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碧·布朗的家,位于雷贝里昂收容区内一栋相对整洁的公寓楼里。此刻,屋内灯火通明,洋溢着一种难得的、几乎要满溢出来的喜悦和自豪。餐桌上摆满了布朗夫人精心准备的菜肴,虽然算不上奢华,但在物资配给制的收容区里,这已是倾其所有的盛宴。空气中弥漫着食物的香气和一种名为“荣耀”的暖流。
一家人难得团聚——从前线归来的莱纳和贾碧,以及日夜期盼他们平安的父母。布朗先生脸上泛着红光,不断地给莱纳和贾碧夹菜,布朗夫人则眼眶微红,看着儿女的目光充满了慈爱与骄傲。
话题自然而然地围绕着贾碧在斯拉巴要塞的“壮举”展开。
“我们的贾碧真是太厉害了!”布朗先生声音洪亮,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一个人就炸掉了敌人的装甲列车!救了那么多士兵!现在整个收容区,不,整个马莱的艾尔迪亚人,谁不知道我们家的‘小英雄’!”
布朗夫人也连连点头,擦拭着眼角:“是啊,真是没想到,我们的女儿这么勇敢……简直是……是‘艾尔迪亚的救世主’!”她用了这个在收容区内悄然流传开来的称号,脸上洋溢着与有荣焉的光彩。
话题很快又转向了铠甲巨人的继承权。布朗先生看向一直沉默用餐,但偶尔会肯定点头的莱纳:“莱纳,你是战士队的副队长,也是最了解情况的人。你看,贾碧这次立下这么大的功劳,继承你的铠之巨人,应该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吧?”
莱纳握着叉子的手微微一顿,随即抬起眼,目光扫过满脸期待的父母和眼神熠熠生辉的贾碧。他点了点头,用一种符合“战士”身份的语气说道:“嗯,贾碧的表现……非常出色。她的勇气和决心,大家都看到了。继承权……如果没有意外,应该就是她的了。”
听到这话,布朗夫妇脸上的笑容更加灿烂了。一家人中能出现两位为马莱“贡献一切”的战士,在马莱的价值观体系下,这无疑是家族无上的荣光,是他们在其他艾尔迪亚人面前可以挺直腰杆的资本。
聊着聊着,话题不可避免地滑向了那个遥远而充满敌意的“恶魔之岛”——帕拉迪岛。在马莱政府长达百年的系统性宣传和洗脑下,这些生活在墙外的艾尔迪亚人,对岛内同胞的敌意甚至比纯血马莱人更为深刻和扭曲。他们将岛上的人视为一切苦难的根源,是玷污艾尔迪亚之名的“恶魔”。他们坚信,只有与岛上的“恶魔”彻底切割,并通过忠诚服务于马莱来证明墙外艾尔迪亚人的“无害”与“善良”,才能最终赢得世界的谅解,重新获得平等的权利和尊严。这不是斯德哥尔摩综合征,这是长达数个世代、渗透到骨髓里的精神塑造。
“莱纳,”布朗先生带着一种好奇与厌恶混杂的语气问道,“你曾经在那里潜伏了那么久……那些岛上的恶魔,他们……到底坏到了什么程度?是不是真的像宣传里说的那样,茹毛饮血,毫无人性?”
餐桌上的气氛微微凝滞,贾碧也放下了勺子,睁大了眼睛,准备聆听来自“前线”的第一手“恶魔”资料,进一步巩固她心中对敌人的想象。
莱纳咀嚼的动作慢了下来。他低着头,看着盘中的食物,脑海中却不受控制地翻涌起那些被他自己刻意压抑、贴上“虚假”标签的记忆片段。那些鲜活的面孔,那些吵吵闹闹的日常……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驱散什么,然后用一种刻意贬低、甚至带着点嘲弄的语气开口,试图将那些记忆包装成符合马莱叙事的“罪证”:
“我潜入了那座岛上的军队。”他的声音有些干涩,“那些人……就是名副其实的恶魔,是一群惨无人道的混蛋。”
他努力搜索着符合“恶魔”形象的记忆:“在入队仪式上,有个人……突然就掏出个番薯吃了起来,被教官训斥的时候,那个人居然毫无悔意地回答:‘因为看起来很好吃就偷出来了’。” 他说的是萨莎,那个对食物有着纯粹执着的女孩。
“那人虽坏,但可能还是觉得有点不妥,”莱纳继续描述,语气带着刻意的不屑,“就说分半个番薯给教官。但是,分出去的只有一小块,根本就没有半个!因为他们根本就没有谦让的精神,简直无药可救!”
