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湖里发现了一具尸体,然后报警,这没问题。
问题是你这种快乐的语气是怎么回事啊?
真的很难不怀疑你和这案子有牵扯。
祁愿猛咳一声止住笑:“别误会,我只是去钓鱼的。”
很多年前有段时间,他每天都盘腿坐湖畔栈桥上钓鱼,原因无他,就是长宁湖人少,安静,很适合放空,最重要的是很近。
大白天去根本没有鱼的地方钓鱼,警察首先怀疑的人当然是他。
等警察顺着他开始调查,易城立马火急火燎出来给他擦屁股,那个时候他们手下的R正是后院起火的时候,稍有不慎可能就被一锅端了。
最后他被罚洗了一个星期的碗,钓鱼也给禁了。
报案人是祁愿?
这家伙还会报警?
这个信息不论真假,都让郑庭酒很意外。
他甚至还想问一句,打捞尸体的时候你在现场吗,有见过一个屁大点的小破孩子吗?
但毕竟隔了这么久,要祁愿记住每一个围观的陌生人,确实不太现实。
所以郑庭酒还是换了个“无关紧要”的来问:“你为什么要去那里钓鱼?”
祁愿一怔,脑海中犹如摩西分海般拉出两道对立的景象:一边是易城把他的钓鱼竿藏起来时的飞扬神采,一边是刚才那杯龙舌兰日出的漂亮色彩。
烈酒入喉的灼烧感太清晰了,两种幻觉的平衡还是被打破。
在色彩交融的一瞬间,祁愿微笑起来,嗓音有些哑,如同被潮落的海水打湿过一般:“因为我以前就住在新巷啊,长宁湖离我家,很近很近。”
“如果是这样的话,其实也不只是因为你报案。”
祁愿挑眉,看向郑庭酒的眼神里多了分玩味,他抬了抬下巴,示意对方继续说。
想到那个关于新巷的梦,郑庭酒沉思几秒,冷静提问:“秦典是被新巷的人杀害的,你们其实算半个邻居,所以你知道这件事,是吗?”
祁愿沉默。
半晌,他率先错开了目光,带着意味不明的笑容。
“是也不是。”祁愿妥协一般叹了口气,轻飘飘道,“Tequila,我虽然不太在意你的生死,但私心还是希望你别蹚这浑水。”
很明显的提醒了。
郑庭酒眯起眼,语气有点惊奇:“是也不是?”
祁愿还没开口,就听见他继续说:“其实你不认识秦典……或者说,她不认识你。”
祁愿戾气重,面相看着也凶,一个十多岁的小姑娘会主动跑去又偏又乱的新巷认识他的可能性确实不大。
那么,还有其他可能?
祁愿:“……”
再多说两句这人就自己全部盘出来了。
“是不是?”
“随你怎么想。”将手中的烟头按灭,祁愿轻轻掸了掸身上并不存在的烟灰。
——这是个明显的提示动作,意味着“结束”,他不会再说更多了,无论真假。
郑庭酒看他一眼,顺势点了点头,没再多问。
祁愿这人道德底线太低,天生游走在明亮与黑暗的交界,比起平地更喜欢走钢丝。郑庭酒很早就看清了这一点。
而从祁愿的角度来看,郑庭酒这个人智商太高,牵挂又太少,这样无欲无求的人其实是最不值得深交的。
就像现在,信息不对等让他完全无法预判郑庭酒的推测和行动,事件发展脱缰,这对他来说实在是种不太愉悦的体验。
不过……也不算太糟。
毕竟他当初凭着“救命恩人”的由头没兴趣去查这个看上去不食人间烟火的少爷的底,所以在知道Tequila是郑庭酒之前,他从没想过Tequila会认识凌初一。
而现在,是要为了凌初一卷进来吗?
有意思。
看着郑庭酒招呼了服务生进来小声说着什么,眉眼柔和,祁愿突然有些恍惚。
两年前那个还带着明显冷意的春,他尽量装出一副人样,礼貌问道:“为什么要救我?”
