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青在混沌中下沉。
海水像一床浸透冰渣的棉被,裹住他的四肢向黑暗深处拖拽,耳膜被压强挤得嗡嗡作响,鼻腔里灌满腥咸的锈味——这味道让他想起丹麦廉价出租房内终年不散的霉斑,想起导师将他的设计稿摔在桌上时,金属框边沿溅起的咖啡渍。
头顶的光斑越来越小,最终缩成针尖大的一点惨白,像被人按熄的烟头。
他试图向上游,可无数双苍白的手从礁石缝隙中探出,抓住他的脚踝。有偷窃他设计稿,在台上边演讲便激情挥舞的手;有母亲签下离婚协议时,猛然松开他的手;还有初中霸凌他的王志鹏指尖沾着口香糖的手……
这些手汇聚在一起,勒紧他的咽喉,让他窒息,一串气泡从他嘴角溢出,咕噜噜地炸开成细碎的光点。
“救我——”
他猛地睁开眼,冷汗浸透的风衣下,心口仿佛窒息般喘息不过。
钟青大口呼吸着,映入眼帘的是医院急诊冰冷的白炽灯和葡萄糖挂瓶,鼻尖萦绕着刺鼻的消毒水味,耳边是嘈杂的人声,他恍了恍神,然后扶额起身。
等脑袋中的眩晕消失后,钟青首先确认了背包里的数位板和电脑安然无恙。
来往的人太多,喝酒胃出血抬着进来的、问护士哪里缴费的、坐在家属区等人的,但钟青却孤零零躺在病床上,床单污秽没洗干净,像是呕吐物。
“请问……”,钟青喊住一个行色匆匆的护士,下一句却不知道从何问起,半晌,他继续道,“我现在是什么情况?”
钟青是真的迷惑,等车期间,冷风混着雨水灌在自己身上,几个喷嚏后,觉得自己有感冒症状,他便掏出行李箱的黑大衣穿上,等成功到了幸福小区,立马去了附近门诊买药。但钱包里尽是欧元,而因这里是老城区,药店的老主人并未开通线上支付,钟青只能取了药,将行李箱和身份证压在了门诊。
进了小区后,眼花缭乱错位的楼号让他的意识更加眩晕,好不容易等来一个女生,想要搭讪问路时,却被过肩摔。
而他被恶意攻击后,眼下躺在医院,所以,到底什么情况?
护士看了看点滴里的葡萄糖,然后嘱咐钟青,“脚踝轻度骨折,别乱动啊帅哥,我帮你问问家属。”
钟青这才注意到自己右脚打了石膏。
“这位骨折帅哥的家属!家属在吗?”护士高声喊着。
下一秒,一个个头不高,灰色卫衣,红色短裤的齐肩发女孩拿着缴费单子匆匆跑来,“来了来了。”
钟青一愣,因为雨天路灯明明灭灭看不清,如今一看,他很难相信是眼前的女孩将自己过肩摔骨了折,但奇怪的是,肇事者却没有内疚的样子,反而坦坦荡荡。
“你醒了啊,感觉怎么样?头还有晕晕的感觉吗?”
“头?”钟青被问懵了,来不及因她的态度而恼火,他被陈友善牵引着摸了摸头,竟发现后脑勺鼓着好大一个包???
“轻微脑震荡,好在不严重,”陈友善讪笑一下,将手中的单子递给他。
轻微脑震荡、脚踝踝骨骨折、软组织挫伤、贫血。
一页一页看得钟青手颤抖,半晌,他望向陈友善,“请问,你就没有要跟我说的吗?”
陈友善的表情终于变得抱歉,“抱歉把你当成黑社——”她想了想,和平年代,说□□谁信啊,便改口道,“露阴男了,对不起。”
态度还可以,钟青听着很是受用,但陈友善却不继续说了,扬着一张我说完了,该你了等待他回答的脸。
“没有了?”钟青蹙眉。
陈友善像是才想起来,赶紧掏出手机划拉几下,“哦对!还有钱的事儿,检查费全是我垫的,拢共三千六。看在我先动的手、把你摔了的份上,” 她顿了一下,像是给了个天大的人情,“你给一千五就行,转我微信都成。”
钟青那点刚顺下去的气儿“噌”地又顶到脑门了,脸一下子沉下来,“女士,我是撞了脑袋,不是脑子撞没了!照你这意思,打人的反倒能问被打的要钱了?天底下有这道理?”
钟青明明是想嘲讽,却因为这张明艳的脸,愣是将讥讽都酿成了三分春色。
陈友善反应过来,表情惊诧,“你是想讹我吗?我承认你身上那几块青紫是我摔的,可其他伤,都是你自己弄得。”
陈友善帮钟青回忆。
雨幕中,陈友善握紧拳头,却在钟青的鼻尖停住,因为对方俨然一副晕厥的样子,典型的低血糖晕厥。
坏了,打错人了!’陈友善心里咯噔一下,赶紧把人架起来坐稳。路灯跟鬼火似的,实在看不清,她豁出去了,也顾不上扰不扰民,啪啪啪拍巴掌、咚咚咚跺脚,‘喂!醒醒!你还好吗?