他又想起了柯尼:“还有……进了厕所就忘了自己到底要上大号还是小号的白痴……” 想到了让:“只想着自己的懒鬼……” 想到了马克:“只想着别人的死正经……” 想到了艾伦:“有人只知道一个劲往前冲……” 想到了跟在艾伦身后的自己和阿明,还有……那个身影。
“竟然还有人无脑跟着那人。有各式各样的人……” 莱纳的声音在这里出现了一丝几不可察的颤抖,他的脑海里,不受控制地、清晰地闪过了德利特的样貌——那黑发,那温暖的琥珀色眼眸,那如同小太阳般毫无阴霾的笑脸……那是他曾经视若珍宝、如今却必须亲手扼杀的情感。
他在心里,对自己无声地补充了最后一句,也是唯一一句真实的话:“还有我们……以及……我最爱的人。”
这最后半句“有各式各样的人”,以及他叙述时那片刻的停顿和微妙的神情,彻彻底底地颠覆了餐桌上的认知。
“各式各样的人?”贾碧首先提出了疑问,小小的脸上充满了困惑和不认同,“莱纳,你在说什么啊?都是坏人吧?岛上的不都是恶魔吗?”
布朗先生和布朗夫人也愣住了。他们期待听到的是更加极端、更加非人化的描述,是能让他们更加坚定仇恨的佐证。而不是这种……近乎于在描述“普通人”,甚至带着点无奈又熟悉的抱怨语气。这不像是在形容十恶不赦的恶魔,反倒像是在回忆一群……有着各种小毛病、性格各异的……同伴?
“莱纳,”贾碧的母亲小心翼翼地问,“你……你没事吧?是不是在岛上待久了,那些恶魔对你……”
他们不愿意相信,也没办法相信。如果岛上的人不是脸谱化的、纯粹的恶魔,如果他们也是“各式各样”的,有着偷番薯的馋嘴鬼、迷糊蛋、自私鬼和跟屁虫……那支撑他们多年信念的基石就会动摇。承认这一点,就意味着他们多年来所坚信的、所努力的、甚至不惜牺牲子女未来所要划清的界限,可能从一开始就建立在扭曲的真相之上。这太可怕了。
晚宴的气氛瞬间从热烈降至冰点。窗外,适时地响起了一道沉闷的雷声,仿佛在为这场认知的冲突敲响警钟。
莱纳猛地惊醒,意识到自己失言了。他连忙低下头,用叉子无意识地戳着盘中的食物,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坚定”,带着一丝掩饰性的生硬:“不,他们就是恶魔。我说的有点多,你们……忘了吧。岛上的一切,都是伪装,都是为了欺骗。”
布朗夫人立刻站起身,快步走到窗边,用力关上了窗户,仿佛要将外面那个可能带来“错误”信息的世界隔绝开来。她转过身,脸上带着一种近乎固执的坚决,对贾碧,也是对全家人,重申了一遍那不容置疑的立场:
“莱纳说得对,那些岛上的艾尔迪亚人,都是被始祖巨人蛊惑的恶魔!他们是我们所有苦难的根源!我们和他们,是绝对不一样的!贾碧,你将来继承了铠甲巨人,一定要牢记这一点,为马莱,也为我们所有墙外的善良的艾尔迪亚人,彻底清除那些恶魔!”
