抱起了周无承的琴跟在了他身后。
周师暮牵住了周无承的衣角，他低眸看着她，为她理了下鬓发，“犯什么傻，自己都不值得被信任，怎么能相信别人？”
“是，我输了，那你带我走吧。”
“这盘棋已经下完了。”
“下一盘……”
“没有下一盘。”他松开了她的手，“如果活下来了，我会告诉你杨行埋在哪里的。”
“周无承！”
天色在这一瞬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再有灯亮似在片刻又似久远，她坐在地上，仰头看着来人，一如既往笑得妩媚，“少侠要是来找周无承的恐怕得失望了。”
“我找你。”
“找我？那更得失望了，我现在……是弃子一颗。”
“弃子有什么不好，恭喜你重获自由。”
她看着他，看神台上的贡品似的，“无夜，你一定没被抛弃过吧？”她低下头，笑了一声，嘴角慢慢垂下去，“我有四个哥哥，三哥是待我最好的一个，可善良有什么用呢，没有价值的人总是最先被抛弃，而我的价值就是在逃荒的第一天被卖到青楼去赚一笔盘缠。天才蒙蒙亮他们就在我耳边讨价还价，我不敢睁眼，老鸨的手很凉，掰着我的脸左右看，长长的指甲戳到我眼睛，疼的要命，我还是装睡着。然后我就偷偷跑了。我跑回去找被抛弃的三哥，想着有他在一定不会同意爹娘把我卖到青楼去的，真傻……他确实没把我卖到青楼去，鬼一样的日子还天天给我梳头，拖着病重的身子跟人抢吃的，自己尝一口剩下的都给我。可还是太饿了。饿到肚子疼的时候忍不住想，他到底什么时候才肯把我卖了，我真的好怨他，为什么要让我跟着他挨饿呢？他一直不卖，我也只能丢下他跟着看起来能让我吃饱饭的人走了。”她顿了顿，眸光灰暗地闪烁，“跟一开始就做个妓女有什么区别呢？大概还是有，妓女不听话最多被打死，我不听话就又要被抛弃了。我早就知道棋子迟早有成为弃子的一天，所以不能给他机会……自古痴女爱恩客，就是这样了。如果不杀头，进了官府，也还是要没入贱籍，命该如此，挣扎什么，早知道，不如老老实实被卖入青楼，或许早就黄土枯骨永得超脱，你说呢？”
……
“求你了，救救她吧……救救她吧……行行好，救救她……”
“哎，小子，让我看看她。”
“你能救救她么？”
“只能多活十年八年，还救么？”
“救。”
“沦落风尘做个玩物，还救么？”
“救。”
……
柳无夜垂下眼帘，朝她伸出了手，“起来吧，地上凉。”
她冰冷的手搭在他温热的手上，有一瞬间的颤抖，然后借力起身，就势伏在了他肩头，依旧娇娇柔柔，“无夜，你是在心疼我么？”
“钦差问什么就答什么，知道的全都说了……”
她突然踮脚亲了他，四目相对，近在咫尺的挑逗和狡黠，他神色却并无变化，微微后撤在她头顶吻了一下，她盯着他脖颈上细细白白的伤痕，很轻很轻地笑了笑，“你真的是……活该被欺负啊……”
官府的人将周师暮带走了，一直站在门边的钦差留了一步，等着柳无夜出来，“周无承那边？”
“大人不用担心。”
“那就仰仗少侠了。”
“无夜还有一事相求。”
“少侠请讲。”
“按楚律，周师暮罪不至死，当充做官妓或苦役，还请姚大人帮忙，送她进浣衣局吧。”
姚重稍带玩味地瞥了他一眼，“倒是没什么，若核查无误，就依少侠所言。”
柳无夜默认了姚重的目光，颔首道了，“多谢。”
“本官要连夜审讯，七影那边还请少侠告知他情况。”
“好。”
人群散尽，颜七从暗处出来的时候不知撞到了什么，“咚”一声，柳无夜忍不住笑了笑，“这么不想被人知道自己做了朝廷的走狗当初何必答应呢？”
“别学孙圆问这种蠢问题，以及……”他照着他头顶敲了一下，“什么叫走狗？都是除暴安良，江湖一定高朝廷一等么？”
“你才该做昭影司司丞。”
“呵。”
“你这头发……”
“别问！”
柳无夜憋着笑打了个长长的哈欠，“七影要是没什么吩咐我回去了。”
“回凌虚门么？”
“要借宿？赵瑾屋子空着……”
“行了，赶紧走吧。”
看着他走出一段，颜七还是叫了一声，“无夜。”
“嗯？”
“长烟是明白的。”
柳无夜盯着漆黑的夜色，缓缓点了下头，“我知道。”
悦来客栈。
夜已深，住客全都歇下了，只有柜面还亮着一盏灯，忽明忽暗的，小二在柜台后面打盹，听到有人来，立马打起精神，“客官……啊，是颜少，忙到这个时辰呢，您饿不饿，我去给您弄点吃的？”
“麻烦了。”
“您拿个灯吧，楼上灯都灭了。”
灯笼只能照到脚下，走到房间门口才发现门边的地上坐了个人，瞬间头皮发麻，“要吓死谁呢！不是去漠北么，怎么阴魂不散？”
孙圆低着头，声音很轻，“我师父病了。”
“严重么？”
“还能活一年，两年，三年？”
颜七默了一瞬，“进去说吧。”
孙圆站起身，抱住他，眼睛压在了他肩上，“阿七，我害怕。”
“怕什么，生老病死，终有一天，他已经陪你走了很长一段路了，趁尚有时日多留些回忆……”
摇头，“我不要，人死了，能全忘掉么？”
“等你死了，我可以试试。”
“我才不会死在你前面。”
腰间的手臂越圈越紧，肩头能感觉到凉意了，颜七微微叹了口气，扬起了笑脸，“孙圆，我头发剪了。”
孙圆慢慢侧过头看了一眼他的短马尾，“噗嗤”一声。
“松开吧，小二还要送吃的上来。”
“已经来过了。”
“啊？”
“东西放楼梯口了。”
颜七叹口气，挣脱出来，自去楼梯口拿吃的，他跟着他，一时笑个没完，他转头塞了个包子堵住了他的嘴。
“谁啊？”
“玉子木。”
“不找无夜算账么？”
“你把嘴闭上。”
“不丢人……”
“闭嘴！”
“我今晚睡你这儿。”
“随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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