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初二年,我和陆满舟相遇。
元初十年,我杀了陆满舟。
元初二十二年清明,江城飘着微雨。街上只有一二行人,隐在雨雾里,朦朦胧胧,看不真切。这一天我行了三千里路,横跨襄渭两城,赶到江城祭奠陆满舟。
我独自一人走过江城的小桥,向水面瞥了一眼,看见一人穿着黑衣,背上背了把剑,用白布裹住,神色淡漠,撑着把油纸伞过了桥,看起来孤零零的。看了一会儿,才恍然发现那是我的倒影。
我静静地注视着水面的那道身影,隐约看见他的身侧有个人,穿着灰色的衣袍,倚着栏杆,嘴角噙笑,好像在和他说笑。我抬头看向身侧,空荡荡的,只有清风吹过。
今日我约好了与殷诚见面,拐过巷子时听见有人在卖酒,是相思醉,便买了一坛。那小贩取酒时与我攀谈道:“公子看着不像本地人。不知公子来江城做什么。”
我笑笑,道:“我与故人有约,今日特来赴约。”
我拎着酒拐出巷子时,后知后觉地想起,我与陆满舟其实并没有什么约定,当时一切发生的太突然,许多想问的话都没能问出口,唯一能带走留作念想的还是陆满舟的佩剑。
到了和殷诚约好的酒楼,发现殷诚早已等在那了,菜都已经上齐,台上的戏早已开场。我坐下来吃了两口,听台上的人唱:
“与君前世情意深,怎奈何没缘分。战火纷纷,拆散了有情人。”
十二年过去,当年我和陆满舟一起听的《两难》有了续集,讲两个人轮回转世,忘却前尘往事,修成了正果。
我喝了口茶,想,戏里的世界就是好,哪怕阴阳两隔也没关系,还可以等待轮回转世,等着下一次相遇。
现实没有轮回。
现实会有轮回吗?
我正在这思绪飘飞,殷诚忽然开口:“你们在江城的时候,陆满舟经常给我寄信。”
我收回目光,认真打量起殷诚。
我对这个人印象并不深,只记得他很瘦,看着病歪歪的,还说我看陆满舟的眼神很凶,再多的我也不记得了。
二十年过去了,他看着比从前更瘦了,面色苍白。他递过来一个包裹,我接过,看见他枯瘦的手指。
殷诚道:“这些是陆满舟寄的信。”我打开来,杂乱的信封堆在一起,粗看好像有两千多封。我从前天天和陆满舟待在一起,从未见他写过信,也不知这是他什么时候写的。
我问:“为什么给我这个?”
殷诚道:“我觉得这个应该给你。”
我抬起头看他,他自顾自说道:“以前还在京城的时候,他穿着身天蓝色的衣裳,在京城上打马而过,会有无数女子向他丢手帕和香囊。”
我随手拿起一封信,看着上面潇洒利落的字迹,恍惚看见一个少年,头戴银冠,穿着天蓝色的衣裳,背着弓,面如冠玉,神采飞扬。
“那个时候他还没上战场,爱看江湖话本。”殷诚摇着折扇,看向窗外,好像在讲一个久远的故事,“他说他学习剑术,为的是有一天能惩奸除恶,护佑苍生。”
可惜,最后他一身本事,却只能在战场上当杀人机器。
我没说话,提上酒和包裹,道:“我去看他了。”
当年我要逃命,匆匆把陆满舟埋在了城郊。十二年过去,当初荒芜的土地覆上了茂密的青草。他长眠于此,时间对他失去了意义。我把那坛酒摆在他墓前,想十二年过去,不知他口味变了不曾?
我买了纸钱,给他烧了。灰烬随着风飘起,像在下一场灰色的雪,好像逝者与生者在进行告别。这情景与很多年前的某一天重合,那是我和陆满舟在祭奠一个不知姓名的屋主。凉丝丝的雨滴到我的鼻尖,我才回过神。我席地而坐,按理我现在应该絮絮叨叨地跟陆满舟说点什么,表示一下我的怀念,但是我什么也没说,只是打开殷诚给我的包裹,随手拆了一封信。
从前陆满舟还在的时候我就这样,大多数时候是陆满舟在扯皮,我极少发表意见。如果当年是我死了,现在他来看我大概也会在我目前说很多。
我在那枯坐了一整天,等到傍晚的时候才把信看完。两千多封,提到我的部分不多,大多数时候和吃的挂钩,说我爱吃山上的野菇熬汤,爱吃甜的。说我做饭挺好吃的,而去细心,记得他的忌口。旁的也没写太多,我收起信,想到那天的那个吻,那天以后,阴阳两隔。
我忽然想知道,陆满舟那天的吻究竟是喜欢我呢,还是酒后的一个玩笑呢?这大概永远也没答案了。
人间,有轮回路吗?
天色渐晚,我起身离开。我本来想即刻启程回鹤城,但最后却鬼使神差地拐进了城郊的一个小村。
十二年过去,这里没有大变,陆满舟以前有时会带我来这里拿山上的野货换点生活物资。我对这里记忆其实并不深刻,我也不知道我怎么会走到这里。
我沿着乡里的小道走,偶尔有犬吠传入耳中。归来的农人高声谈论着家常里短。
我忽然有点恍惚。很多年前,我和陆满舟刚逃到江城,陆满舟就拉着我来这里。那天夜色很好,月色勾出陆满舟的侧脸,那时他拉着我的手,跟我说:“早几年这里可不是这样的景象。”
我当时没说话,手指轻轻勾了勾他的手心,他的手心里盘踞着一道蜈蚣似的疤,那时他为了救我弄上的。
“我打仗的时候,整夜整夜地失眠。”陆满舟道。
“怕打仗打输吗?”我问。
“嗯,我弟弟关在保宫,我不敢打败仗。”陆满舟道,又补了一句,“我杀了很多无人,欠了很多人命,夜里也睡不着。”
“你说我死了以后下地府,那些被我杀的人会不会整整齐齐排在那等着揍我呢?”陆满舟笑着问道。
世人说因果报应,说轮回转世,说生前孽,死后报。但我不觉得陆满舟会信这个,他是杀人太多,心有愧疚,他是想从我这问道一个否定的答案以求心安罢了。我当时不想让他好过,所以我只说:“会,都在那等着你呢。”
陆满舟牵起嘴角笑笑,那笑容看着很苦涩,我的心莫名抽痛了一下,所以我又说:“我们说过‘同去同归’,想来将来也是要和你一起下地狱的,我陪你。”
陆满舟又笑了,笑得云淡风轻,他说:“不必。”
我指腹轻轻拂过剑鞘上刻的字。今夜下着缠绵的雨,我没撑伞,细雨打湿了我的衣襟,我忽然觉得那个吻是否是出于真心也没必要知道了。
我摸了摸背后的剑。
从此以后,万水千山,只有我一个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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