她的声音很大,像是在说服别人,更像是在说服自己。
餐桌上的饭菜似乎失去了最初的美味。莱纳沉默地吃着,心中却如同窗外即将到来的暴风雨,翻涌着无法与人言说的苦涩、愧疚和那些被他强行埋葬、却总在不经意间浮现的、属于帕拉迪岛的阳光与笑脸。
晚宴那层勉强维持的、名为“家庭团聚”和“共享荣耀”的薄纱,在莱纳回到自己那间几乎未曾改变的童年房间后,彻底被现实的冰冷和内心的孤寂撕碎。
房间狭小而压抑,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灰尘和旧木头的气味。墙壁上还贴着几张早已泛黄、描绘着马莱英雄和巨人战绩的宣传画,那是他年幼时被灌输的梦想与仇恨的证明。而最让他感到一种荒谬窒息感的,是房间中央那张床——那张他离开家前往帕拉迪岛之前睡的小床。
他已经不再是那个瘦小的男孩。
如今的他,肩膀宽阔,身材魁梧,是历经战火淬炼的铠之巨人继承者,马莱的战士。他站在床边,低头看着这张对于现在的他而言如同玩具般的床铺,嘴角扯出一抹苦涩的弧度。
他尝试躺下,身体几乎将整个床面占满,两条长腿无论如何蜷缩,都不得不尴尬地伸到床板外面,悬在半空。这个姿势极其不舒服,充满了憋屈和不适,就像他此刻的人生,被强行塞在一个早已不合身的框架里,动弹不得,呼吸艰难。
他放弃了调整姿势,索性将双手枕在脑后,睁着眼睛,望着天花板上那盏昏暗的、蒙着灰尘的灯泡。思绪如同脱缰的野马,不受控制地在过去与现在、真实与虚假之间疯狂冲撞。
他想起了饭桌上母亲的表情。当他说出岛上“有各式各样的人”时,母亲脸上那一闪而过的惊愕、慌乱,以及随后立刻浮现的、如同钢铁般坚硬的、重申“恶魔论”的固执表情。那表情,与他童年时,每次他因为训练辛苦而哭泣、或者对成为战士流露出丝毫犹豫时,母亲脸上那种混合着失望、焦虑和强硬逼迫的神情,一模一样。
回家的时候,她有真正关心过我吗?
关心过我是否受伤,是否疲惫,是否……在那些漫长的夜晚被噩梦惊醒?
这个念头如同毒蛇,悄然钻入他的心间。
也许有吧,在那些他取得成绩、被马莱嘉奖的时刻,母亲脸上确实有过喜悦。但那喜悦,更像是一种投资得到了回报的欣慰,一种“工具”终于展现出预期价值的满足。他努力回想,却发现自己竟然有些分不清,母亲对他的感情里,究竟有多少是源于血脉的“爱”,又有多少是将其视为改变家族命运、证明艾尔迪亚人“价值”的“工具”的期许。这种模糊不清,比明确的厌恶更让他感到寒冷和孤独。他甚至不敢去深想那个给予他一半血脉、却始终视他和母亲为耻辱的、身为马莱人的父亲。
烦躁和一种无处宣泄的憋闷感让他猛地从那张可笑的床上坐起。他需要做点什么,来打破这几乎要将他吞噬的寂静和混乱的思绪。他的目光在房间里漫无目的地扫视,最终落在了挂在门后衣架上的那件军装外套上。
他起身走过去,手近乎无意识地在外套内侧的口袋里摸索着。指尖触碰到了一小块叠得方方正正、略显粗糙的布料。他的动作顿住了,呼吸也随之一滞。
他小心翼翼地,如同捧着一件易碎的稀世珍宝,将那块布料取了出来。
那是一条洗得有些发白,但依旧干净整洁的纱布。
时光仿佛在这一刻倒流。
那是在帕拉迪岛,训练兵团时期。一次日常的立体机动装置训练中,他因为操作失误,高速状态下狠狠撞在了一棵粗壮的树干上。巨大的冲击力让他整条右臂瞬间麻木,随后是钻心的疼痛。他强撑着没有表露出来,咬着牙完成了剩下的训练,甚至在同伴(包括德利特在内)关切地问询时,还勉强挤出一个笑容说“没事”。
但到了晚上,独自一人跑到宿舍外褪下衣物,他看到自己手臂上那大片触目惊心的青紫色淤痕时,才知道伤得有多重。在岛上必须压制巨人之力的自愈能力,而且就算会自愈,疼痛也是完全无法避免的。每动一下都牵扯着剧痛。他不想去医务室,不想显得自己脆弱,更怕被教官认为能力不足——再次成为吊车尾什么的,他想都不敢想。
他找来一些冷水试图自己敷一下,却笨手笨脚,弄得更加疼痛。
就在他龇牙咧嘴、满头大汗的时候,宿舍的门被轻轻推开了。门口站着的是德利特·阿克曼。黑发的少年手里拿着一个小小的药瓶和一卷干净的纱布,脸上带着一种了然和不容拒绝的温和。
“我就知道。”德利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无奈的责备,但更多的是一种暖融融的关切,“白天就看出来你不对劲了,撞得那么狠,怎么可能没事。走吧,医务室的门我没锁。”
莱纳愣住了,他没想到德利特观察得这么仔细,更没想到他会提前为自己留好了门。
“我……”莱纳想拒绝,想维持他“可靠大哥”的形象。
“别逞强了,莱纳。”德利特已经走了过来,不由分说地拉起他未受伤的手臂,“伤不好好处理,会影响后续训练的。而且……”他顿了顿,那双琥珀色的眼眸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格外清澈和真诚,“看着你忍痛,我也会很难受。”
那句话,像一颗投入冰湖的石子,在莱纳当时充满伪装和压力的心里,漾开了圈圈涟漪。
在安静的医务室里,德利特动作熟练地帮他清洗、上药,然后用那卷纱布仔细地包扎好。他的手指很温暖,动作轻柔而专注,仿佛在对待一件珍贵的物品。莱纳看着他低垂的睫毛,看着他因为专注而微微抿起的嘴唇,感受着从他身上传递过来的、毫无杂质的关心,那一刻,训练的疲惫、伪装的沉重、以及对未来的迷茫,似乎都被这短暂的温暖驱散了。
伤好之后,他拆下了纱布。不知为何,他没有像处理其他杂物一样将它丢掉。他鬼使神差地将它偷偷洗干净,晾干,然后小心翼翼地叠好,藏在了自己最贴身的口袋里。仿佛只要留着它,就能留住那一刻的温暖,留住那双琥珀色眼眸注视着他的感觉。
莱纳的手指紧紧攥着这条早已失去药效、却承载着太多重量的纱布。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为什么……为什么偏偏在这个时候……想起他?
