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像是从一片前所未有温暖、深沉且安宁的海洋底部缓缓上浮。
没有支离破碎的噩梦碎片,没有纠缠不休的剧痛,没有骤然惊醒的心悸。
德利特甚至在那完全清醒前的朦胧瞬间,感到一种陌生的、几乎是奢侈的茫然——他睡了多久?为什么身体感觉如此……平静。
这种纯粹的、未被任何阴霾侵扰的沉睡,对他而言,已经久远得像上辈子的事情。
他纤长的睫毛微微颤动,如同蝶翼般缓缓睁开。映入眼帘的,不是医务室冰冷的天花板,也不是监狱粗糙的石壁,更不是野外营帐的帆布顶。而是精致雕刻着藤蔓花纹的木质床顶,以及从厚重华丽窗帘缝隙中透进来的、柔和的金色阳光。
他在一个相当豪华的房间里。身下是柔软得几乎能将人包裹起来的床垫,盖在身上的羽绒被轻暖如云朵。
然而,比这舒适环境更先攫住他全部感官的,是环绕着他的、坚实而温暖的触感,以及耳边平稳有力的心跳声。
他被人紧紧地、以一种保护般的姿态搂在怀里。
德利特微微一僵,几乎是下意识地抬起头。
映入眼帘的,是莱纳沉睡的脸庞。
四年时光,在那张曾经带着少年硬朗与迷茫的脸上刻下了更深刻的轮廓。眉骨似乎更高了,鼻梁也更挺直,下颌线的线条愈发分明,透出一种属于成熟男性的坚毅。但他此刻闭着眼,浓密的金色睫毛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嘴唇微微抿着,少了几分战场上的凌厉,多了几分沉睡中的、不设防的柔和。他甚至能清晰地看到莱纳下巴和脸颊上新生的的胡茬。
莱纳……一直这样抱着他?
这个认知像一道暖流,猝不及防地冲垮了德利特心中某个冰封的角落。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与温暖交织的情绪涌上喉头,让他的眼眶微微发热。他几乎是遵循着本能,将脸重新埋了回去,贴近那片曾经记忆里宽厚而柔软的胸膛。
然而,这一次贴近,却让他察觉到了不同。
记忆中,莱纳的胸膛总是坚实而带着饱满肌肉的弹性,像一堵可靠而温暖的墙。可现在,隔着一层薄薄的衣服,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其下肋骨的轮廓,那份曾经饱满的柔软感消退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精悍、却也透着一丝……消瘦的触感。
他……瘦了。
瘦了很多。
德利特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攥了一下。
就在这时,头顶传来一声带着睡意的、沙哑的轻哼。环抱着他的手臂下意识地收紧了少许,仿佛在确认他的存在。
“德利特……?”莱纳的声音带着刚醒时的模糊和不确定,随即猛地清晰起来,透着急切,“你醒了?感觉怎么样?伤口还疼吗?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他一连串的问题如同雨点般落下,同时试图微微支起身体,好看清德利特的脸。
德利特却没有立刻回答他的问题。他依旧保持着将脸埋在莱纳胸前的姿势,只是抬起手臂,环住了莱纳的腰身。
他的声音闷闷的,从莱纳的胸口传来,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确认:
“莱纳……你怎么……瘦了这么多?”
