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付府,夜色已深,阿瑶早已焦灼地等在门口。瞳狸一眼看到她,猛地惊觉自己竟还和付莲舟牵着手,一阵莫名的心虚袭来,立刻像被烫到般甩开了他的手。
付莲舟被她这突如其来的、带着嫌恶般的动作震了一下,掌心骤然空落,残余的温热迅速被夜风吹散。他看着她几乎是逃也似的、头也不回地奔向阿瑶的背影,唇角勾起一抹极淡却苦涩的自嘲,无声地“呵…”了口气,最终什么也没说,转身融入另一重更深的阴影里。
“小姐!您可算回来了!”阿瑶急急迎上,也顾不上行礼,压低声音,又快又急,“您没事吧?晚上付大人回来不见您,那脸色沉得吓人,后来又怒气冲冲地独自出去,奴婢还以为…还以为您得被他捆回来呢!”她上下打量着瞳狸,生怕她少了根头发。
瞳狸定了定神,将脑中那些混乱画面暂时压下,勉强笑了笑:“我能有什么事。别瞎猜了,歇息吧。”语气带着不易察觉的疲惫。
接下来的几日,出乎意料地风平浪静。典狱司放榜还需等待七日。瞳狸心想左右无事,那面“醉仙楼”的令牌揣在怀里发烫,不如就去探听消息,也好过在府中胡思乱想。说来也怪,自那夜之后,付莲舟竟再未于付府露面,仿佛人间蒸发,连阿瑶也探听不到他的半点踪迹。
或许…他也为自己那夜反常的举动感到无所适从,不知该如何面对她了吧。瞳狸只能如此猜测。
醉仙楼内,华灯初上,喧嚣依旧。瞳狸换了一身素雅却不失风致的藕荷色长裙,未施粉黛,通身上下除了一支玉簪并无多余饰物,却自带一股隔绝于这片软红香土之外的清冷气度。
她并未在喧闹的大堂停留,径直入内。那精明的老鸨似是早得了吩咐,眼中飞快闪过一抹了然,面上却不动声色,如同接待寻常贵客般自然迎上,借着引路的姿势,悄然将她带至一幅巨大的《贵妃醉酒图》前,手指在画中酒壶处某个机关一按,一道暗门无声滑开。
一名身着淡绿比甲的侍女静候在此,默默接过指引,便带着瞳狸在光线幽暗、错综复杂的廊道里蜿蜒上行,走了许久,才至一扇毫不起眼的黑檀木门前。
“姑娘请在此稍候片刻。”侍女声音轻柔,躬身退下,脚步无声。
瞳狸推开那扇沉重的门。
室内空间不大,陈设却极为雅致考究,紫檀木的多宝格上摆放着不是古玩玉器,而是各种她看不懂的、造型奇特的机括模型。最引人注目的是头顶并非普通灯具,而是一整块打磨得极薄的云母片,将不知来自何处的柔和天光均匀地倾泻而下,照亮了整个空间。而正对房门的那一整面巨大的…“墙”?
她心下好奇,走近细看,瞬间骇然——那并非普通墙壁,而是一面世间极为罕见的单面水镜!
从内望去,楼下大堂的觥筹交错、雅间廊道的私密低语、乃至每一张席面上的精致酒菜、宾客交谈时细微的口型与表情,竟都清晰无比地倒映其中,恍若亲临其境,所有秘密无所遁形!而外界看来,这不过是一面装饰着繁复华丽琉璃与螺钿的墙壁罢了。
原来如此!