钟青似有意识,似没意识,他推开陈友善的搀扶,却脚一绊,身子一歪,咕噜噜从楼梯上滚了下去,头磕在了陈友善没来得及捡起的南瓜上。
回忆结束。
“医生说你是过度疲惫、饥饿导致的低血糖晕厥,所以才要注射葡萄糖。”陈友善指了指吊瓶。
钟青听完就愣住,他觉得自己脑袋转不了弯,宛如呆头鹅俯身,一时竟有点无地自容。
陈友善像是看出他的窘迫,把床边的拐杖往他那边推了推,“喏,拐杖给你拿来了,你这脚一时半会儿离不了它。至于钱……”
钟青恍然,掏掏口袋,手机黑屏,碎掉,开不了机。
现在变成钟青一脸讪讪了。
“没关系,我给你我的号码,你给我东西抵押就可以——”说着,陈友善看向钟青身旁的背包。
钟青却挡住了陈友善的视线,数位板和电脑是他的珍宝和生命。
“要不你现在给我一千五?咱俩不熟,我真信不过你。”陈友善话说得相当直白,一点不带拐弯的。
钟青哑然,如刀俎上的肥肉,在电脑和数位板二选一,最后抉择将数位板双手递给了陈友善。
陈友善见对方如此不舍数位板,于是小心翼翼放在自己的包,待准备走时,却被钟青拉住衣角。“你放心,我会好好待它的。”
“你能再借我点钱打车吗?”
陈友善哑然,翻开钱包,里面还剩三百,给了钟青一百后便不再客气转身离开,钟青眼一恍,看见陈友善手腕上崭新的擦伤。
他下意识低头,发现自己黑大衣的铜纽扣上沾着一点暗红的印子。他伸手摸了摸,指尖微凉,愣住了——外面雨还没停呢,可他浑身上下干干爽爽。再看那女孩的灰色卫衣,半边肩膀都湿透了,颜色深了一大块。
葡萄糖滴完,护士过来利索地拔了针,让他拿棉签摁着针眼。“知道你是怎么来的不?”护士看他一脸懵,笑着打趣,“哦对,你晕着呢不知道。就刚才那小姑娘,愣是把你一路背过来的!劲儿可真不小。行啦,回去好好歇着吧。”
那女孩手腕上的血痕,果然是被自己的纽扣划伤的。
钟青看着纸条上的电话号码,前面写着一个姓氏,连笔潦草,钟青研究半天,最后挑挑眉长了见识,“原来还有姓阿的。”
钟青拄着拐杖,拎着一大袋子药,在医院门口冻得直跺脚。路上别说出租车了,连个车影子都稀罕。不是Q市没夜生活,是老城区这地界儿,凌晨三点鬼都睡了。等了快十分钟,寒气直往骨头缝里钻,他搓着手哈气,一抬眼,嘿,一个有点眼熟的身影正慢悠悠骑着车从他面前晃过去。
钟青没辙了,只能硬着头皮喊:“阿……阿女士?阿同志?” 喊完自己都觉得别扭,最后折中喊了声:“阿同学——”陈友善就听见身后有人“阿巴阿巴”地叫唤,好奇地一回头——嗬,是刚才医院里那高个儿男生在路边冲她招手呢。她下意识一个急刹,“嘎吱”!心里咯噔一下:“坏了,该不是真让南瓜把脑子磕坏了吧?” 赶紧调转车头骑回去。
雨基本停了,空气里飘着雨后特有的清凉味儿,混着泥土和山桃花的甜香,吸一口还挺上头。陈友善吭哧吭哧蹬着自行车,后座载着钟青。他那两条大长腿简直没地儿搁,打着石膏的右脚只能别扭地抬着,左脚还得时不时点地,帮她保持平衡。俩人这造型,看着就挺逗。
“变化真大啊。”钟青望着夜色里的Q市,熟悉的影子几乎找不着了。“你……很久没回来了?”凌晨三点半的大街上就他们俩,后座这声感慨实在没法装没听见。陈友善困得眼皮打架,也只能勉强搭话。
钟青低低“嗯”了一声,没再往下说,眼神带着点贪婪又有点落寞地在两边的建筑上扫来扫去,拼命想找出点记忆里的样子,好像抓住了就能定住心。“我记得这儿……以前是个菜市场。”
陈友善寻着钟青指点的方向看过去,这处如今已经是社区公园,三月末,桃花、连翘、樱花、海棠花争相开放,花香蔓延整条街道,“好几年前就盖了公园,菜市场搬到了潍州路”。
“那……三中还在吗?”钟青努力想在夜色里辨认出母校模糊的影子,结果发现脑子里那点印象早就糊成一团了。“还在呢!不过跟旁边的小学合并了,就在公园后头。”正好是个大下坡,陈友善不用蹬,自行车自个儿就往下冲。风呼呼地灌进她衣服,头发也吹得乱飞,有几缕蹭到了钟青脸上。“你也是三中的?哪届的呀?”
