穹灵山庄占地极广,北面靠山,一处偏院远离主宅,孤零零的趴伏在山脚下,一到晚上幽静的像是鬼宅。
殷绍再醒来时,是在偏院内的屋子里。
堂内灯火通明,陈设简单,一把铺着兽皮的太师椅和一张小几,小几侧面有条通往内室的过道,被屏风挡住了,只能看见里面影影绰绰的烛光。
他被五花大绑扔在堂中央,两侧各有数十侍从,木桩似的站的整整齐齐。
当他看清坐在太师椅上的那个人时,一张脸由茫然、错愕、震惊再到震怒,又迅速憋成了猪肝色。
那个人,是殷无虞。
桑令和桑闻身着黑色劲装,身姿挺拔健硕手持长剑,站在他身后,倒衬得他更加苍白清瘦。
殷绍奋力一挺坐起身,怒吼道,“你在干什么!?”
殷无虞刚想开口说话,飞快掩住唇,发出一阵急促的呛咳声,直咳到惨白如纸的脸上涨出红晕,才渐渐止住。
他咳伤了喉咙,再开口时声音带着丝喑哑,“把二叔请来。”
见殷无虞面上一派恬静安然,甚至还剥了一颗花生糖塞进嘴里,殷绍简直要被气炸了。
“你管这叫请来?!三更半夜偷袭我,你到底安的什么心!”
殷无虞很认真的想了想,略带病气的笑容无辜又温软,“我知道二叔想要悬明剑诀,但我不能给,我想不到更好的办法,只能麻烦二叔去死了。”
他静静凝望着殷绍,“原本可以随便解决了你,但身为侄儿,总是想让你死的明白一些,顺便,物尽其用。”
殷绍心底油然生出一股不安和惊疑,还未来得及破口大骂,身子突然悬了空。
他被人从两旁架了起来,其中一人抽刀砍断了他腿上的绳索,另外一人抓起他的后领,将他扯向屏风后的内室。
内室里只有两只硕大的木桶,一只空着,另一只盛着热水,水面白雾缭绕,浮着花瓣,蒸腾着香气四溢。
他的头被按向空的那只,奋力挣扎间,余光瞥见了即将当头斩下的冷刃。
千钧一发之际,殷绍爆出全身气力,猛地拧身飞出一脚,压制着他的人措不及防,被踹中腰腹,砰的一声闷响,撞翻身后的屏风摔了出去。
另外一人立刻反应过来,抽刀斜劈,殷绍抬起被缚的双手正面迎上,在刀刃割开绳子的瞬间,迅速侧身闪过,反手一掌击中对方心口。
殷绍转过身,恶狠狠的瞪向殷无虞,脚尖一勾,挑起落在地上的短刀,劈手便向他杀去。
桑令和桑闻一反常态,居然没有丝毫要回护殷无虞的意思,只神情漠然的在一旁看着。
殷无虞放下暖手的茶盏,漆黑的眸子里无波无澜,犹如深不见底的寒潭深渊。
刀光转眼间已至面门,他方才抬起手,露出一小截手腕。
看似云淡风轻的弹指,竟将携千钧之力而来的短刀震到脱手而出!
殷绍不可置信的看着他,心中大骇,来不及细想,当即屈指作爪,还要再攻。
可是下一瞬,殷无虞的身影已经在他眼前消失了。
“二叔,可不能总是欺我体弱呀。”
索命的声音自身后响起,殷绍刹时间起了满身的白毛冷汗。
一切发生的又快又出乎意料,他尚未转身,后心便被人一掌击中。
浑厚的气劲轰然涌入,殷绍只觉得五脏六腑像被震裂一般剧痛无比,喉头腥气喷涌,抑制不住的呕出一滩血,膝盖一软,跪倒在地。
殷无虞皱了皱眉,一把提起浑身瘫软的殷绍,将人重新拎回桶边,朝身侧伸出手,接过侍从递来的刀。
殷绍的脸被木桶边沿挤压变形,双目血红,正濒死喘息时,听见耳边响起倦懒的嗓音,“这下能死的明白了吗?”
殷无虞眸光流转,盈盈一笑,瘦长的手指握住刀柄,像宰牲口一样,用刀划过殷绍颈侧的动脉。
滚烫的鲜血喷涌而出,落进木桶,空气里逐渐弥漫起浓重的咸腥锈味。
殷绍很绝望。
他好像明白了,好像又不太明白。
他这个侄子,从小到大优柔内向,即使被人指着鼻子出言欺辱,也只会躲在母亲身后,露出一副可怜样子,别说拿刀杀人,他连大声说话都不敢。
如此胆小懦弱的一个人,是什么时候变成这般模样的?
殷无虞自小便被断言根骨奇差,根本不是习武的料,加上后来生了一场险些丧命的大病,让他的身体雪上加霜,几乎成了个废人,光为活着就吃尽了苦头,又怎么会有这般身手和内力?
殷绍应该算是枉死,因为直到最后一滴血流尽,他还是稀里糊涂的。
初秋时节,天气渐凉。
半个时辰后,殷无虞从内室出来,不紧不慢的合上衣襟,锦缎般的黑发洇着水汽,披泄肩头。
他身上裹着浓郁的香气,惨白如纸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血色。
内力丰沛的鲜血驱散了骨子里的寒意与疲惫,滞涩的筋脉也畅通起来,虽然关节依旧酸痛,总归是舒服多了。
他又摸出一颗花生糖塞进嘴里,当甜意在口中化开时,愉悦的抬了一下唇角。
桑令等在外间,见殷无虞出来,连忙上前给他裹上披风。
“好些了吗?“
“嗯。”殷无虞问,“什么时辰了?”
“亥时一刻。”
“景淮回来了吗?”
