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亦庄生平第一次体会尴尬的滋味。
回想起来就是两个字：想逃。
晚上八点多，柏亦庄和杨峤在地铁站分开。
杨峤表情自然地同他道别：“再见。”
柏亦庄挤出一个微笑：“再见。”
然后，他目送杨峤淡定地走入地铁。
那一刻，他感觉自己变成了一个内向的社恐，运筹帷幄的那个人一下成了杨峤。
地铁疾驰而过，凌厉的风声刮蹭着柏亦庄的耳膜，柏亦庄满头黑线地杵在地铁口，试图平复复杂的心绪。
手机忽然亮了。
柏亦庄点开，是沈其明的消息：
【我回国了，人在上海，出来嗨。】
柏亦庄烦躁地回：
【不去。】
消息刚发过去，沈其明一个电话就打了过来。
柏亦庄犹豫了下，接通。
沈其明拖着黏黏糊糊的长音：“别不来呀，这么久没见了，我都想你了。”
柏亦庄：“好好说，你想谁？”
沈其明“嘿嘿”笑了两下：“想我女朋友，她还在加班，我在她们公司后面的酒吧等她下班。”
“那你给我打什么电话，秀恩爱都秀到我这来了是吧。”
“她估计还得一两个小时，我一下就想起你了，你俩公司不是挨得挺近的，这会你肯定没下班吧？”
“下班了。”柏亦庄往外走。
“不像你啊，今天怎么下班这么早！”
“出来吃饭了。”
“哦——”沈其明语气贱兮兮的，“和谁啊？”
“你不认识。”
沈其明调笑道：“有情况啊？”
柏亦庄无语。
“别不说话啊，不说话当你默认咯。”沈其明逗他，“按照你的择偶标准，对方得是神仙吧。”
“神经。”柏亦庄低低骂了句。
“啊？神经啊......神经也不是不行，就是这玩意是不是遗传啊？”
柏亦庄懒得和他耍贫嘴，飞快地回了一句：“神经病说你！”
接着挂断了电话。
柏亦庄徒步走回公司，路上沈其明的电话又打过来，柏亦庄看了一眼，没犹豫，又给挂了。
沈其明给他发消息：【开个玩笑，别生气嘛。】
柏亦庄瞟了一眼，已读不回。
沈其明又给他发：【我下周就回学校了，再回来就得冬天了。】
沈其明发完又点了一杯酒，看到对话框里新弹出的消息，勾了勾唇。
柏亦庄：【哦。】
柏亦庄走进清吧时，余光瞥见墙上的艺术时钟指针定在九点整。
柏亦庄四下扫了一圈，看到沈其明正歪歪斜斜地靠在窗边，手里捏着个酒杯，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杯中浅绿色的液体。
柏亦庄走过去，在他对面坐下。
沈其明酒量很好，喝了几杯度数不算低的酒，醉意仍是不显。
他抬眼看了看柏亦庄，把桌上新点的酒推到他面前：“来啦，说说吧，什么情况。”
柏亦庄晃了晃杯身，灌了一口，液体流进胃里，酸酸甜甜的，暂时压下他心头的烦闷。
“真没情况。”柏亦庄把酒杯往外推了推，“暂时没想谈。”
“那你今晚跟谁吃饭去了？给你打电话你跟吃了枪药似的......”
