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来居。
满桌佳肴,桌上的气氛却愁云惨淡,景淮一直沉着脸,不知道是因为天霄派的惨状,还是因为遇到了萧知玄晦气。
韩文宇唉声叹气,看起来一点胃口也无,可他带在身边的那个少年,倒是没心没肺吃的挺欢。
少年十五六岁的模样,眼眸干净明亮,透出一股不知愁滋味的单纯。
医药谷谷主景乘风菩萨心肠,总是会捡些孤儿回来收作徒弟,景淮当初是,这个少年也是,只是少年被丢弃时,襁褓里放了一个写着“岳”字的竹牌,既有姓氏,便不随景姓,起名岳笛。
韩文宇家世代与医药谷交好,趁着这次事带了岳笛出来,也算是见见世面。
和岳笛一样没心没肺的,还有一个殷无虞,他早上吃的太少,又走了许多路,难得有些饿。
韩文宇和两个闷头吃饭的人形成了鲜明对比,没滋没味的放下筷子,幽幽叹道,“刚拨了人手去别处,金陵就出事,真是被人耍的团团转!明知道他们的意图,偏偏还没有办法。”
景淮却道,“这样一来,恰恰证明我们的猜测是对的。”
韩文宇问,“怎么说?”
“不留行做事虽然残忍却不张扬,一向杀完人抢了东西就走,曝尸这个行为倒像是……忍不住报复泄愤,他们之间或许有渊源。”
说着,景淮突然转头看向殷无虞,“你觉得呢?”
殷无虞一直低着头在吃东西,安静的听他们说事,冷不丁一个问题兜头而来,突兀又奇怪。
景淮看他的眼神似乎和平时不太一样,冷静、明锐,还带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却让人不太舒服的东西。
殷无虞满脸迷茫,“我觉得什么?”
景淮收回目光,垂下眼睫,“都在金陵,穹灵山庄和天霄派关系怎么样?以前有过交集吗?”
殷无虞过了一会才回答,“我没有。”
韩文宇疑惑道,“你们世家门派的孩子,小时候不是会在一起上私塾吗?那种小班制,请非常有名的大学士当先生。”
殷无虞笑的有点勉强,“我打小身体不好,都是请了先生回家……没机会上私塾。”
韩文宇无意间戳了人家痛处,尴尬的挠挠鼻尖,刚想着要不要道个歉,景淮先一步开了口,“其他人呢?”
殷无虞想了想,“殷玉辰,就是我三叔的儿子,似乎和挂在门上的那几个关系不错。”
“听说过他们有什么仇家吗?”
“这就不好说了。”
穹灵山庄赫赫有名,殷玉辰不是什么好货色这件事,也是人尽皆知。
仗着家族势力和自身天赋横行霸道,为人张狂,都说物以类聚,能和他蛇鼠一窝的,得罪人的事大抵也没少干。
“确实可以朝着仇家的方向查一查。”韩文宇又是一顿叹气,“最难办的就是,我们无法判断不留行下次出现的时间,也无法判断他们下手的对象,只能尽快再把人手抽调回金陵,无虞,你可得提醒一下你三叔,最近小心一点。”
话音未落,景淮瞥他一眼,韩文宇立马嘴角一抽,意识到自己又说错话了,恨不得给自己一个嘴巴子。
殷无虞却不甚在意,点头道,“嗯。”
一直专心吃饭的岳笛终于饱了,摸摸肚子,呼了口气,少年音清澈明朗,“师哥,你明天还回医药谷吗?”
景淮,“回。”
韩文宇猛然直起腰,“这当口你还要回去?”
“要我在这也没用。”景淮冲岳笛一抬下巴,“这几天无虞就交给你了,要按时去给他针灸。”
岳笛弯着笑眼,拍拍胸口,“放心吧,保准给无虞哥哥照顾的好好的。”
“别看他年纪小,医术很精的。”景淮转头对身边的殷无虞道,“你也要乖乖听话。”
*
晚上景淮早早施了针,回去收拾行李。
殷无虞心里烦闷,纵身跃上房顶,坐在屋脊上看天发呆,桑闻有事要和他说,便跟了上去。
暗桩回了消息,殷政今日悄悄见过萧知玄,两人密谈许久,除此之外,萧知玄的伴读柳墨,也曾在春酲院和殷绍见过面。
桑闻道,“殷三爷大概是想寻求萧知玄的帮助,让武林盟派出的人手朝他倾斜。”
殷无虞恍然大悟,心说原来如此,本来他还在愁悬明剑诀怎么脱手,生怕叔叔们没那个胆子来要,结果人家突然就送上门来了,原来是找了武林盟主的儿子当靠山。
这样一来,不管殷绍还是殷政,自然得念萧知玄的相助之恩,若能趁机合作把不留行拎出水面,甚至是铲除,那更是扬名立万的事情。
“萧知玄。”殷无虞轻念,像在细细品味这个名字,继而轻笑,“倒是得感谢他。”
桑闻冷哼,“人无利而不往。”
殷无虞和桑令桑闻兄弟俩的感情颇深,相处时不像主仆,更像挚友兄弟。
桑令年长几岁,总是一板一眼像个长辈,为人严肃,殷无虞和桑闻同龄,桑闻性子又活泼,殷无虞一向跟他更亲近些。
桑闻还想说些什么,憋了又憋,一会偷看殷无虞一眼,看起来纠结极了。
殷无虞回瞅他,“有什么话就说。”
桑闻“嗯”了半天,“我哥让我提醒你,已经半个月了,再不用血……身体会受不住。”
殷无虞手肘支在膝盖上,托着下巴没说话。
“人还关在后山,现在穹灵山庄有外人,这样不稳妥。”
殷无虞道,“等景淮走吧。”
听到景淮的名字,桑闻又张了张嘴。
殷无虞拧眉,“怎么老吱吱唔唔的。”
“哦……我哥还让我告诉你,你和景淮走的太近了。”
桑闻知道殷无虞和景淮关系很好,也知道他跟景淮一起时,会有些真心实意的开心,有点于心不忍。
可于心不忍也没有用。
“主子,道不同不相为谋,镜花水月虚无遮眼,我们走到今天,本就不易。”
殷无虞闻言嗤笑一声,眼里泛起一片自嘲的苦涩。
不易吗?当然不易。
因为他是殷述的儿子,却不够强大,所以从小活在令人窒息的鄙夷和恶意里。
因为他是殷述的儿子,所以根骨不佳就是原罪。
打从记事起父亲就厌恶他,嫌弃他,从未给过他一丝一毫的温情。
他也曾畏缩试探着想要讨好殷述,可越是这样,殷述就越看不惯他,成日里非打即骂。
相比之下,他母亲的疯狂更加撕心裂肺,她总是声嘶力竭的朝他怒吼,“你的父亲一直在纳妾,他讨厌你,他要重新生个孩子代替你,孩子的母亲也会代替我,无虞,你为什么就不能争口气呢!”