桑令答道:“应该回了。”
殷无虞整理好衣衫,接过递来的掌门指环,举至眼前,把玩一番后,轻轻一嗤。
古朴厚重的塔青作底,覆错金螭纹,象征着家主的至高权力。
他从容戴上后淡淡道,“得赶紧回去了。”
桑令垂着眼替他拢好衣裳,“桑闻在外面,你先随他回去,我来收拾,明早还有事,你得早点休息。”
夜鸟惊啼,月华如水,清幽雅致的庭院披着一层霜色。
殷无虞刚踏进寝宅大门,就见卧房亮着油灯,窗纸映着暖光剪影,有人正在里面手捧书卷。
他挥退桑闻,稍快了几步走进去。
景淮倚坐榻上,百无聊赖的翻过一页书,手边放着一盏早没了热气的茶,闻声抬眸。
墨绿色的云缎衣裳明明很挑人,穿在他身上却只显温雅,黑眸掩在长睫下,映着碎光和来人的身影。
景淮放下书,鼻翼微动,“怎么熏这么重的香?”
殷无虞解开披风放在一边,讷讷道,“药浴的气味太浓了,好难闻。”
“气色看起来倒是好多了,还难受的厉害吗?”
“已经好多了。”
“那就来吧,该扎针了。”
景淮起身抚平衣摆的褶皱,提起药箱。
他腰间悬了一枚虎衔医铃样式的玉佩,下面坠着两只小小的玉葫芦,随着动作轻微撞击,发出清脆的声响。
见殷无虞警觉又抗拒的杵在那,景淮微一挑眉,好笑道,“你看你,又一副要上刑场的样子,多赖一会不就得多怕一会?伸头一刀,缩头也一刀。”
“你还真是挺会安慰人的。”
殷无虞苦着脸,不情不愿的随他走进里间,磨磨蹭蹭的脱掉衣裳,趴在床上。
针灸的确是目前唯一小有成效的办法。
虽然以人血为浴能暂时解决气血亏空的虚弱,但骨节酸疼,只有针灸能缓解一二。
可这并不足以消除殷无虞骨子里对针的恐惧。
小时候的他实在被针扎的太多太痛了。
那些细小的伤口落遍身体每一处,专挑最痛、最不容易留下痕迹的地方,只要没完成母亲那些遥不可及的希冀,作为惩罚,就得在恐惧中看着寒光发抖,等待它们刺穿柔软的皮肤。
那是经年累月留下的本能反应,就算他知道景淮下手很轻,并不会疼,也没有办法对抗身体记忆。
“知道你害怕,但是扎完不是会舒服很多吗?我轻轻的,很快就好。”景淮的声线清朗,耐心安慰着,“害怕就别看了,放松。”
殷无虞把脸埋进软枕里,心说你这不在强人所难吗。
见他脊背依旧因为恐惧而有些紧绷,景淮捏着银针,无奈哄道,“这位患者请配合一点,明天还给你买花生糖吃。”
殷无虞声音闷闷的,“我真的已经很努力了。”
景淮轻叹一声,用手背贴了贴他后腰,体温仍然低的吓人。
这副身体森白发透,浑不似活人,反倒像是能工巧匠做出的名贵瓷器,线条优美质感细腻,却没有生机。
接近两个月的驻诊,景淮还是摸不清他的病根在哪,只知道是一场大病的后遗症,具体怎么回事,问又问不出个名堂。
畏寒,血虚,骨节疼痛。
药膳没少喂,怎么补都气血虚弱至极,针也没少扎,疼痛依旧时时复发。
本就弄不清根源,殷无虞还嫌苦死也不肯吃药,态度异常坚决,只能像现在这样,以药浴和针灸缓解,终归只是治标不治本。
景淮曾经一度颇受打击,但很快又重新振作起来。
作为名医,面对挑战的逆反心蓬勃而起——说什么也要寻到法子,他还就非得给他治好了。
他想找话引开殷无虞的注意力,省得他在那绷的像个石雕,便道,“过些日子就是中秋了,要不要一起去看灯会?”
殷无虞果然陷入思考,逐渐松懈下来,半天没回答。
景淮趁他愣神,飞快下了第一针,“殷夫人不让你随便出门?”
微凉的衣袖从裸露的皮肤上一掠而过,带起一阵极淡的草药清香。
其实殷无虞并不讨厌这种气味,尤其是景淮身上的,淡雅沉静,有一点点苦,闻着总让人觉得妥帖。
“没有。”他摇了摇头,轻声说,“她是管的挺严,但偶尔出去转转还是可以的。”
“那你想不想去?”
殷无虞从没看过灯会,小时候没人带他去,长大后又没了兴致,二十多年间,只听下人寥寥提过几句,说是很多人,很热闹,街上会挂很多漂亮的灯笼。
他思索片刻,点点头,“想去的。”
“好。”
半个时辰后,景淮拔针收拾好药箱,拿起香勺朝香炉里添了一些粉末。
他的手生的十分好看,修长匀称,骨骼分明,只是食指和中指的指节上有道疤痕,如同白玉微瑕。
刚认识时,殷无虞曾好奇问过疤痕由来,景淮说是之前遇到过一个羊角风发作的小女孩,怕她咬到舌头,情况紧急,只能用手指让她先咬住,小女孩人小劲不小,加上后来没有好好处理伤口,便留了疤。
殷无虞眼巴巴的看着景淮忙活,听他问道,“听青芜说,你昨夜又梦魇了?”
“嗯,香炉灭了。”
景淮俯身替他理好被角,吹熄床榻旁的油灯。
“别怕,我在这等你睡着。”景淮声如温玉,浅叹一声,“相信我,肯定会找到法子带你脱离苦海,在此之前,给我点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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