他顿了顿,稍微拉开一点距离,仰起头,认真地打量着莱纳近在咫尺的脸庞和更显宽阔却似乎清减了些的肩膀,“明明……也长高了一些的。”
莱纳被他问得一怔,支起的动作顿住了。他低头看着怀里的德利特,那双四年间无数次在噩梦中出现的琥珀色眼眸,此刻正清晰地映着他的倒影,里面盛满了不容错辨的心疼。
他沉默了。
几秒钟后,莱纳抬起那只没受伤的手臂,指腹极其轻柔地拂过德利特苍白依旧、却因为刚刚睡醒而透出一丝微弱血色的脸颊,指尖感受到那比记忆中明显许多的骨骼轮廓。他的声音低沉了下去,带着同样的心疼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苦涩:
“说我吗?德利特……你不也是。”
他的指尖轻轻描摹着德利特清晰的下颌线,然后是明显凸起的锁骨,最后落在他被纱布覆盖的、曾经遭受重创的腹部。
“明明也长高了不少……可抱在怀里,却感觉比四年前更轻,更单薄了。”莱纳的声音越来越低,几乎成了耳语,“这四年……你……”
他的话没有说完。
但不需要说完。
那双对视的眼睛里,已经毫无保留地映照出了彼此缺席的四年时光里,所承受的煎熬、痛苦、挣扎与身心的消耗。德利特在帕拉迪岛的政治漩涡、同伴的猜疑、拯救与毁灭的巨大压力下日渐消瘦;莱纳在马莱的战士职责、无休止的战斗、内心的悔恨与对墙内故人尤其是德利特的日夜思念中,同样磨去了曾经的饱满。
他们都在看不见对方的地方,被命运和自身的重担,一点点地磨损着。
一种奇异的、混合着心痛、了然、甚至是……荒谬的共鸣感,在两人之间无声地流淌。
看着莱纳眼中那与自己如出一辙的心疼与了然,德利特忽然低低地、轻轻地笑了起来。那笑声一开始很微弱,带着气音,随即肩膀都开始微微抖动。不是开心的笑,而是一种……释然了什么的、带着泪意的笑。
莱纳被他笑得有些无措,担忧地问:“德利特?”
德利特止住笑,重新将头深深地埋进莱纳已经不再那么柔软、却依旧让他感到无比安心的胸膛,手臂环得更紧了些。他的声音隔着衣料传来,带着一种近乎任性的、孩子气的坦诚:
“虽然这么说……很奇怪,甚至有点恶劣……”他吸了吸鼻子,“但是……莱纳,知道你也一直挂念着我,知道你这四年……过得也不太好……我竟然……有点高兴。”
他抬起头,眼眶泛着红,却执拗地看着莱纳震惊的眼睛:“不然……只有我一个人在那边,因为想你、因为那些事情……过得乱七八糟,瘦了这么多……那也太奇怪了,太不公平了。”
这并非幸灾乐祸,而是一种在极致孤独和痛苦后,发现对方竟然与自己承受着同样煎熬时,产生的某种扭曲却真实的慰藉。仿佛他们的痛苦,因此被分担了,被证明了并非他一个人的无病呻吟,而是真实横亘在两人之间、无法忽视的鸿沟与纽带。
莱纳愣住了。他看着德利特眼中那复杂难言的情绪——有心痛,有委屈,有思念,还有那一点点让他心脏揪紧的、可怜的“高兴”。
他忽然完全理解了德利特的意思。
一股巨大的、混杂着无尽悔恨与汹涌爱意的浪潮将他淹没。他低下头,将滚烫的唇印在德利特柔软微凉的发丝上,一遍,又一遍,如同最虔诚的祈祷和忏悔。
“笨蛋……”莱纳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浓重的鼻音,“我那是活该……是我应得的惩罚。可是你……”
“你得好好把身体养回来……德利特。”他的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还有深藏的后怕,“你必须……健健康康的。”
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在豪华房间的地毯上投下温暖的光斑,将相拥的两人笼罩在一片静谧而私密的氛围中。窗外,世界依旧在走向毁灭的轰鸣中颤抖,但在此刻,在这个房间里,时间仿佛为他们停滞了片刻。
就在这时——
“砰!”
