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天开始,幸芝便没再见过临平。
也许回来过,屋子里少了几件换洗的秋衣,鞋柜里运动鞋也不见几双。
拆迁办在社区陪同下挨家挨户走访,幸芝提前约定好时间,确保母亲和小姨都在家,在确定金额和补贴没有疑问后,母亲在合同上盖上自己的私章。
小小一枚方章,红得异常灼人。
幸芝开始找房子,她存款不多,能租到的只能是老民居不带厕所的民房。
即便是这样,很多人仍不愿租给带小孩生活的单身女人。
幸芝晚上打包行李,白天抱着小宝在东市穿街走巷,有时也会去茶餐厅歇歇脚。
母亲在茶餐厅角落能晒到阳光的位置,开辟出一个两平米的区域,用围栏的爬行垫隔开,小宝有个短暂的活动空间。
幸芝也就在茶餐厅里帮帮忙,起初茶客们看向她惊慌略带一丝丝压抑的神情慢慢淡了许多,只是时常嘀咕几句。
真像啊!
我以为是阿元呢。
阿元要是在就好了。
我的阿元啊。
天黑之前,母亲便会让幸芝带小宝离开,顺道结算一日的薪水,虽然不多,幸芝也不推辞,抱着小宝换乘公交回家。
屋子里始终黑漆漆的。也许是知道自己即将被拆迁,屋内开始布满灰尘,空气的霉味经久不散。像是一夜之间,这栋房子已经老得不能再住人。
这一日,落雨。
雾气弥漫,四处潮湿。
茶餐厅的玻璃门上挂着厚厚的水滴,让人瞧不清内外。幸芝仍旧没找到合适的房子,母亲也仍旧没有开口询问,搬迁的日期临近,只有小姨急得像热锅里的蚂蚁。
来松到店时,幸芝正准备抱小宝离开。她约了人看房子,这是她最后一个选项,否则明日真就要露宿街头了。
来松从她怀里接过小宝说:“我昨天碰到姐夫了。”
“嗯。”
“他在酒吧门口拉客,我喝多了,顺道送我一段路。他住在车里,说你要跟他离婚。”
“他倒是会挑地方。”
“姐,你住我那儿吧。反正我今年也结不了婚。嘉瑶要跟我分手呢。我想好了,除了嘉瑶,旁人我都看不上。”
“谢谢你啊。看今天这个房子,要是不行,真可能没地方去了。”
“我开车送送你。”
来松拎起妈妈包,跟里面打了声招呼,撑伞护着幸芝母子上了皮卡。
身后的玻璃门上,母亲和小姨的脸在水雾中慢慢消失。
幸芝找的房子是城中村,来松的车子开不进去,便将小宝留给来松照看,幸芝自己撑伞去找约好看房的大姐。
大姐很热情,听说她自己带娃住,看着她叹气道:“妹子,不是姐狠心啊,我这也是,唉,这都是什么事啊,怪姐,姐没说清楚。这房子吧,有问题,你还是不要租了。”
幸芝见她欲言又止,约莫猜出几分。
天已经黑透,城中村里只有零星几盏灯火映照着雨夜。
她们站在小院中,夜雨砸在屋檐下叮当作响。
大姐的脸半数隐藏在黑伞之下,时隐时没叫人瞧不真切。她指着二楼一扇亮着灯的窗户道:“那间,前几日才死过人。妹子,你再找找别处吧。”
“可我租楼下的。”
因为是城中村,价格便宜,又有个能活动的院子,四周没有高墙遮挡,幸芝再找不到比眼下更合适的房子。
何况,人也不是死在她租的那间屋子。
哪里没死过人呢。
“不一样的。妹子,不瞒你说,楼上那个死的很惨的,不怕吓着你,死的是个孕妇,挺着个大肚子,吊死在横梁上,发现时候小孩都从肚子里掉下来,脐带连着的太惨了。妹子,信姐一句,咱换个地方吧。”
中介大姐也不知是不是自己害怕,说话时直发颤,抖得声音哆哆嗦嗦不成片。
幸芝忽的抬头看了眼楼上门窗紧闭的屋子,昏黄的灯光下似有人影一闪而过,她落荒而逃。
撑着雨伞,在没有路灯的巷道里狂奔,身后隐约有尖利的笑声狂追而来。
夜里,幸芝发起高烧。
整个人一会儿冷一会儿热,
夜里一点,小宝哼唧着要喝夜奶,她挣扎着坐起身,头昏脑胀四肢无法舒展。
屋子里静悄悄的,周围几栋该搬的也差不多搬空了,只有零星几户也是赶着一早搬离。
走廊里时远时近有人说话声,幸芝见热水壶空了,哄睡小宝后便披着外衣进厨房。
她又饿又渴。
厨房也收拾得差不多,只剩半个凉透的馒头,等水开时掰碎在碗里,又翻出吃剩的半包咸菜。
“啪嗒。”
烧水壶水开断电。
房门上的锁忽然拧了两下,幸芝探头张望,眼睛扫了时钟,1:12,这时间母亲和小姨应该是要回来的。
“谁啊。”
幸芝问了一声,门外静悄悄的,锁扣却转动得异常飞快。
像是插错了钥匙,带动着锁扣乱转。
“临平?”