“08届的。”钟青想了想,要是当年没转学,他本该在这儿毕业。“我也是08届的!”下坡路长,两边山桃花开得像云霞,香气扑鼻。陈友善因为这巧合猛地扭过头,眼睛亮得像星星,映着整个春天的夜色,“你几班的?我是——”
陈友善尚未说完,就看见幸福小区门口停着一辆低调奢华的玛莎拉蒂,在她出现后,门开了,走出一个黑大衣的男人。
这才是周丹给的照片中的男人。
可她给的照片有些糊,偷拍痕迹很重,可想象的空间过大,很容易让陈友善联想到脸上有疤,满脸横肉的亡命之徒,但这男人的模样气质意外周正,身姿挺拔,像是仪仗队的兵,“您好。”
态度还挺客气,陈友善有些懵,难不成现在打手走文雅路线?
钟青虽然一头雾水,但立刻感觉到了陈友善绷紧的身体,他往前倾了倾,凑到她耳边压低声音:“这谁?什么情况?”“现在跑也来不及了,”陈友善盯着那男人,眼神戒备,把自行车往钟青手里一塞,“拐杖先借我用用。”
没想到那男人先开口了,语气带着点无奈:“怪我,忘了先自我介绍了。我叫江裕林,江海集团法务部的。别紧张,法治社会,没人想动粗。这个给你。” 说着递过来一个信封。
陈友善疑惑接过,却是一封和解书,大体意思是,如果跟江少和解,不让他留下案底,条件任她开。
钟青个高,探头看了一眼,却明白了大概。
“只要签字,赔款今晚到账。”江裕林补充道。
陈友善刚要开口,却被钟青拦下,“等等,这和解书有问题。”
钟青用拐杖尖点点地,将江裕林的视线吸引过来,“江少被拘是因为涉嫌寻衅滋事罪,刑事拘留最长37天——刑事案用民事和解书撤案?贵公司法务部的律师不会是法师吧。”
说着,钟青艰难地移动自行车,凑近陈友善,胳膊越过她的肩膀,指尖划过和解书的第四条,“‘永久放弃名誉追诉权’,大哥你不如直接写‘建议乙方自备镣铐’。”
为了看清和解书上的内容和保持平衡,钟青几乎撑在陈友善肩上,但保持着合适的社交距离,她个头矮些,肩膀正好给钟青手肘当支点。
动作不僭越,却很伤陈友善自尊。
江裕林蹙眉,待要说些什么,钟青却似看不见似得继续输出,“《刑事诉讼法》第288条,刑事和解适用范围需双方自愿、被告人认罪——我不知道你这江少是什么人,但你单方面来这里见她,不就恰恰证明他拒不认错吗?估计这江少没少骂警察是‘臭保安’吧?”
“还没请教,您是——”江裕林脸上笑容不变,依旧礼貌。
钟青爽快回复,“一个恰巧懂点法律的路人甲。”
“好,谢谢你的科普,但做决定的不是你,”江裕林机械音般的声线割开夜色,转头看向陈友善,“你开条件吧,钱、房子、车子……我保证天亮前兑现。”
陈友善的指甲在和解书上刮出细痕,拮据的生活像根鱼刺卡在喉头。她突然想起教练被血浸透的护腕,想起周丹青肿的脸,莫莉直播后的倦怠,父母的白发,于是舌尖抵住犬齿,鼓足勇气道,“多少价位、什么条件都行?”
钟青如哽住一般,有些懊恼方才自己的冲动。
江裕林点点头。
“那我想好了。”陈友善抬起头,那双明亮的眼睛直直看向江裕林,一字一句,清晰有力:“我要他得到该有的惩罚。该拘几天就几天,五天也好,三十七天也罢,一天都不能少,给我坐满了!” 她的声音不大,却异常坚定,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我有说明白吗?江裕林先生。”因为江裕林久久沉默,陈友善补了一句。
“我知道了。”过了好几秒,江裕林才慢慢开口。他朝陈友善露出一个微笑,但那笑容在夜色里显得有些瘆人,“你拒绝签字。” 陈友善浑身的汗毛瞬间又立了起来,再次进入高度戒备状态。
“那好吧,”江裕林耸耸肩,语气听起来还挺遗憾,“那就让他在里面好好待着吧。谢了,”他话锋一转,甚至带了点微妙的笑意,“也算帮了我个小忙。”他拉开车门,临走前又递过来一张名片,“拿着。要是那小子出来以后不长眼找你麻烦,打这个电话找我。再会。”
那辆低调奢华的玛莎拉蒂悄无声息地滑入夜色,消失了。留下钟青和陈友善在原地面面相觑,一时都没反应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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