房间门被有些粗鲁地推开,打断了这片刻的温情。
“莱纳!你这家伙睡够了没有!给我起来——”阿尼清冷而带着一丝不耐烦的声音率先响起,她不顾身后阿明小声的劝阻,径直闯了进来。
紧跟在她身后的三笠语气则冰冷如刀,带着明确的警告:“阿尼,如果你敢把德利特吵醒,我绝对饶不了你。”
然而,当三人冲进房间,看清床上的景象时,所有的声音都戛然而止。
只见莱纳半撑着身体,德利特则几乎整个人窝在他怀里,两人衣衫不整,发丝交缠,姿态亲密无间。德利特的脸还埋在莱纳颈窝,而莱纳正保持着亲吻他头发的动作僵在原地。
空气瞬间凝固,弥漫开一丝微妙的尴尬。
莱纳最先反应过来,有些窘迫地抬起头,试图用打招呼缓解气氛:“阿尼,你……”
阿尼却像是根本没听见,也没看见他那尴尬的表情似的。她的目光只是在两人身上扫了一圈,确认德利特似乎醒了且状态尚可后,便面无表情地移开了视线,仿佛刚才那个气势汹汹要踹门的人不是她。她径直走到窗边,抱起手臂看着外面,只留给众人一个冷淡的背影。
三笠的眼神在莱纳和德利特之间转了转,最终落在德利特身上,冰冷的神色稍缓,但看向莱纳时依旧带着审视。
阿明无奈地扶了扶额头,走上前来:“抱歉,德利特,莱纳,我们……”
德利特这时才完全从莱纳怀里抬起头,脸上虽然还有些苍白,但精神似乎好了不少。他对着阿明摇了摇头,表示没关系,随即立刻切入正题,语气带着紧迫:“阿明,我睡了多久?现在外面的情况怎么样?”
“两天。”阿明立刻回答,神色也变得严肃起来,“你昏迷了两天。这两天内,在希斯特莉亚陛下和皮克西斯司令的强力手腕下,政府机构已经基本恢复运转,社会秩序初步稳定。他们正在全力救助希干希纳区及周边在地鸣启动时受伤的居民,并处理各项善后事宜。”
这是个好消息,至少后方暂时稳住了。
“还有,”阿明继续说道,带来了更多消息,“韩吉团长、利威尔兵长和米克分队长,他们平安回来了。”
德利特眼中瞬间爆发出惊喜的光芒:“真的?!他们没事?太好了!”
“嗯,”阿明点头,但表情并未放松,“而且,他们不是独自回来的。他们带回了马莱的元帅,提欧·马迦特,以及战士皮克·芬格尔——也就是车力巨人。”
“什么?”德利特和莱纳都吃了一惊。
“是为了阻止地鸣,”阿明解释道,“他们暂时结成了同盟。这是韩吉分队长的决定,利威尔兵长和米克分队长也同意了。”
德利特迅速消化着这个信息,眼神闪烁。马莱的元帅和车力巨人……这无疑是巨大的助力,但也意味着局势更加复杂。
他看向窗边的阿尼。
阿尼似乎感受到了他的目光,头也不回地,用她那特有的、平淡无波的语调说:“别看我。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回到父亲身边。现在这个世界要被踩烂了,我父亲还在马莱。为了能再次见到他,我会加入,阻止地鸣。”她的理由纯粹而自私,却无比真实。
德利特点了点头,表示理解。无论动机如何,能团结的力量越多越好。
然而,阿明接下来的话,将刚刚升起的一丝希望彻底打碎,带来了两个堪称绝望的坏消息。
“现在,我们面临两个最棘手的问题。”阿明的语气沉重得如同铅块,“第一,唯一可能知道艾伦具体位置和前进方向的伊雷娜,被我们关押在牢里。但她极其顽固,无论用什么方法,始终不肯开口。”
德利特的心沉了下去。
找不到艾伦,一切阻止行动都无从谈起。
“第二,”阿明深吸一口气,说出了更糟糕的情况,“我们需要能够追上地鸣队伍的飞艇。帕拉迪岛港口确实有亚兹马比特家用冰爆石研制的飞艇,但是……”
他停顿了一下,几乎是一字一顿地说道:
“港口,已经被耶格尔派彻底占领了。弗洛克和他的追随者,大约有三百人左右,他们不仅控制了港口设施,还挟持了当时正在港口等候的、来自中东联盟的亚兹马比特家族的代表团,以及——启动那艘飞艇所必需的技术人员。”
房间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三百名狂热的那格尔派成员,挟持着重要的人质和技术人员,控制了唯一的快速交通工具。
前路仿佛被两道沉重的铁门死死封住。找不到方向,也没有能够通往方向的载具。