幸芝又喊了一声,忽的想起因为她总是弄丢钥匙,临平才将锁换成指纹,根本没有锁芯。
幸芝再一回头,屋内的摆设一点点变幻模样。
速度极慢,肉眼见着墙壁上石灰剥离,灰渍混合着潮湿的霉味呛得她忍不住弯腰咳嗽。
小宝。
幸芝丢下手中木筷,转身朝房间跑去。
身子动了,脚下却分毫未移。双脚似踩在波涛汹涌的浪头上,深一脚浅一脚,房门朝后移动,小宝的哭声远在天边。
幸芝无法呼吸,想着抓住什么好攀附住。什么抓在手里,什么变成灰渍。
她在一片灰渍中,瞧见一根横梁,四方横梁雕龙画凤。
横梁后是一副古画,画中央身着蓝色满绣汉服的女子缓缓朝她招手。
只是一眼,幸芝便认出画中人。
阿元。
她的阿婆。
画中人眉目清秀,右侧眼尾处有一枚红痣,微微翘起似含着笑意般遥遥望着她。
“阿婆。”
幸芝张开嘴,嗓子里犹如朽木拖地声音在耳边萦绕。
画中人仍是眼含笑意,轻抬头,大褂袖口处如拇指般粗细的长绳滑落,轻飘飘落在梁上打了个死结。
她朝幸芝招手。
幸芝轻飘飘便落了过去,脑袋钻过绳结,四肢低垂。
空气在她咽喉中缓缓流逝,耳鸣,火车般的鸣啸音从左耳至右耳咆哮而过。
幸芝艰难的抬动眼皮,画中人挥挥手,在灰渍和烟尘中翩然离去。
周遭又变幻模样。
地上散落的蛇皮袋和纸箱,堆满杂物的沙发和卸下框架的电视机幕墙……
烧水壶正“突突”冒着热气,屋内静悄悄,烟尘也好,灰渍也罢,什么都没有。
只有她自己,悬挂在横梁之上,脖子死死卡在绳结中。
嘲笑声再度穿过耳膜。
幸芝深吸一口气,求生的本能迫使她自己清醒。
好在码放杂乱的纸箱救她一命,她抬脚向前勾住纸箱,坚实的踏上去,后背重重落在地上。
绳索也好,横梁也罢,什么都没有。
幸芝躺在一堆杂物中,浑身满是汗渍,墙上时钟狂奔而过。
三点一刻。
屋门被人从外推开,母亲和小姨提着布包前后进屋,瞧见她睡在地上,小姨连忙过来扶她道:“怎么不等我们一起收拾,呀,你这脖子……”
镜子中,幸芝脖颈上的勒痕红得发黑,隐约有血丝渗出。
小姨翻出碘酒小心上药。
“这,怎么弄成这样?”
母亲站在客厅中,打眼看了一圈,确定没有绳索之类的才开口:“房子找好没?”
幸芝摇摇头。
“来松说了,你跟孩子先住他那边去,天亮他就开车来接。”
小姨将碗中的冷馒头倒掉,挽起衣袖准备煮面条。
“临平确定不回来了?”
母亲在餐桌旁坐下,低声道:“临平不是个坏孩子。”
她目光扫过幸芝脖子上的痕迹,剩下的话终究没有说出口。
幸芝吃了碗面条,洗了个热水澡,小姨说来松叫了货车过来,等一会儿到楼下。
临平过来时,房子已经搬空一半,只剩一些杂物还有他的东西。
他黑瘦了许多,胡子拉碴地开口道:“宿舍差不多了,要不今天就先搬过去,回头少了什么再慢慢添置。”
话是对幸芝说的,人却是面对来松。
来松看了眼幸芝,笑道:“都行,听我姐的。”
幸芝抱着小宝,高领衫遮住脖子上的痕迹。小宝哼唧着张开双臂朝着临平的方向索要拥抱。
幸芝看了眼母亲。
母亲低着头,摆弄着布包里几件换洗衣服。
“来松,搬去宿舍吧。”
临平松了口气,母亲卸下双肩,只有来松一双眼睛落在幸芝的脸上,终究也是点点头。
临平的单位宿舍藏在老城区,背靠着矮矮山,是早期的矿厂宿舍改造的,红砖墙青皮瓦,三层小楼,远远看去破败不堪。
去的路上,临平同幸芝说,他与旁人调换了,换了个一楼带院子的,每个月多付两百元,这几天他找人装了遮阳棚,挡了一半留了一半,怕楼上有人丢东西下来,又不挡雨露可以在院子里种点东西。
他还说,重新粉刷了墙壁,从旧货市场买了点柜子。
“旁边有个游乐场,没事可以推小宝过去转转,等他大点儿,过马路就有幼托班。”
幸芝没有回答。
临平叫来几个同事,又结算了来松雇的人手,不大会儿功夫将大件归置差不多,剩下零星些杂物回头再收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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