这便是付莲舟那双看似无所不在的眼睛,是他庞大情报网络真正核心的所在。瞳狸正惊叹于这巧夺天工又令人脊背发凉的设计,一个娇媚带笑的女声自身后悠然响起:
“瞳姑娘大驾光临,真是蓬荜生辉。”
瞳狸蓦然回身,只见来人一袭正红色金线刺绣牡丹缠枝纹长裙,云鬓高耸,珠翠环绕,步摇轻晃间流光溢彩,正是那日主持拍卖、风情万种的花魁乔妍。她此刻未戴面纱,露出一张艳光四射、倾国倾城的脸,眉梢眼角皆是精心描画出的风流韵致,一颦一笑皆令人移不开眼。
“我虚长你几岁,若你不介意,便唤我一声乔妍姐姐吧。”乔妍笑得亲切自然,眼波流转间自有万种风情,却又不会令人觉得轻浮。
瞳狸从最初的惊艳中回神,从善如流,微微颔首:“乔妍姐姐。”
“姑娘前来,定有所求。有何想问的,但说无妨。”乔妍执起桌上一个小巧的白玉螭龙执壶,姿态优雅地为她斟了一杯香气清雅的碧螺春。
瞳狸便先从最基础的问起,了解醉仙楼的日常运转与人员构成。乔妍娓娓道来,声音柔媚却条理清晰:
“楼中姑娘,十之**皆是收容的无家可归的孤苦女子,或遭逢变故,或被人所弃。在此只卖艺不卖身,这是铁律,违者自有暗卫‘请’出。而来此寻欢作乐的达官显贵、富商巨贾们,酒酣耳热、志得意满或愁肠百结之际,泄出的那些零星碎语、朝堂动向、家中秘辛,在此处汇集、记录、交叉拼凑,便成了能于无声处听惊雷又价值连城的情报。”
"既有暗卫威慑,又有安身立命之所,为何她们都甘愿受此束缚,严守秘密?"瞳狸不禁疑问。仅仅是恩情,似乎不足以如此。
乔妍脸上的笑容淡了几分,指尖无意识地轻抚过光滑的茶杯沿口,语气平静无波,却让瞳狸心下一寒:"每月初五,需服一颗特制的‘如意丹’,否则…三日之内,必会浑身经脉如虫蚁啃噬,痛不欲生,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她顿了顿,补充道,“解药,只有楼主有。”
果然是付莲舟惯用的手段,极致的恩惠加上无法挣脱的枷锁,将掌控二字玩弄得淋漓尽致。
听着听着,瞳狸缓步至那面巨大的水镜前,目光却并未聚焦于楼下任何一处的繁华,而是投向虚无的远方,终于问出了深藏心底的核心:
“乔妍姐姐消息灵通,可知…十年前,宫中宸妃…究竟所犯何事?”
乔妍的笑容几不可察地微敛,她走到瞳狸身旁,与她一同望向镜中虚幻的繁华,声音压低了几分,带着一丝谨慎:“宸妃娘娘…那是宫里的禁忌。陛下当年严令,不许任何人再提,所有卷宗似乎也被刻意销毁或封存。外界只零星传闻,她…犯的是通敌叛国的滔天大罪,证据确凿。”
“通敌?!”瞳狸眼前猛地一黑,踉跄半步扶住身旁的紫檀木架才稳住身形,舌尖尝到一丝茶叶的清苦,却压不住心底翻涌的血气。
母亲…怎会与通敌叛国扯上关系?
"说来也巧,"乔妍像是忽然想起什么,转过身,倚着镜框,补充道,眼神带着一丝追忆与疑惑,"就在宸妃娘娘出事前后,另一件震动朝野的大事发生——战功赫赫、守卫北境多年的镇国将军府,竟也以几乎同样的通敌叛国罪名,被雷霆手段满门抄斩,百年将门,一夕倾覆…当时消息被严密封锁,但还是有些风声漏出来。这两件事时间上挨得如此之近,都涉及‘通敌’重罪,实在令人…不得不多想。"
镇国将军?这两件惊天大案,难道暗中有所关联?
她还想追问更多细节,乔妍却无奈地缓缓摇头,眼中带着真实的歉意:“并非我有所保留。宫中对此事讳莫如深,来此的贵人们即便知晓一二,也绝不敢多提半分,生怕惹祸上身。我知道的,也确实只有这些捕风捉影的皮毛了。”她能感觉到乔妍并未说谎。
虽信息寥寥,但“通敌”二字与“镇国将军府”的名字,已像两把冰冷而关键的钥匙,狠狠插入锈蚀了十年的沉重锁孔,虽未能立刻开启,却已然带来了松动的迹象与刺耳的回响。
忽然,她意识到一事——从进门到现在,她并未出示那面乌木令牌!
“乔妍姐姐,”她按下心中震动,转头疑惑道,“我并未出示信物,你为何对我……”
乔妍闻言,嫣然一笑,那笑容里褪去了几分职业的风情,反而带上了一种宠溺的温柔和…洞悉一切的了然:“因为是你呀。”她答得理所当然。
见瞳狸愈发困惑地蹙起眉,她眼中调侃之意更浓,语气俏皮地上扬,带着某种暗示:“某人可是早就吩咐过了,无论瞳姑娘何时来,想问什么,见什么人,楼中上下必须全力配合,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言无不尽”四个字,被她故意拉长了音调,念得百转千回,意蕴悠长。
瞳狸一愣,电光火石间骤然反应过来!