德利特靠在莱纳怀里,刚刚苏醒带来的些许轻松感荡然无存。他闭上眼睛,感受着莱纳手臂传来的、坚定的支撑力,也感受着自己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涌来,但这一次,他不再是一个人面对。
他重新睁开眼,那双琥珀色的眼眸中,疲惫依旧,却燃起了更加顽强的火焰。
“看来……”德利特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我们没有时间休息了。”
德利特深知时间刻不容缓。他强撑着依旧虚弱的身体,拒绝了莱纳和三笠的陪同,只叫上了宁芙。在前往地下牢房之前,他们短暂会见了马迦特元帅和皮克。
马迦特提供了一条关键信息:“关于伊雷娜,我们查证了她的背景。她并非什么亡国的义勇兵,她出身马莱,一个对体制内部**和僵化深感不满的中产阶级家庭。她成为吉克的信徒,并非出于对艾尔迪亚的同情,而是单纯地相信吉克的‘安乐死计划’是能彻底终结两千年仇恨循环、改变世界的‘伟大方案’。”
德利特眼中闪过一丝了然:“谢谢,元帅。这信息很有用。”这解释了伊雷娜那种近乎宗教狂热的忠诚从何而来——她追随的不是吉克本人,而是她所理解的那个“崇高理念”。
他转向皮克,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重:“皮克小姐,还有……对于在雷贝里欧,杀死你小队成员的事,我很抱歉。当时……”
皮克略显惊讶地挑了挑眉,随即摇了摇头,她的表情很平静,带着一种经历过太多生死后的疲惫淡然:“不必道歉,德利特。那时是战争,我们各自为阵。你做了你该做的,我们也是。”她没有说原谅,但这份基于战争残酷性的“理解”,已经是当下所能达到的最现实的缓和。
带着这些信息,德利特和宁芙走进了阴冷潮湿的地下牢房。
空气中弥漫着血腥、霉味和消毒水混合的刺鼻气味。墙壁上跳动的火把将人影拉长,扭曲地投在石壁上,如同幢幢鬼影。伊雷娜被粗重的铁链锁在墙壁上,头发散乱,衣衫褴褛,身上布满了拷问留下的伤痕,奄奄一息。她低着头,呼吸微弱,仿佛随时会熄灭。
德利特示意守卫离开。他和宁芙站在伊雷娜面前,沉默地注视了她片刻。
然后,德利特开口了,他的声音在寂静的牢房里显得异常清晰,平静得像是在讨论天气,却又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冰冷的嘲讽:
“好久不见,伊雷娜。或者,我该称呼你为……背弃马莱的失望者?”
伊雷娜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但她没有抬头。
德利特慢慢踱步,鞋跟敲击在石板上,发出规律的轻响。“你相信吉克·耶格尔能给你一个答案,一个能洗净这世界所有污秽、终结两千年遗恨的完美方案,对吗?‘安乐死’,多么……干净利落。让所有问题,随着艾尔迪亚人的消失而一同消失。你觉得自己在参与一项伟大的事业,一项足以让你平庸人生获得终极意义的事业。”
他的话语如同手术刀,精准地剖开伊雷娜的内心。宁芙在一旁静静地听着,眼神锐利,捕捉着伊雷娜每一个细微的反应。
“但是,伊雷娜,”德利特的语气依旧平稳,那丝嘲讽却渐渐明显起来,“你有没有想过,你所信仰的‘救世主’,你寄予厚望的吉克,他现在在哪里?”
伊雷娜猛地抬起头,污秽散乱的发丝间,那双曾经充满狂热的眼睛此刻布满了血丝,死死地瞪着德利特。
德利特停下脚步,俯视着她,苍青色的眼眸里没有怜悯,只有一种近乎残酷的清明:“他被吞噬了,伊雷娜。不是物理上的,而是意志上的。你崇拜的、那个拥有王族血统的‘钥匙’,现在不过是被艾伦·耶格尔囚禁在始祖巨人体内的一枚棋子,一个始祖之力的启动开关。你的神,在你不知道的时候,已经陨落了。你所信仰的那个‘伟大方案’,从始至终,就没有任何实现的可能。”
“你胡说!”伊雷娜嘶哑地尖叫起来,声音如同砂纸摩擦,“吉克……他的理想是崇高的!是唯一能终结这循环的道路!”