年轻的钢琴家神情镇定,声线平和:“你不是希望我救你吗?”
不信神佛,不谈祈愿。
祁愿这辈子最虔诚的时候大概就是异国他乡的那个雪夜,濒死之际,最后的祈愿。
被听到了。
车稳稳停在路边,车门都甩上了,祁愿还是没忍住扒着车窗吐槽:“你还买一个那种蛋糕干什么?我刚才尝了一口,齁甜。”
“刚才看你表情,知道很甜了。”
祁愿撇嘴皱眉:“之前倒没看出来你喜欢吃甜的。”
“家里小孩喜欢。”
家里,小孩?
祁愿“啊”一声,听到了今晚最离谱的一句话,脸上出现了明显的茫然。
我连前对象都还没找回来你小子已经有小孩了?
哦?
……等一下。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他最开始认识凌初一的时候,那小孩好像就是很喜欢吃甜的?
后来在易城的默许下,被折磨着强制戒了。
不过郑庭酒很大概率应该是不知道的。
脑中掠过无数想法,其实也就是几秒的事。在郑庭酒的视角里,祁愿只是怔了一下,然后……突然狂喜?
祁愿几乎要控制不住自己想跟上去看郑庭酒被拒绝的恶念,他克制地磨了磨牙齿,坏笑着口型示意:“好运哦!”
……
学校。
放学铃响,高一和高二年级的学生休息后安静了没多久的校园再次炸起喧哗,来自高三牲。
谁也不知道这群人哪来这么多精力。
因为明天还要继续考试,教室还得当作考场,所以晚上自习被大家拿进教室的书还得重新拿出去,大家吵吵闹闹在走廊上找自己装书的箱子,一时间有些拥挤。
江修在一片拥挤中认命地寻找凌初一的蓝灰色收纳箱,为自己忍辱负重要来的数学最后一题讲解扼腕叹息。
教室里,凌初一趴在桌子上重启混沌的脑子,疲惫地打了个哈欠,迟钝地思考待会回去是吃点东西还是直接睡觉。
他今天没吃晚饭,考完数学直接回教室补缺考的语文试卷去了,现在简直神志不清,说不上是饿的还是困的。
今日回家依旧搭乘江某人的小电瓶,半路接了个电话,电话对面的女声语气平平地告诉他南嘉新来的太子爷好像在查新巷,问他要不要注意着点。
凌初一差点心梗。
这么多年,郑庭酒的执行力还是一如既往的……强大。
注意着点?他已经恨不得把所有心思都放在郑庭酒身上了,还要怎么注意?
最后只好无力地说交给他来处理。
依旧是语气平平地嘱咐一句“Nine,请小心”,女声利落挂断了电话。
江修倒是听见了他打电话,琢磨了两秒后问他怎么了,凌初一不吭气,江修就继续引吭高歌。
实在不想再听江狗鬼嚎,心烦意乱的凌某人要求下车,打算自己走回去。
江修向来不会拒绝自家乖儿子这种愚蠢的要求,微笑和他再见。
凌初一插着兜慢慢往公寓走,隐隐约约有种不祥的预感,感觉要发生点什么事。
直觉正确——
送走祁愿后已经有些晚了,郑庭酒直接去了凌初一的公寓等人,凌初一的小公寓在一片临街的老居民区里,楼房已经上了年纪,连电梯都没有,但外观依旧精致整洁,看起来有种既沧桑又年轻的奇异割裂感。
有趣的是,这片居民区居住的大多都是退休老人,安静,避世,连城市的车水马龙到了这里都得放轻脚步和呼吸,生怕惊扰某种约定俗成的生命规律。
而现在,接近晚上十一点半,这一小片区域几乎已全部进入睡眠,一片安详,和远处还能看见的灯火通明形成鲜明的对比。
这就是凌初一会选择住在这里的原因?离学校这么远都愿意?