一股被戏弄、被全程掌控的恼火猛地直冲头顶!
“那他给我这令牌做什么?!还让我事事必须向他汇报?!这破令牌根本就是个无用的摆设!我还…我还傻乎乎地答应了他的条件!”她气得脸颊微鼓,恨不得立刻将那令牌掏出来砸在地上。
可恶!付莲舟!这个彻头彻尾的混蛋!
看她气得杏眼圆睁,脸颊绯红,乔妍忍不住笑得花枝乱颤,刚想再说什么,语气变得柔和,似乎想为某人辩解几句:“瞳姑娘,其实付大人他……”
话音未落,楼下原本靡靡的丝竹声与喧哗声中,传来一阵不寻常的喧哗声,夹杂着厉声呵斥,瞬间打破了顶层的静谧。
瞳狸与乔妍的目光同时被楼下的骚动吸引,向下望去。
只见繁华的大堂中,一个衣衫褴褛、满身酒气的男人正死死拽着一个年约十四五岁的女孩手腕,声嘶力竭地哭嚎:“你再给我些钱吧!求你了!你弟弟就快病死了!你忍心看他死吗?!”
那女孩背对着水镜方向,看不清面容,只能看到她单薄的肩膀剧烈颤抖,极力想挣脱那只脏污粗糙的手,声音带着窘迫的哭腔和绝望:“我这个月的份例还没发,前几日刚给你的钱呢?那已是我的全部了!”
“那点钱够干什么!买副药就没了!我知道你恨我,可那是你亲弟弟啊!你不能眼睁睁看他死啊!”男人见哀求无用,转而向四周看客嚎叫,试图煽动舆论,“大家评评理!我含辛茹苦把她养这么大,她如今在这等好地方吃香喝辣,竟对亲弟弟见死不救!天理何在啊!”
周围窃窃私语声渐起,各种目光投射在女孩身上。女孩羞愤至极,脱口而出:“是你又赌输了钱!我弟弟早就…”
“啪!”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扇在她脸上,将她未竟的话语打断,也让她白皙稚嫩的脸颊瞬间红肿起来,浮现清晰的指印。
与此同时,水镜之后的瞳狸不耐地蹙起眉,对身旁的乔妍道,“回头跟你们楼主说,在这屋里安个直通下面的暗门或滑梯!这七拐八绕的楼梯,走下去黄花菜都凉了!”
乔妍被她这突如其来却又理所当然的抱怨逗得噗嗤一笑,连连应承:“好好好,我的姑娘,今日就叫人去禀报楼主,给您专门修条道儿。”
此时楼下已有两名隐在暗处的护卫欲上前处理。乔妍透过水镜递去一个稍安勿躁的眼色,自己则整理了一下裙摆,摇曳生姿地步出阴影,步入大堂,声音依旧娇媚动人,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哎呦,今儿个门房是越发不尽心了,什么腌臢东西都往里放?平白扰了各位贵人的雅兴。”她边说边自然地侧身,将瑟瑟发抖的小夭拉至自己身后护住。
瞳狸这才看清,那备受欺凌的女孩,竟是上次她顺手救下的那个小丫头——小夭。
“赶紧的,请出去吧~别脏了咱们的地儿。”乔妍挥着香帕,语气轻描淡写,却带着命令的口吻示意护卫。
那男人见状,竟恼羞成怒,破口大骂:“呸!你们这窑子窝装什么清高!她卖唱卖笑不是卖?指不定早被哪个贵人睡…”
“睡”字未落,暗处水镜后的瞳狸已极其不耐烦地“啧”了一声。她目光一扫,顺手就从身旁侍立的一名暗卫腰间扯下一张雕刻着繁复纹路的玄铁面具,不由分说扣在自己脸上。“呃?”那暗卫一怔,下意识想拦,却在触及她冰冷眼神时僵住,不敢动作。
只见一道身影如鬼魅般自廊柱阴影处疾射而出!下一秒,那口出秽言的男人已被瞳狸单手精准地掐住喉咙,狠狠掼倒在地!因冲力过猛,他甚至被拖行了一小段,发出痛苦的闷哼。
瞳狸本就因付莲舟的处处算计憋着一股无处发泄的无名火,此刻正好全数倾泻在这人渣身上。她略松了掐喉的手,转而抬起脚,用靴底死死踩住他胸口,力道之大让他根本无法挣扎,声音透过面具传出,冷得掉冰渣:“来,跟我讲讲,你想让谁评理?”