“一个高中同学。”柏亦庄轻叹了口气，捞过酒杯，又灌了一大口，“我们见过几次面，但是我今天才知道她是我高中同学，还是她自己告诉我的。”
柏亦庄说完这话，空气短暂地安静了。
柏亦庄抬眸，看向沈其明：“你怎么不说话？”
沈其明细细打量他片刻:“你说因为你没认出高中同学，所以你现在觉得很烦？”
柏亦庄听到这话，低了低头，揉着前额:“……应该吧。”
沈其明摇摇头，连声啧道：“你不对劲。”
柏亦庄意外地没反驳他，看着他的眼睛，示意他继续往下说。
“我记得大学那会儿，应该是大三吧，我们院和隔壁经管学院搞联谊，也有个女生主动过来和你说话，当时我就在你旁边，她说她是你高中同学，你知道你当时是怎么回人家的吗？”
“听你这语气，应该不是什么好词。”
沈其明笑笑：“你当时一拍脑门儿，把我和那同学都吓了一跳，你说你记成了初中，还说这么久没见了，以后可以经常出来聚聚。”
“我当时真信了你的话，那女生后面还加你微信，加的时候你还问我她是谁，我说这不是你高中同学吗？你说你早就不记得了，当时那些话都是瞎说的。”沈其明语气逐渐嫌弃，最后总结，“我那会就发现你这人有口无心——字、面、意、思。”
他把最后几个字咬得很重，柏亦庄听完只轻轻勾了勾唇，好像这话说得不是他，过了几秒，又严肃起来：“这和今晚这事儿有什么关系？”
沈其明也正经起来：“还不明白吗，你烦恼的点不在这件事，而在于你的这个同学。”
柏亦庄按照他的逻辑思忖片刻，兀自摇着头：“你不懂，我们在这之前还经历了一些其他的事，三两句话也说不清，反正她从一开始就知道我，但是你说她怎么现在才说？”
她现在才说，让柏亦庄觉得自己像个小丑。
他自以为和她相处时所展现出来的那些热情和自信，那些内心深处的骄傲和胜券在握，顷刻之间土崩瓦解。
她走得平静从容，像电影散场时离开的观众，留他一个人孤零零站在台上。
柏亦庄第一次真正在人际交往中体会到这样沉重的挫败感。
沈其明抿唇沉思片刻，端起酒杯喝了一口：“管他呢，女人心，海底针，反正你也对她没想法，你也不打算谈恋爱，想这么多干嘛呢，工作还不够你操心？”
柏亦庄沉默几秒，机械点头：“嗯。”
十点多，沈其明收到女朋友的消息，先行离开。
柏亦庄叫了代驾，坐在酒吧门口的椅子上等，邻桌几个外国人的交谈声不断地传进他的耳畔。
夜风刮过，送来阵阵凉意。
柏亦庄想起今早起床看到手机新闻的推送，预计下周上海将迎来本季度最强台风，台风过后，夏天也将正式宣告结束。
柏亦庄看着路旁抖动的树叶，脑海里不自觉浮现出他第一次见到杨峤时的场景。
那天晚上的风很温柔，他眼中的杨峤内向，不善社交，有点小执拗，有点呆，还有——运气似乎不大好。
他想到晚上沈其明揶揄自己的择偶标准，那是他刚上大学那会，他和沈其明住一个宿舍，某天晚上聊到这个话题，他经过深思熟虑最后给了一个听起来极不靠谱的答案：有趣。
柏亦庄现在想想，杨峤确实不符合自己的标准。
*
杨峤第二天早上醒来时，苏宛已经离开，黑色西服悬挂在阳台，桌上的罐装啤酒也消失不见，一切好像再次回归平常。
杨峤也习惯性地在早上八点五十分到达公司楼下。
她来到电梯处，看到那里乌泱泱挤满了人，凑近一些，杨峤在人群的夹缝里窥见三号电梯门前“电梯维修，暂停使用”的黄色立牌。
这栋写字楼有四座电梯，其中一号仅供低楼层使用，三号仅在高楼层停留，二号和四号则是覆盖全楼层。
杨峤从帆布袋里摸出手机，看了眼上面的时间，在心里盘算自己能否按时抵达办公室。
二号电梯到达一层。
一大拨人挤进去，留出一片空地，杨峤赶紧往里挪了挪，在它对面的四号电梯一侧站好，只待电梯门开，便可以轻松地站到电梯最里面的位置。
电梯门再次打开，有人从里面走出来。
是柏亦庄。
杨峤看清了来人，不知道为什么，第一反应是隐藏自己。
但其实不需要，他没有发现自己，电梯门一开，他就目视前方，迈着大步离开了。
然而，杨峤错过了进入电梯的最佳时机，在她愣神的几秒里，电梯已经人满为患。
一个微胖的中年男人手指抵在电梯按键上，拧眉睨着杨峤，语气透着不耐:“还上不上？”
杨峤骇然，随即略显慌张地摇了摇头。
那人便拿手指往按键上大力一敲，关上了电梯门。
这时，刚送走两拨人的电梯处已经格外冷清，杨峤退回到原来的位置，脸上像被火烧，她把口罩重新固定，努力遮盖住那团火焰的痕迹，以免它的火星迸出来，溅到别处。