郑庭酒的车隐在暗处轻轻呼吸,车上的人就这么看着其中一栋楼发呆,做着毫无根据的猜测。
凌初一的小公寓就在二栋二楼,从他这个角度正好能看见深色大门的一角,还有一片漆黑的窗户,彰示着主人的未归。
正当郑庭酒反思他是不是应该直接去学校门口接人的时候,手机屏幕亮起,来电显示陌生号码。
电话刚接起来,对面的人就开门见山表明身份:“我是李舒。”
郑庭酒神色一变,坐直身体。
李舒,就是刚才祁愿口中认领遗体的,秦典和凌初一的小学班主任。
在他决定把这件事查清楚后,去找的第一个人,其实是李舒。
老师的身份,无疑是能看到一个孩子的成长的最佳视角之一。而且……如果他没记错的话,秦典和李舒的关系很好。
李舒在市区附近的一个县城小学里教书,他今天下午去的时候,李老师正一个人在办公室改作业,得知他的身份后很是意外。
而郑庭酒也很意外,因为李老师依旧记得凌初一,也记得他。
李老师解释说,那是她带的第一届学生,带到五年级的时候只有八岁的凌初一突然来到她的班,又矮又小的小朋友得到了第一次当老师的李舒的所有关注。
至于记得郑庭酒,是因为当年开家长会,他是全场唯一一个未成年“家长”。
久远的记忆被李老师的一句话唤醒。
其实这件事郑庭酒已经忘了,忘记了他之前带着紧张和骄傲,坐在凌初一的座位上以“家长”的身份开家长会,十多岁岁的少年坐得板正,看着凌初一试卷上的狗爬字笑了十多分钟。
而当时坐在他旁边的……
就是秦典。
现在都还能回想起小姑娘拉着张脸,不屑地说她自己就是自己的家长。
话题自然而然落回了秦典身上,李老师回忆良久,最后面露难色地说她真的不记得这个学生的其他事情了。
当他还要继续问时,准确地说,是当他提到秦典的死的时候——李舒突然以还要上课为由,急匆匆离开了办公室。
他离开之前留了联系方式,就夹在李舒办公桌上的书里,李舒回避的态度太明显,本来他也打算过几天再去一次,没想到李舒的电话今晚就打了过来。
电话对面,李舒的声音听上去很平静,温柔和缓:“好久不见啊郑庭酒小朋友。”
突然被人叫了“小朋友”的郑庭酒愣了好几秒,才轻声说“老师好”。
“凌初一让你来找我的吗?他现在……怎么样?”
……是因为凌初一,李舒才会打来电话的。
记得凌初一……只是因为年龄这样一个无关紧要的理由吗?
果然。
“凌初一快满十八岁了。”郑庭酒极快盖去眼里的情绪,谨慎措辞道,“他还在上学,今年高三,每天都很忙。”
李舒没说话,安静的夜色中甚至能听到她的呼吸声——
很重,很用力,像是在竭力压制某种情绪。
良久,她重新开口:“秦典下葬后我就没再见过初一了,我那时以为我应该不久就要死了……”李舒轻笑了一声,开了一个很不好笑的玩笑:“我还以为那是我们最后一面。”
郑庭酒的瞳孔骤然放大。
八年前,那个时候他还没有出国。
如果祁愿没有骗他的话……
明明每天都看在身边的人,结果在他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去了另一个人的葬礼。
郑庭酒抿起唇,脸色一瞬间冷了下来。
他半天没说话,李舒的声音有了一丝不确定:“你们来找我,要做什么?”
郑庭酒突然没了耐心,直截了当问道:“李老师,关于秦典的死,你知道些什么?”