德利特当时看到他受伤时的表情——那双总是盛满阳光般笑意的琥珀色瞳孔里,瞬间溢满了毫不掩饰的心疼和焦急——此刻无比清晰地浮现在莱纳的眼前,比任何记忆都来得鲜明,来得……残酷。
紧接着,另外一副画面如同冰冷的匕首一般,不由分说的刺入了他的脑海。
泥泞的训练场,冰冷的雨水。
年幼的莱纳在一次障碍穿越中脚下一滑,重重地摔倒在地,膝盖磕在石头上,钻心地疼。他挣扎着想爬起来,却因为疼痛和体力不支再次跌倒,眼睁睁地看着其他候补生从他身边跑过。
他下意识地望向场边,寻找母亲的身影。
他看到了。
母亲站在那里,没有呼喊,没有鼓励,更没有上前。她的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惊愕,随即转化为一种深深的失望和……一种仿佛在看一件不合格产品的、冰冷的不可置信。然后,在莱纳绝望的目光中,她什么也没说,只是抿紧了嘴唇,冷漠地转过身,一步一步地,消失在了雨幕和人群之后。
那一刻,年幼的莱纳感觉比膝盖上的伤口更疼千百倍的寒意,瞬间冻结了他的心脏。
温暖与冰冷,关切与冷漠,德利特那双盛满他倒影的琥珀色眼眸,与母亲那转身离去的、毫无温度的脊背……
冰冷的现实与虚幻的温暖,工具的价值与纯粹的情感,在这一刻,如同两把锋利的锉刀,反复切割着莱纳早已千疮百孔的心脏。
“呃……”一声压抑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从莱纳的喉咙深处挤了出来。
他猛地将那条纱布按在自己的心口,仿佛它能缓解那里面传来的、蚀骨钻心的疼痛。但这一切只是徒劳,那疼痛源于灵魂的缺失,源于对某种他曾经拥有却亲手摧毁的事物的、永无止境的渴望。
思念,如同决堤的洪水,冲垮了他所有伪装的堤坝。
德利特……德利特……
他在心中无声地、一遍又一遍地嘶吼着这个名字。
他想念他。想到浑身每一个细胞都在叫嚣着疼痛。
他想念那个会用一双清澈的、毫无阴霾的琥珀色瞳孔注视他的人。那双眼睛看着他时,没有算计,没有评估,没有对“战士”的期望,也没有对“恶魔”的恐惧。有的,只是纯粹的、温暖的、仿佛他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人一般的关注。
他想念那个会敏锐地察觉到他隐藏的伤痛,会不由分说地带他去处理伤口,会笨拙却真诚地说出“看着你忍痛,我也会很难受”的人。
他想念那个在训练间隙,会笑着递给他水壶,会在篝火旁安静地听他讲述虚构的家乡故事,会在所有人都崇拜他的力量时,却关心他是否累了的人。
他想念那个曾经毫无保留地信任他、依赖他、甚至……爱着他的人。
而他,回报了什么呢?