他在儿时受尽了逼迫和惩罚,也看尽了讥讽和白眼,三亲六眷,奴仆婢使,谁都敢瞧不起他,谁都敢欺负他。
含着金汤匙出生,锦衣玉食,却永远狼狈的像条泥坑里的狗。
他十八岁时的那一场“大病”,其实并非天灾,而是**。
那是母亲对他最后的孤注一掷,哪怕压上的是他的性命。
那段时间,他每天都要泡在药缸里,用无数毒物调配出的药水“洗骨”。
整个过程苦不堪言,浑身皮肉连同五脏六腑,都像被灼烧腐蚀掉了一样,让他痛不欲生。
他总是想逃,声嘶力竭的哭喊着说不要,可他母亲凶残的摁住他的头,淹进药水里,然后又会心疼的抱着他哭。
洗骨之术是九死一生的邪法,他命虽不好但格外的硬,居然活了下来,渐渐有了如今这般生杀予夺的能力。
当然,作为代价,也落了一身治不好的旧病顽疾。
他名唤无虞,却一生有恙,自此一辈子都得活在寒冷和疼痛的桎梏中,用他人的鲜血续命。
他的母亲宁愿他死,也不愿他像个废物一样活着,可她也会温情脉脉的给他添衣加被,也会痛哭流涕的说她是逼不得已。
事到如今,他还是不知该感谢,还是该憎恨。
在“洗骨”前,他其实是上过私塾的,得到的只有世家子弟的白眼和戏弄。
他们恨自己为什么没有投一个好胎,为什么殷无虞这种废物可以这么好命,投成殷述的儿子,身后屹立着巍峨的穹灵山庄。
再后来殷述纳妾,姨娘怀孕,殷无虞只是想摸摸她的肚子,问里面是有弟弟了吗?
他很想要个弟弟,这样担子就不用压在他身上,可他却被姨娘一掌推开,摔倒在地,姨娘转脸就向殷述哭诉,说他不怀好意。
他被训斥责骂,在祠堂跪了整整一夜。
懦弱的人就是容易让人生厌,谁都想来踩一脚,也谁都可以踩一脚。
从小到大他感受过的为数不多的温暖,就只有桑令和桑闻。
后来是怎么想通的呢?
是姨娘流产,殷述醉酒后要杀他和母亲,惊惧之下,殷无虞才发现自己原来已经这样强大了。
外界一直猜测殷述是被人暗害,猜的没错,可杀了殷述的人不是他母亲,是他呀。
虽然害怕,但食髓知味,原来支配和杀戮会让人产生如此战栗的快感,他再也不需要别人握着手腕替他拿刀。
自那一天起,蛰伏在灵魂深处凶戾的恶鬼苏醒,冲破了看似虚弱的皮囊。
在殷述“暴病离世”后没多久,姨娘们也“忧思过度”随殷述去了,死的很难看。
殷无虞血洗本家,换了一大批人。
在外人眼里,这些恶行只有可能是他母亲所为,他从未变过,顶多从一个废物继承人,变成了一个废物傀儡。
这具孱弱破败的身体,是最好的伪装。
可他真的不想这样,他恨极了这种如影随形的疼痛和置身冰窟的感觉。
他想像个正常人一样活着,可以游山玩水,可以结交好友,可以坦然的站在阳光下,不用畏惧光明。
“桑闻,你说洗骨之症真的能治吗?”
殷无虞仰起头望向远方,茫然道,“已经这么久了,还是一无所获,我们真的能找到法子吗?景淮能吗?”
桑闻也是犹豫,半晌才道,“一定会有办法的,不要着急。”
“不急?”殷无虞忍不住笑了一声,声音凄凉的像是含着血,“像这样人不人鬼不鬼的活着,怎么能不急呢?”
他站起身,眼前猛地一阵眩晕发黑,脚下虚浮,扶了桑闻一下才站稳。
桑闻一把搀住他,急道,“你快回去休息吧!”
殷无虞摇头,“走,去瞧瞧母亲。”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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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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