庸伯虽愤怒,却始终恪守主仆规矩,躬身道:“三日在即,再查下去也是枉然,我知大小姐不愿相信此事,但身为小小公子的母亲,老太爷唯一的血脉,请大小姐以大局为重,莫要再为这个男人固执己见。”
忍无可忍,又道:“实不相瞒,姑爷执掌柜务以来,所营商号江河日下,非但开源节流未成,反致库廪日虚。若非老奴帮衬,只怕这墨宝秘方危如累卵,当真要被外姓窥伺窃夺。长此以往,遑论一份秘方,程家数十年基业,都要.....”庸伯不愿口出无忌,痛心疾首道:“请大小姐三思。”
程婉依眉头皱得更紧,却并未因庸伯的出言不逊感到恼怒,到底是程家的忠仆,此番言语,全赖急主之所急。
诚然,乍然见到心中内容,她懵了一瞬,也觉得不可思议。
陆铭竟然逃离,舍弃妻儿母妹,舍弃荣华富贵,就这样悄无声息地,走了?
为什么?
因为十四寨逼债?
十万两,区区十万两,而已。
程家并非拿不出来这些银子,真的要拿,也不过是伤筋动骨的事,还不至于家破人亡。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他不懂吗?为什么一声不响地就这样走了?
程婉依百思不得其解。
不是她自大,以她的品性、家世、相貌,他陆铭还真的很难找到第二个,不,是一定找不到。
他有什么不满足的?连争取都不争取一下。
当然,深思过后,她绝不会以为,是自己不够好。
只是,心中开始起了一丝疑虑。
陆铭确实有不好,优柔寡断,胆小懦弱,又刚愎自用,但对这个家一直还是可以的,勤勉利索,虚心求教,虽有办事不利,但对中下层阶级而言,他的成长已是迅速,难得的是,一直保持着乐观向上的心,从未因任何缘由心中藏怨。
即便是,程家亲友以及仆从似有若无地对他另眼相看,即便是,她总是使性子,将脾气发泄在他身上,即便是,被十四寨下套,也始终一笑而过,表现得从不在乎。
他这个人,将“万事朝前看”执行到了极致,又怎会突然自省,要外出游历,予她绝离?
是她一直没看清这个人,忽略了他逆来顺受下已经萌生了的偏私狭隘,还是,这又是他“朝前看”的另一举措?
十四寨逼得紧迫,周度说他被饶州知府抓去,他是逃离了知州府,趁着罅隙逃之夭夭,还是群狼环伺,自以为在劫难逃,于是替自己和家人择选了另一条路?
说他懦弱,其实,并不尽然,当日初见,便是有人诋毁程家,他与人争辩,那撸起袖子,不要命的打法,恨不得与人同归于尽的冲动,至今回想起,依旧能窥见几分血性。
穷途末路,他是可以为家人舍弃自己的人。
程婉依犹疑再三,却拿不定主意,这次,陆铭究竟是走到了哪条路?
若是...若是陆铭在失踪前,肯将墨锭良方外泄的前因后果,全部告诉她,她此刻或许还能窥探一二,而今,她两眼一抹黑,根本无从猜测。
就连帮他,或者救他,都不知该如何行动。
思及此,程婉依遮下眼帘。
终是叫满心期盼落了空,只令人感到浑身无力。
庸伯叹道:“天下的男人多的是,等此事一过,大小姐出去游走,散散心,将此事忘了,回来可以再找一门亲事。”
犹豫再三,面对庸伯的谆谆劝导,程婉依只好放下心中疑虑,妥协:“好,今夜暂且去城里过一夜。”
正好,她要去见一面王寿,不,她还没想好应该见的是谁。
小桃得知消息,立刻收拾行礼,大小姐的,小小公子的,还有,老夫人的。
程婉依特意吩咐,带上陆氏一起。
陆氏以为程婉依携款潜逃,要死要活不肯离去,庸伯将书信从门缝中间塞进去,看了信,陆氏消停了。
行礼并没有很多,只有两辆马车,程婉依抱着舒儿,和小桃坐一辆,庸伯驾车,厨娘陪着陆氏一辆,采办管事驾车,剩余的三两奴仆,等着庸伯回来,一起守在宅子里。
楚大娘听了消息,立刻前来打探,将庸伯拉到一边,压着嗓子道:“叫东家别走,村子里这么多男人都晓得事,谁敢来,管他几十个人,就是拼了命,也保住东家周全。”
庸伯再三言谢,笑呵呵道:“大家伙儿的心思,我替大小姐谢过,不过,我们不是出去避难,城里有点事,需要大小姐亲自处理,过几日就回来。”灭了十四寨就回。
“真的?”