“唯一?”德利特轻轻嗤笑一声,那笑声在牢房里显得格外刺耳,“是啊,多么轻松的唯一。不需要去面对复杂的仇恨,不需要去寻求艰难的理解和解,只需要……‘消失’。用整个种族的自我阉割和自我毁灭,来换取世界的‘清净’。这就是你追求的‘伟大’?伊雷娜,你这不叫崇高,你这叫……懦弱。”
“闭嘴!你懂什么?!”伊雷娜挣扎着,铁链哗啦作响,她激动地咆哮,“你们这些活在仇恨和厮杀中的人根本不懂!只有彻底根除才能……”
“根除什么?”宁芙突然开口,她的声音清冷,如同冰泉,打断了伊雷娜的癫狂,“根除‘存在’本身吗?因为存在带来纷争,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不再存在?伊雷娜,你这套逻辑,和因为害怕受伤就拒绝活着,有什么区别?这不是解决方案,这是最彻底的逃避,是虚无主义最极致的体现。”
德利特接回话头,语气中的嘲讽达到了顶峰,他几乎是以一种怜悯的姿态看着伊雷娜:“看看你现在的样子,伊雷娜。为了一个虚假的、早已破灭的幻梦,把自己折磨成这样,还固执地不肯醒来。你口口声声说为了终结遗恨,可你现在所做的一切——保守秘密,拖延时间,眼睁睁看着地鸣踏平世界——不正是在制造更多、更深的、永世无法化解的仇恨吗?用灭世来终结仇恨?这简直是本世纪最可笑、最自相矛盾的笑话。”
他步步紧逼,言语化作最锋利的刀刃:“告诉我,伊雷娜,在你理想的、所有艾尔迪亚人都‘安乐死’后的世界里,那些被地鸣碾碎的、烧死的、窒息而亡的亿万冤魂,他们的仇恨,又该由谁来终结?由已经不复存在的艾尔迪亚人背着的、这永远无法清偿的血债来‘终结’吗?!”
“不……不是这样的!吉克的计划不是……”伊雷娜的精神防线在德利特和宁芙连番的、直指核心的心理攻击下,开始剧烈动摇,她的眼神涣散,充满了混乱和痛苦。
“吉克的计划已经死了!”德利特厉声喝道,如同最终判决,“和被他欺骗、利用然后抛弃的你一样,毫无价值!现在,告诉我,艾伦他操控着地鸣,第一步要去哪里?摧毁世界的联军?在哪里?!”
伊雷娜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瘫软在锁链中,涕泪横流,她最后的坚持在意识到信仰彻底崩塌后,化为了乌有。她喃喃地,如同梦呓般吐露:“加…加利法……军港……摧毁……联军主力……然后……是……马莱南部……斯拉托亚要塞……飞艇……研究……”
得到了关键信息,德利特和宁芙对视一眼,目的已经达到。
就在他们转身准备离开时,伊雷娜仿佛回光返照般,用尽最后的力气抬起头,眼中闪烁着绝望的、最后一丝希冀的火花,她嘶哑地恳求道:“承认吧……德利特·阿克曼……宁芙·索洛尔……吉克的方法……才是……才是真正能终结这……两千年遗恨的……唯一……方法……承认它……至少……是伟大的……”
德利特停下脚步,没有回头。他的侧脸在火把的光影中显得冷硬而决绝。
他开口,声音平静得可怕,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足以粉碎一切虚妄的力量:
“我拒绝。”
“生命的价值,从来就不在于如何‘正确’地消失,而在于如何勇敢地‘存在’下去。即使在仇恨的泥沼中,也要去寻找理解和共存的微光。即使在注定的悲剧里,也要活出属于自己的、不负此生的意义。”
他微微侧头,用眼角的余光瞥向那个信仰崩塌、形如槁木的女人,最终给予了最后一击,语气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终极的嘲讽:
“而你们,选择用‘不存在’来解决问题,还自诩为‘伟大’和‘救赎’?别玷污这些词汇了。你们的理想,从头到尾,都只不过是一场……可悲的自我感动,和彻头彻尾的……懦夫行径。”
宁芙站在他身边,轻声补充,话语却如同最后的审判:“吉克选择的,是通往‘无’的虚无。而我们,选择拥抱‘有’的存在。即使它充满痛苦,它也真实。而真实,永远高于虚无。”
“存在……高于……虚无……”伊雷娜呆呆地重复着这句话,眼中的最后一点光彩彻底熄灭。
她一直赖以生存的哲学根基被彻底碾碎,连最后一块遮羞布也被无情扯下。
她不是殉道者,她是小丑;
她追求的不是救赎,是幻灭。
“啊啊啊啊啊——!!!”