是彻头彻尾的欺骗。
是冰冷无情的背叛。
是那句足以将人灵魂都冻结的——“从未爱过”。
我怎么会……怎么会对你说出那种话……
我怎么会……亲手推开这世上唯一……唯一真心爱我的人……
巨大的悔恨和如同海啸般汹涌的思念,将他彻底淹没。泪水毫无预兆地夺眶而出,滚烫的液体沿着他僵硬的脸颊滑落,滴落在紧握纱布的手背上,也滴落在冰冷的地板上。
他开始是无声地流泪,肩膀微微颤抖。渐渐地,压抑的哭声再也无法控制,变成了低沉的、如同濒死之人般的啜泣。他蜷缩起庞大的身躯,尽管那双长腿依旧别扭地伸在床外,但他已经顾不上了。他紧紧攥着那块纱布,仿佛那是茫茫黑暗中的最后一根浮木,是他与那个被他遗弃在彼岸的、光明的世界之间,唯一的、脆弱的联系。
在这个属于童年、却早已容不下他如今庞大灵魂的狭小房间里,马莱的战士,铠之巨人的继承者,卸下了所有的盔甲和伪装,哭得像个迷路的、一无所有的孩子。
他无比的思念德利特。
思念到心痛如绞。
思念到……恨不得立刻死去,或许在变成鬼魂之后,他能有机会,对那个人说一声……迟来的……对不起。
翌日清晨,天色熹微,雷贝里昂收容区还笼罩在一片沉寂的灰蓝色调中。吉克·耶格尔的住所,一栋位于收容区边缘、相对独立且戒备森严的小楼内,却已经聚集了几位马莱帝国最强大的“人间兵器”。
客厅的窗帘紧闭,只留有一丝缝隙透进微弱的晨光,将房间内弥漫的雪茄烟雾切割成一道道浮动的光柱。气氛看似闲散,如同老友清晨的聚会,但空气中流淌的凝重和隐约的焦灼,却揭示了这将是一场决定未来走向的密谈。
吉克本人穿着宽松的睡袍,慵懒地陷在单人沙发里,手里端着一杯冒着热气的咖啡,眼镜片后的眼神平静无波,仿佛即将讨论的并非一场可能血流成河的远征。兽之巨人继承者的从容,在此刻表现得淋漓尽致。
皮克依旧是那副冷静到近乎淡漠的样子,她坐在靠墙的椅子上,双手交叠放在膝上,似乎正在脑中飞速计算着各种可能性。车力巨人的耐力与缜密,体现在她身上。
波尔克则显得有些烦躁,他不断变换着坐姿,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扶手,颚之巨人的敏捷与冲动在他身上一览无余。他对即将面对的战斗既渴望又有些不耐。
莱纳坐在离吉克稍远的位置,腰杆挺得笔直,双手放在膝盖上,标准的军人坐姿。但他低垂的眼睑和微微抿紧的嘴唇,泄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铠之巨人,此刻更像是一座压抑着内部风暴的沉默山峦。
“时间不等人啊,诸位。”吉克啜饮了一口咖啡,率先打破了沉默,他的声音带着一种事不关己般的平淡,“我的任期,只剩下最后一年。而马莱……经过斯拉巴这一仗,虽然赢了,但也该看清现实了。巨人的时代正在褪色,我们必须在那之前,拿到我们最需要的东西。”
波尔克哼了一声:“说得轻巧,战士长。帕拉迪岛那鬼地方,四年前就让我们吃了大亏。现在再去,谁知道那群恶魔又搞出了什么名堂?” 他话虽如此,但眼中却闪烁着好战的光芒,显然对一雪前耻充满期待。
皮克缓缓开口,声音清晰而冷静:“情报是关键。我们目前对岛内的了解,几乎还停留在四年前。他们修复了玛利亚墙,清理了墙内的巨人,这是已知的。但他们的军事力量、技术发展、以及……那个光之巨人的具体情况,我们几乎一无所知。盲目进攻,风险极大。” 她总是能一针见血地指出问题核心。
吉克推了推眼镜,镜片上反射着微弱的光:“情报确实匮乏。马莱这几年派去的侦察船都石沉大海,这说明岛上的防御和警觉性远超我们预期。不过,这也反过来证明,他们害怕与我们接触,害怕暴露自己的虚实。”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引导,“或许,岛上的发展,并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快?他们可能依旧依赖着立体机动装置和石造房屋,与我们飞速发展的科技相比,差距可能在进一步拉大。”
这番话带着某种安抚和鼓励的意味,试图减轻在座众人对未知的顾虑。马莱高层,包括吉克,确实在很大程度上低估了帕拉迪岛在这四年里的变化。他们无法想象冰爆石技术带来的能源革命,无法想象与希兹尔国合作后悄然提升的工业水平,更无法想象调查兵团早已将目光投向了海外。在他们的认知地图上,帕拉迪岛依然是一个被高墙封锁、技术落后、仅靠巨人之力苟延残喘的“恶魔巢穴”。
莱纳始终沉默地听着。当吉克提及岛上的“落后”时,他的脑海中却不合时宜地闪过了曾经的画面:德利特偶尔提及的一些超越这个时代常识的只言片语……但这个念头刚刚升起,就被他强行掐灭。他不能表现出任何对岛内情况的“了解”,那会引来不必要的怀疑。
“无论如何,夺取始祖巨人,是马莱当前最优先的战略目标。”吉克总结道,目光扫过众人,“我们需要制定一个周密的计划,一个能够应对光之巨人、阿克曼以及岛上其他抵抗力量的计划。时间窗口很短,必须在一年内完成。诸位,我想在这点上,我们应该有共识。”
波尔克咧嘴一笑,露出森白的牙齿:“当然!早就该回去跟那群混蛋算算总账了!”