杨峤顺利地搭乘下一趟电梯，在九点五分抵达办公室。
她刚在工位坐下，一旁的王玲玲就笑着打趣她:“峤峤，今天你居然迟到了！”
杨峤赧然一笑:“今天电梯有点慢了。”
“哈哈哈哈还真是，我懒得等，干脆爬上来了，正好最近减肥，就当锻炼了。”
“18楼？爬上来？”杨峤愕然。
王玲玲吸溜了一口豆浆:
“是啊，很快的，五六分钟的事儿，这在我们销售眼里根本不算什么，更何况——”
王玲玲朝杨峤挤了挤眼睛，“我从小到大长跑比赛都拿第一的，虽然现在不怎么运动了，但是童子功还在！”
杨峤向她投去钦佩的目光，使劲晃了晃大拇指。
“对了，我后面都忘记问你，那个游戏玩着怎么样呀，有意思吗？”
杨峤一顿:“你没有下载吗？”
王玲玲嘿嘿笑了两下:“没有。”
“我有男朋友啊，不需要用这个。”她又解释了一句。
杨峤不解:“这不是种田游戏吗？”
王玲玲看她一眼，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嗨，这类游戏打着社交的幌子，最后不都变成那啥了吗，种田嘛，顶多算是给社交加了层buff，让它看起来更有趣一点吧。”
杨峤一下懵了，不是为游戏本身，她对这类游戏的社交属性本身就不感冒，她只是感觉到被欺骗，她生气王玲玲马后炮，也恼怒她为什么可以如此漫不经心地说出这些话。
杨峤的脑海里一瞬间闪过许多难堪的过往，胸腔顿时像被潮湿的沙子填满。
她看着王玲玲，后者只是一个劲儿地冲她笑。
伸手不打笑脸人。
她懂，杨峤作为一个比她晚进公司两年的后辈又何尝不明白。
算了。
“还可以，它的音乐很好听，我没有怎么聊天。”杨峤回她，语气不似刚才热络。
王玲玲点头:“那就好，谁知道他们内测都拉了什么人注册，现在网上啥人都有，还是要保护好自己。”
杨峤点头:“嗯，谢谢。”
王玲玲笑而不答，把桌上的巧克力抓起来顺手放到杨峤电脑旁。
杨峤没再回话，身子扳正，投入到工作中。
午饭时间，王玲玲去楼上找男朋友，坐在杨峤对面的孙开贤从手机考公的题库里拔出脑袋，站起身松了松筋骨，又敲了敲两人中间的桌板:
“宝，去吃饭不？”
杨峤往四周看了一眼，办公室已经没人，便笑着回她:“好啊。”
两人结伴下楼。
便利店没有空位置，杨峤和孙开贤便打算买了盒饭回工位吃。
等电梯的间隙，孙开贤和杨峤聊起天:
“峤峤，你知道韩晴最近都在忙啥吗，好几次吃饭都没见她人了……”
杨峤和孙开贤是同一年进的公司，两人同岁，但是孙开贤无论是长相还是心理上，都较杨峤更成熟，而韩晴是他们办公室最小的姑娘，相貌娇俏，性格热情爽朗，说话声音有时又软软的，让人难以招架。
杨峤回忆起韩晴前几天和他们办公室唯一的一个男生薛杨的聊天。
韩晴和薛杨分享自己在电梯里偶遇帅哥的经历，并向他展示了自己的偷拍成果。
薛杨是今年本科刚毕业的学生，长相一般，但身高超过180，因此自我感觉良好。
他看了看韩晴朝她递过来的手机屏幕，半晌，肯定地说:“嗯，是不错。”
韩晴得了他的肯定，看照片里的人愈发满意，还扬言要在一个月内搞定他。
薛杨笑:“万一人家已经名草有主了呢？”
“不可能。”韩晴斩钉截铁地说，“我看人很准的，他百分百还单身。”
……
杨峤从回忆中脱身，忖了忖，回道:“我也不太清楚。”
回到工位，孙开贤戴上耳机，继续一边吃饭，一边刷着公考的相关视频。
杨峤安安静静地吃着拌面，漫无目的地随意翻阅手机，余光瞥见“此中有真言”的游戏图标，她心旌一动，点进去，一边翻看起和“白羊座”的聊天，一边细想王玲玲的话。
杨峤不怎么接触游戏，社交软件更是只下载了最基础的，她想起柏亦庄昨天解释他们做这款游戏的初衷时，那番不怎么中听的话。
她不想看到游戏最后变成一个约p软件，杨峤觉得，那也不是柏亦庄想看到的。
杨峤不了解软件开发过程中的诸多细节和考量，她只是单纯地认为，她能想到的，柏亦庄肯定也能想到，或许下次见面，她可以亲自问问他。
杨峤这样想着，手机忽然弹出一条新消息。
来自柏亦灵:
『杨峤姐姐，这个周末你有空吗，我想约你一起爬山。/笑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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