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叫,从伊雷娜的喉咙里爆发出来,充满了信仰彻底崩塌后的极致绝望与疯狂。她开始用力地用头撞击身后的石墙,发出沉闷的响声,镣铐被她疯狂地拉扯,仿佛要挣脱这具承载了她所有错误与绝望的□□。
德利特不再停留,与宁芙一同迈步,踏出了牢房厚重的铁门。
身后,传来了伊雷娜撕心裂肺、仿佛灵魂都被撕裂的、漫长而绝望的尖嚎。
那嚎叫声在阴暗的走廊里回荡,如同她所信仰的一切,彻底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德利特和宁芙面无表情地走在通道中,将那象征着一整套失败哲学崩溃的惨叫,远远抛在了身后。
两人从阴暗牢房中带出的情报,如同在死水中投入了一块巨石,在临时组成的“救世小队”中激起了巨大的波澜,也带来了前所未有的紧迫感。
加利法军港,斯拉托亚要塞。这两个名字如同坐标,清晰地标定了艾伦灭世之路的起点与关键节点。地鸣巨人的行进速度远超常人想象,每一分每一秒的延误,都可能意味着成千上万无辜生命的消逝,以及阻止地鸣机会的渺茫。
没有时间犹豫,没有时间制定万全之策。德利特在得到情报的第一时间,就将所有核心成员召集到了王都一间守卫森严的议事厅内。除了原本的104期伙伴、韩吉、利威尔、米克,新加入的莱纳、阿尼、马迦特、皮克,以及苏醒后眼神还带着些许迷茫但已坚定站在贾碧身边的法尔克以及可以驾驶飞艇的欧良果彭,所有人都到齐了。
“艾伦的目标已经明确。”德利特的声音斩钉截铁,虽然脸色依旧苍白,但那双苍青色的眼眸中燃烧着不容置疑的决意,“他首先要摧毁聚集在加利法军港的世界联军主力,断绝人类有组织的反抗力量。然后,他会转向马莱南部山脉的斯拉托亚要塞,那里是马莱乃至世界飞艇技术的研发核心。他要确保绝对的制空权,或者说,摧毁任何可能威胁到地鸣的空中力量。”
他环视着在场的每一个人,目光从三笠、阿明这些旧友,扫过莱纳、阿尼这些曾经的敌人,再到马迦特、皮克这些被迫联合的盟友。
“我们没有时间了。常规手段赶路,等我们抵达港口,地鸣恐怕早已踏平了军港,逼近要塞。我们必须立刻出发,突袭港口,夺取飞艇!”
“突袭港口?”让皱紧了眉头,“那里有三百耶格尔派,还有人质和技术人员!我们这点人……”
“所以我们别无选择,只能依靠非常规手段。”德利特打断他,他的目光最终落在了靠在墙边、浑身缠满绷带、仅靠意志力站立的利威尔身上,“兵长,你的身体……”
“不用管我,臭小鬼。”利威尔的声音嘶哑却异常强硬,他那唯一能视物的左眼锐利地盯着德利特,“只要能宰了那只死猴子和那个乱来的小鬼,这副残躯怎么样都行。”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你说……你有把握帮我?”