皮克微微颔首,表示同意。
所有人的目光,最终都落在了尚未表态的莱纳身上。
莱纳感受到那些目光,深吸了一口气,抬起头,用符合他“战士”身份的语气,坚定地说道:“为了马莱,为了艾尔迪亚人的未来,夺回始祖巨人,义不容辞。”
他的表态毫无破绽,充满了忠诚与决心。
然而,在他平静的外表下,内心早已掀起了滔天巨浪。
回到那座岛……
这个认知像一把重锤,狠狠敲击在他的灵魂上。
那座岛,不仅仅是他执行任务、充满“恶魔”的敌境。那里,有他生活了五年的痕迹,有他曾经视为同伴的人,有他无法磨灭的记忆——训练兵团的汗水与欢笑,调查兵团的生死与共,还有……那个被他亲手推向深渊的、拥有琥珀色眼眸的少年。
这一次,到底是美梦,还是噩梦?
他分不清。
也许是噩梦。他将再次面对三笠那冰冷的刀锋,面对阿明那看透一切的眼神,面对利威尔兵长那恐怖的战斗力,以及……面对德利特。
他该如何面对德利特?是恨?是漠然?还是……他不敢深想下去。那注定是一场鲜血淋漓的厮杀,是他背叛行为的最终审判。
但……内心深处一个微弱到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在说:也许……是美梦?哪怕只是在战场上,远远地、再看一眼那个身影,确认他还活着,确认他是否……还恨着自己。这种想法让他感到无比羞耻和罪恶,却如同跗骨之蛆,无法摆脱。
就在这看似达成“共识”的闲聊气氛中,没有人知道,在这个晦暗房间的某个隐蔽角落,一个极其微小的、几乎与墙壁融为一体的装置,正无声地工作着。它将房间内的每一句对话,每一个语气停顿,都清晰地记录下来,传输到不远处的马莱军方监听站。
马伽特将军和更高层的人,正在密切关注着这群艾尔迪亚“利器”的一言一行。信任是有限的,尤其是对这些拥有毁灭性力量、且血脉中流淌着“原罪”的战士。
会议在看似和谐的氛围中结束。吉克提出了一个初步的行动框架,强调需要更详细的情报和更完善的计划,并表示会尽快与军方高层敲定最终方案。
众人陆续起身离开。波尔克拍了拍莱纳的肩膀,带着点挑衅的语气:“喂,莱纳,这次可别像四年前那样掉链子了。”
皮克看了莱纳一眼,眼神中似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了然,但没有说什么。
莱纳沉默地穿上外套,最后一个走出吉克的家门。清晨的阳光有些刺眼,他下意识地眯起了眼睛。
重返帕拉迪岛,已成定局。
他即将再次踏上那片土地,那片交织着他的谎言、他的真情、他的荣耀与他的罪孽的土地。他将要面对那些他曾经背叛的“家人”,面对那个他爱入骨髓又伤到体无完肤的人。
前方等待他的,是救赎,还是毁灭?是马莱期待的胜利,还是他个人命运的终局?
莱纳不知道。他只知道,那座高墙环绕的岛屿,早已成为他心中无法逃离的心狱。
而这一次回归,不过是把这无尽的折磨,推向另一个未知的、或许更加残酷的**。他握紧了口袋里的拳头,那里面空空如也,早已没有了那条能给他一丝虚幻慰藉的纱布。
只有冰冷的、属于战士的职责和即将再次撕裂的伤口,伴随着他,走向注定的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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