李舒倏地没了声音。
沉默中,连呼吸声都听不到了。
电话对面,李舒蹲在平常没什么人经过的消防通道,一只手捂住自己的嘴,另一只手握着很久没使用过的老式手机,越握越紧。恐惧从她的尾椎骨直冲到天灵盖,爬在皮肤上又麻又痒。
她凭借着回忆对郑庭酒生出的信任此刻摇摇欲坠。
当年秦典下葬的时候只有她和凌初一两个人,冰凉的墓碑前凌初一和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我带着秦典的那一份长大吧”——
可是为什么是“你知道些什么”而不是“你还知道些什么”。
巨大的恐慌之下,李舒甚至有点想笑。
她一方面希望是自己的职业病又犯了,揪着一字之差的细节不放;另一方面,却觉得好像又回到了秦典刚去世不久的时候,她终日小心翼翼,惶惶不安,而她受到的所有威胁,其实都只有一个原因。
关于秦典的死,你知道些什么?
刚刚她问出第一个问题的时候,郑庭酒的回答是什么来着?
李舒的沉默让郑庭酒一秒反应过来他的话踩了雷,暗叹一声还是着急了,还没来得及找补,就听见对方苦笑着问:“真的是初一,让你来找我的吗?”
沉默。
郑庭酒闭了闭眼,又一次抬头看向漆黑的窗户,语气平静地坦诚道:“不是。”
李舒呼吸一滞,颤抖着手刚准备挂断电话,就听见郑庭酒继续说“但我确实是为了他来的”。
郑庭酒的声音还在继续:“秦典死后,您被监视了多久?如果这是您对我这么警惕的原因……那这也是我为了凌初一来的原因。”
电话对面是久久的沉默。
年轻的男人声音温和,态度谦逊,下午匆匆一面,谈到关于凌初一的每一个细节时,神情都是柔软的。
李舒的呼吸声愈重,内心是混乱的挣扎。
沉默。
沉默。
沉默。
良久,终于开口:“小秦典死的时候才刚满十二岁,那么小的人,却装了那么大一个骨灰盒……骨灰盒凌初一抱了一路,哭了一路,我没出息,走在他后面也跟着哭了一路……我那时候就想,这个骨灰盒太大啦……都快比凌初一还重了。”
抱在了凌初一手上,也压在了凌初一的未来上。
消防通道里的声控灯明了又灭,李舒撑着墙,茫然地站起身:“郑庭酒,如果你说的是真的的话,那么这么多年,你在哪里呢?”
电话被挂断了。
一片黑暗中,郑庭酒不知道保持这个姿势坐了多久,回过神的时候只觉得全身上下都是僵的,连指尖都在发麻——捏手机太用力捏的。
他慢慢屈伸手指放松下来,打算下车透气。
与此同时,道路的前方,不甚明晰的脚步声踏着风传来。
在看到一道被路灯拉长的影子的那一刻,郑庭酒的动作无意识停了。
远方走来的少年踩碎一地的路灯倒影,脚步轻巧,脚步声却清晰可闻,在靠近一栋的时候,脚步声很明显顿了一下,然后被收敛住了。
凌初一戴着深色卫衣的帽子,双手插在校服口袋里,从敞开的校服外套还能看见卫衣口袋里塞着一本被卷起来的书;卫衣领口夹着一副眼镜,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晃荡。
走至二栋前,凌初一停下脚步,没有选择上楼,反而在路边的长椅上坐了下来。
郑庭酒看着凌初一坐了一会儿,随后在校服裤子口袋里一阵摸索……
咔——
其实他什么都没听见。
但大脑还是自动为眼前的场景配了音——
火光明灭,烟雾在路灯惨淡的灯光下缭绕成妖异的形状,凌初一披着一身月光坐在长椅上,安静地抽着烟。
这一幕看上去实在是荒诞又绚烂,像午夜一个个溯洄的梦,诡谲危险,又美丽动人。
郑庭酒甚至来不及思考这到底代表着什么,只是下意识觉得漂亮至极,错乱至极。
错乱的呼吸下藏着他近乎癫狂的心跳。
他想吻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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