男人被掐得面色发紫,此刻又被踩得呼吸困难,只能剧烈咳嗽,哪里还说得出半句囫囵话。
乔妍立刻眼神示意,两名护卫迅速上前,面无表情地将那烂泥般的男人拖拽下去。随即她笑容满面,声音重新变得甜腻圆滑,向着四周宾客盈盈一拜:“诸位贵客受惊了,真是抱歉得很。扫了大家的兴,是醉仙楼不是。今日所有酒水全免,每桌再赠一壶窖藏十年的上好的‘醉仙酿’,聊表歉意,万望海涵!”她玉手轻扬,示意乐师奏乐,丝竹声再起,很快便将这场突如其来的风波化为无形,大堂重新沉浸在一片靡靡之音中。
乔妍带着惊魂未定的小夭和取下面具的瞳狸进入一处僻静的内室。
取下面具,小夭见到救星竟是瞳狸,眼睛顿时亮了,带着哭腔喊道:“阿狸姐姐!”她似乎天生有种韧性,很快从极度的惊吓中缓过神来。
瞳狸看着她迅速肿起的脸颊,眉头微蹙:“怎么回事?”
乔妍一边拿来冰凉沁人的药膏,轻柔地为小夭涂抹,一边也投来询问的目光。
小夭低下头,声音哽咽,断断续续道:“那是我爹…他两年前赌输了钱,欠了一屁股债,就把我卖到这了。我娘…我弟弟…都是因为他赌钱才没的!”她浑身开始控制不住地发抖,眼中迸发出与她年龄不符的、深刻的仇恨,“他抢了弟弟救命的钱去赌,娘去拦他,求他,他就…就当着我跟弟弟的面…把我娘活活打死了!弟弟没几天也…”她说不下去了,泪水无声滑落。
瞳狸沉默了。她看着眼前这个瘦小的女孩,没想到这看似单薄的身躯竟承载着如此惨痛黑暗的过往。这与她自身被抛弃的命运何其相似,却又更加血淋淋。
乔妍心疼地将小夭揽入怀中,轻拍她的背,柔声道:“傻孩子,他明明来找过你多次勒索钱财,为何从不告诉姐姐?姐姐自会为你做主。”
小夭的坚强终于在乔妍温柔的关心中彻底决堤,她把头深深埋进乔妍怀里,放声大哭,积压多年的委屈恐惧倾泻而出:“我以为…我能自己解决…我以为每次给了他钱他就不会再来闹了…我不想给姐姐们添麻烦…我以为…”
看着她痛哭颤抖的模样,习惯了刀光剑影的瞳狸站在一旁,竟有些罕见的无措。她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斟酌措辞,最终干巴巴地开口,语气却异常认真,带着她独有的解决问题的方式:“我去帮你杀了他,永绝后患,如何?”在她看来,这是最直接有效的办法。
“啊?”乔妍和小夭同时抬起头,泪眼婆娑地被这直白且杀气腾腾的“安慰”方式惊得忘了哭。
小夭连忙摆手,急得眼泪又涌出来:“不要不要!姐姐使不得!他那种人渣不值得姐姐脏了手!送…送官府就好!让他去吃牢饭!”
接着,她挣扎着站起身,用手背抹了把眼泪,对着瞳狸端端正正、极其郑重地行了一个大礼:“瞳狸姐姐,你救了我两次,一次免我受辱,一次救我于难堪。小夭无以为报…”她歪着头认真想了想,极其诚恳地说,“我以后每月的月钱都给你,好不好?虽然现在不多,但我以后会努力攒更多!”
看着她眨巴着湿漉漉、依旧通红却写满认真的大眼睛,瞳狸忍不住笑了,存心逗她:“都给了我,你自己用什么?喝西北风么?”
“我在楼里吃穿都不花钱的!乔妍姐姐对我们可好了!”小夭急急道,生怕她不信,还看向乔妍求证。
乔妍也被这孩子气的话逗笑了,重新搂过她,柔声道:“傻丫头,报恩也不急在一时。你自己先好生攒着,等日后攒多了,再给瞳狸姐姐买份像样的大礼,岂不更好?”
小夭觉得很有道理,用力点了点头,仿佛下了什么重大决心。瞳狸与乔妍相视一笑,室内压抑悲伤的气氛终于缓和了些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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