“真的。”
楚大娘放心了,目送马车远去。
落日熔金,初秋的晚霞乘着晚风,一泻千里。
车轱辘辚辚声中,程家一行人四年来第一次集体离开杏花村。
程婉依搂着舒儿,单手打着节拍,稚子一无所知,睡得正香。
半个时辰后,眼见杏花村越来越远,唯有村口居民的烟囱升起袅袅炊烟相送,小桃转身翻开布包,包里有将临走前打包的五张韭菜饼,她拿出来,掰开一半递给程婉依。
程婉依早已融入乡村生活,皮薄酥脆的细面裹着青嫩可口的韭菜,在暖布里包裹了一路,此时还散发着热气,闻着就令人口舌生津。
她接过来咬了一口,美食填肚后才后知后觉,累了半日,腹中早已空空如也。
连吃两张饼,填饱了肚子,舒儿闻着香也醒过来,小桃抱过舒儿,将最后一张饼喂给他。
“阿娘,我们去哪儿?”
蒙汗药的药效褪去,舒儿醒了神,稚声问道。
程婉依摸着他的脑门,道:“我们去城里,你不是想要买玩的吗?明日一早,让桃姨带你直接去店里买,好不好?”
“好。”
一听有玩的,舒儿顿时来了劲儿,开始叭叭叭地找小桃说话。
才问了两句,忽然又想起什么,转过头来看着程婉依,再问:“阿爹呢?”
程婉依稍顿片刻,回:“阿爹过几日回来。”
“哦。”
问完,又继续跟桃姨叭叭叭,小嘴说个不停。
很快,暮色降临,当天边最后一抹光亮被黑夜舔舐,两辆马车终于抵达徽州城门,眼见厚重城门渐渐合拢,庸伯加快马鞭,并喊出城门守卫的姓氏,对方定睛一瞧,见是熟人,立刻唤同僚停下手中动作。
“您老这个时候进城?马上就要宵禁,晚了可出不了城了。”守卫朝庸伯询问,笑容满面。
“那就不出城了。”
庸伯言谢,驱车入城,待城门关闭,特下车塞了一点碎银过去,边道:“军爷辛苦,一点酒钱,请弟兄们喝一杯。”
守卫收了钱,笑着放行,待马车再次启程离去,立刻收了笑,去往知府衙门。
夜幕开合,城中店铺相继打烊,青石街道上,行人渐行渐少,喧闹的街市进入忙碌的尾声。
福来客栈位于城中黄金地段,因与知府衙门只隔了一条街,治安妥善,入住者无一闹事,成为显贵娇客们进城暂歇的最佳之地。庸伯得了程婉依的指示,将马车直接驱赶至此,在客栈门前停下。
有贵客前来,店伙计立刻前来迎接,吩咐人将马车送去马厩,热情地招待客人入内,“几位客官还没用膳吧?可巧,咱们店里晚膳齐备,不知客官吃点什么?”
庸伯一一应答,吩咐送几个清淡小菜上来,另外,安排了一下住房,程婉依带着舒儿住一间,小桃和陆氏住一间,厨娘夫妇一间,为了安全起见,他自己选择了距离楼梯口最近的一间房。
几人分别在各自房间里用过餐,不多时,街上梆声响起,已经到了亥时。
舒儿沐浴后换了细绸睡衣,临睡前,还念叨了一句“我想和阿爹阿娘一起睡”,但经不住疲惫终是见了周公,在重新铺置的软香衾枕里,发出可爱的憨声。
程婉依却睡不着,夜深人静,困扰她的问题,重新冒出来。
事关人命,她不得不认真对待。
直觉告诉她,陆铭选择的是第二条路。
这让她更加不能信任信中所言,当真对他放手不管。
他不仅是她的丈夫,还是舒儿的生父,事情因她程氏而起,若真的因此让他遭遇不测,待舒儿长大,她要如何面对舒儿的叩问?人生漫漫,难道剩下数十年,都要她在自愧中度过?
站在窗前,看着月上中天,疏影横斜,程婉依找回了本意。
她要救他。
他可以行事不计后果,她却不行,无论他此番决定出于何意,她都不能心安理得地接受。
既然如此,要怎么救他?既然他已经将生死置之度外,可见他目前处境已经十分危险。
拿钱吗?就算将十万两如数归还给十四寨,十四寨不能辖制饶州府,只怕也不能将他救回。
她要怎么做?
王寿!
不,只找王寿,不足以让饶州府放人,就算放了人,焉知人全乎否?
只有找那个人,才行。
程婉依双眉微微蹙起。
若非必要,她并不想找那个人,当初决绝断交,而今再去找他,不仅他要脸面,她也要脸面。
可目前程家式微,贺家如日中天,唯有他,才能救陆铭一命。
程婉依仰眸叹息,陆铭啊陆铭,若你来日得知,我此去求助之人是谁,来日可有一丁点的后悔?可会觉得羞愧难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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