德利特点了点头,没有详细解释,但眼神中的笃定让人无法怀疑:“我会尽力。但过程可能会有些……难以预料。”
韩吉在一旁推了推眼镜,担忧地看着利威尔,又看了看德利特,最终选择了支持:“我相信德利特的判断。现在不是拘泥于常规的时候了。”
米克也低沉地哼了一声,表示同意。
莱纳、阿尼等人自然没有异议,马迦特和皮克对视一眼,也默认了这个冒险的计划。对于他们而言,夺回飞艇是返回马莱、甚至参与阻止地鸣的唯一希望。
“帕拉迪岛政府方面,”阿明补充道,语气带着现实的无奈,“希斯特莉亚和皮克西斯司令已经明确表示,出于稳定内部和避免与耶格尔派两败俱伤的考虑,他们无法提供任何兵力支持。但是,他们会为我们提供最精良的武器装备,包括最新的雷枪和对人立体机动装置,并且会在我们离开后,尽力牵制岛内耶格尔派的残余势力,保障我们的后方。”
这已经是在当前政局下所能争取到的最好条件。
计划已定,刻不容缓。众人迅速装备起来,更换了磨损的刀片,补充了气体,配发了威力巨大的新型雷枪。气氛凝重而肃杀,每个人都清楚,这或许是一场有去无回的远征。
就在德利特深吸一口气,准备带领众人前往庭院,动用最后手段进行传送时,三个身影出现在议事厅的门口。
“德利特!等等!”
德利特循声望去,微微一怔。来人竟然是伊恩·迪特里希、里柯·布列切安斯,以及……基斯·夏迪斯教官。
“伊恩分队长?里柯分队长?夏迪斯教官?”德利特惊讶地迎了上去。三笠和阿明等人也认出了这三位在托洛斯特区攻防战中曾并肩作战的老兵。
伊恩,这位曾经赏识德利特和三笠的驻屯兵团分队长,脸上带着风霜和凝重,他用力拍了拍德利特的肩膀:“小子,听说你醒了,还搞出了这么大动静……真是走到哪里都不安生。”他的语气带着老朋友般的调侃,但眼神却异常严肃,“我们听说了你们的决定……阻止地鸣。”他看了一眼德利特身后那群成分复杂、却目标一致的队伍,深吸一口气,“说实话,我很敬佩。这不是一条容易的路,甚至可能被很多人唾骂。但……我认为这是对的。”
里柯,那位总是表情严肃的女分队长,也点了点头,言简意赅:“活着回来。”
德利特看着这两位皮克西斯司令麾下的得力干将,心中涌起一股暖流。
曾经在托洛斯特区,他们曾一起面对巨人,一起守卫城墙。那是很久远的记忆了,却仿佛就在昨日。
“谢谢你们,伊恩,里柯。”德利特郑重地说道,“我们会的。”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基斯·夏迪斯身上。这位曾经的调查兵团团长,后来的训练兵团教官,如今脸上刻满了更多的沧桑,但那双眼睛却依旧锐利,仿佛能看透人心。
夏迪斯看着德利特,看了很久,才缓缓开口,声音沙哑:“德利特……当年你在入团仪式上对我说要‘改变这个世界’的时候,我虽然训斥了你,但心里……其实隐隐觉得,你或许并不是在说大话。”他顿了顿,自嘲地笑了笑,“现在看来,我这个糟老头子的直觉,偶尔还是能蒙对一次的。”
德利特也笑了,那笑容里带着历经磨难后的成熟与依旧不变的坚定:“教官,我从来都不是狂妄自大之人。我说出的每一句话,都会尽力去实现。”
夏迪斯重重地叹了口气,走上前,用他那布满老茧的手,用力按在德利特的肩膀上,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他的骨头。他的眼神前所未有的郑重,甚至带着一丝恳求:
“德利特……我老了,没用了。这个世界,是你们年轻人的了。但是……答应我,一定要活着回来。不只是你,还有他们——”他的目光扫过三笠、阿明、让、柯尼、萨莎……所有他曾经教导过的104期新兵,“把这些吵吵闹闹的小鬼们,都给我一个不少地……带回来!”
这份沉重的嘱托,让德利特心头一震。他看着夏迪斯教官眼中那深藏的、如同父亲般的担忧与期盼,重重地点了点头,承诺道:“我答应您,教官。我会尽我所能,把大家都带回来。”
德利特深吸一口气,感受着体内那虽然依旧不算充盈,却比之前更加“听话”的奈克瑟斯之光。他转向大厅外的庭院,那里阳光正好。
“所有人,跟我来!抓紧彼此,不要松手!”他下令道,率先向外走去。莱纳立刻紧跟在他身侧,仿佛是他最坚实的盾牌。三笠和阿明一左一右护在利威尔身边,韩吉和米克眼神交流,点了点头。马迦特和皮克虽然面色凝重,但也依言靠近。让、马克、柯尼、萨莎握紧了新配发的立体机动装置手柄。阿尼和欧良果彭沉默地跟在后面,法尔克和贾碧则被宁芙示意靠近中心位置。
德利特站定,闭上双眼,全力沟通着体内那道微光。这一次,他不再感到巨大的阻力和消耗,仿佛是与一位老友携手。他伸出右手,那金色的光粒迅速汇聚、拉伸、塑形——最终,化为一柄通体流转着温暖光辉、造型古朴而华丽的长弓——圣辉之弓。
他没有瞄准任何敌人,而是将弓弦拉满,一道纯粹由光凝聚而成的箭矢凭空出现,箭头直指蔚蓝的天空。
“石之翼……响应我!”
他低喝一声,松开了弓弦。
“咻——!”
光箭离弦,没有发出破空之声,而是如同融入了空气一般,笔直地射向天际,在到达某个顶点时,骤然爆开,化作一片柔和却覆盖了整个庭院上空的金色光晕。
紧接着,在众人震撼的目光中,光晕中心,一个似乎由岩石组成,大约两米的飞行器轮廓缓缓浮现——正是石之翼。
它如同神话中的方舟,静静地悬浮在空中。
“就是现在!”德利特喊道,他能感觉到石之翼传来的、准备接纳的意念。
他高举左手,圣辉之弓化为点点金光消散。他引导着石之翼的力量,笼罩住下方的每一个人。
下一秒,奇异的景象发生了。
从德利特开始,他的身体逐渐变得透明,仿佛化为了纯粹的光之粒子,然后被一股柔和却不可抗拒的力量牵引着,向上飞起,融入石之翼底部散发出的光柱之中。
紧接着是紧挨着他的莱纳,然后是宁芙、三笠、阿明……一个接一个,所有人的身体都开始光化,如同被点燃的萤火,升向空中那神圣的造物。
马迦特元帅紧抿着嘴唇,感受着这超乎理解的力量,最终闭上了眼睛,任由光芒包裹。
皮克惊讶地看着自己逐渐透明的双手,喃喃道:“这就是……光之巨人的力量吗?”阿尼眼神复杂,法尔克和贾碧则紧紧拉着手,既害怕又充满决心。
整个过程安静而迅速,不过短短数秒,庭院中已空无一人。所有的“光”都被石之翼彻底吸收。
石之翼那庞大的、流光溢彩的身躯在空中微微一顿,随即变得完全透明,仿佛融入了空气之中,瞬间消失不见,只留下庭院中微微晃动的草木和依旧明媚的阳光,证明着刚才那神迹般的一幕并非幻觉。
几乎是在石之翼消失的同一瞬间,帕拉迪岛港口附近,一处隐蔽的、可以俯瞰整个港口情况的山崖后方。
空气如同水波般一阵扭曲,石之翼那庞大的轮廓再次显现,随即迅速凝实。底部光柱投下,之前被吸收的众人在光柱中迅速由光粒重组为人形,稳稳地落在了草地上。
短暂的眩晕感过后,众人迅速恢复了清醒,立刻警惕地环顾四周。他们真的在瞬息之间,跨越了漫长的距离,从王都来到了港口附近!空气中已经能闻到咸腥的海风,以及远处港口隐约传来的喧哗声。
“我们……真的到了?”贾碧难以置信地揉了揉眼睛。
“不可思议……”欧良果彭低声感叹。
德利特轻轻喘了口气,这次大规模传送消耗依然存在,但远没有上次那么剧烈,看来他对光的理解和掌控确实提升了。他看向莱纳,对方也正看着他,眼中带着询问。德利特微微点头,示意自己没事。
他转过头,看向身后这群来自不同阵营、却因共同目标而汇聚在一起的同伴们。他们的脸上带着震惊、决然,以及一往无前的勇气。
“诸位,”德利特的声音在海风中清晰传来,指向下方的港口,“我们的道路,就在那里。”
“为了阻止地狱,为了夺回未来——”
“准备战斗吧。”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23章 救世之始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