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生死后没几日,小乔便带着孩子回了娘家。
那间空了几日的房子很快又迎来新租客。
天气渐暖,幸芝在遮阳玻璃上蒙了层碎花布,阳光穿过布匹在地上留下大大小小斑驳痕迹。
小宝追着痕迹在爬行垫上来回扭动身体。
幸芝的日子又回到从前。门一开一关就是一整天,不说话,不吃不喝身体上爬满黑色斑点。
这一日,临平下了早班回来,幸芝忽然想起茶餐厅坐坐,趁着晚上食客少,她想与母亲和小姨说说话。
临平将她送上公交车,又叮嘱说如果太晚就打车回来。
茶餐厅的门虚掩着,里面隐约有说话声和听不真切的笑声,天已经黑透,远近只有茶餐厅里亮着灯光。
幸芝推开门,“叮咚”一声之后,白炽灯忽闪两下后,整个茶餐厅里寂静无声,除了打盹的小姨和垂首做糕点的母亲外并无外人。
小姨睁开眼,面色诧异的看向母亲。
母亲同样惊讶,手中的活计却未停下。
小姨穿过吧台,接下身上的围裙,细细打量幸芝一番,才松口气道:“你,幸芝啊,你怎么这个时候过来了。”
“好久没见你们,所以过来看看。”
小姨环顾一圈,寻了张靠近门口的位置拉着幸芝坐下。
她的手很冰,像是浸泡在冰水之中,幸芝打了个哆嗦。
“最近过得好嘛?”
母亲过来坐下,煮了茶,又切了些米糕整齐码放在瓷盘中。
两人望着她,眼中说不出的悲悯。这样的目光,幸芝倒是经常在小姨眼中瞧见。
只是母亲,从未用这般不舍的目光看向自己。
“我没有什么事,只是好久没见,坐会儿就走。”
幸芝有些尴尬,内心里责怪自己不请自来。
小姨摇摇头问道:“怎么又瘦了,人快藏在衣服里了。不要盲目减肥,要有个好身体。”
“是啊。”
母亲附和着。
“天气热,吃东西是差一些。没有刻意减肥呢。”
幸芝环顾一圈,在母亲开口前继续道:“怎么没人也不关门休息呢。刚才过来时,还以为有客人在,犹豫片刻才进来的。我在门口听见说话声呢。”
“咣当。”
母亲手中的茶杯应声落地,她瞪大一双眼睛死死盯着幸芝,胸腔起伏似有猛兽脱口而出。
小姨一把拉住幸芝的手道:“幸芝啊,你虽不是我生的,但我同你阿娘是一样的,我们希望你好。”
母亲起身走向里间,佝偻的身子愈发压弯了背脊。
片刻后,母亲将一个红纸包推到幸芝面前道:“这是那栋房子的房票和存本。当时没给你,是因为……算了,你拿去好好生活就是。吃也好,喝也好,打扮漂亮起来。阿元应该也希望看到的。”
母亲忽然没头没尾的说了这么一句。
幸芝将红纸包推了回去。
“我很好,吃的住的花不了多少钱,这些母亲留着傍身才是。我只是过来瞧瞧,没什么事我便回去了,小宝还在家等着呢。”
幸芝说完,起身离开。
母亲和小姨送她出了店门,幸芝总觉得有些什么似乎不一样,却也没多想。她决定在这个礼拜,结束自己挣扎又压抑的一生。
幸芝走到公交站牌,忽然想起忘记把自己名下那张存折交给小姨保管,便转身又朝茶餐厅走去。
巷口已经没有亮光,墨一般的黑意下,只有茶菜厅门前的灯笼随风摇曳。
幸芝快步上前,却在茶餐厅的门前碰见位“熟人”。
她看见东生。
背着双肩包,穿着灰色工作服,绞着双手来回踱步,已经死了十来天的东生。
“东生。”
幸芝不确定的喊了一声,东生猛然抬起头,像是救命稻草般朝她扑来。
“幸芝,帮我!”
东生的话没说完,一盆水泼在幸芝脚边,再抬头时,哪里还能瞧见东生的身影。
小姨望着去而复返的幸芝,不解地问:“幸芝啊,是落了什么东西吗?”
幸芝摇摇头,茫然环顾四周。
那张存折到底没有交出去,小姨一直送她上了公交车,幸芝昏沉沉回到家,小宝已经睡下,临平在客厅看电视。
幸芝洗了澡钻进卧室,蒙上被子耳边仍能听见东生的呼救声。
他说:幸芝,救我。
幸芝,救我。
救我。
救。
我。
在确定好的日子前,幸芝决定去爬山。
她将这个提议告知临平,对方有些犹豫,天热了,小宝一直要抱着,他已经忙了一周,想要好好歇歇。
“东生走后,他的活全压在我身上。幸芝,下周吧。”
幸芝点点头,在周五那日早晨,将小宝留在茶餐厅。
母亲追出餐厅,捏紧衣角满脸惆怅地望着幸芝说:“早点回来,店里忙,没人守着小宝。”
幸芝点点头,决定骑单车。
她在巷口扫了辆单车,临平打电话过来,说中午可能要回家一趟,东生的赔偿款没谈妥,小乔母女俩坐在事务所门前。
“抱歉,我现在过不去。”
幸芝挂断电话,将手机调至静音。
她有些悲壮的自我暗示,这是一场一个人的告别旅行。
她想再次,这样的,好好看看这个世界。
她没有抑郁。
仍热爱生命。
只是求生本能已然丧失,她不想再麻木过完余生。
一辈子太长了,她睁眼看不到边。
她尝试几次,发现已经忘记如何骑行。她气馁得将车子锁回路边,身下一股热流悄然而至。
她的月经,在生完孩子八个月后,不打一声招呼忽然到来。
幸芝闭上眼睛,靠在树边小憩。她短暂的想,如果此刻脚下的土地瞬间裂开再合拢,她便能无声无息消失在原地。
幸芝重新锁定单车,在路边找了家便利商店,购买卫生用品,更换干净衣物。
中途临平再次打电话过来,请她务必中午前赶回来,小乔的状况不是很好。
“幸芝,我觉得她有轻生的念头。你们关系亲密些,这时候你应该帮帮她。”
幸芝点点头,再次挂断电话。
单车仍靠在树边,脚撑飞扬,像极了某种自由。
今天吧。
看来是个好日子。
幸芝再一次尝试跨上单车,犹如少年时的模样,被留在树旁的手机仍旧响个不停,却再也等不到本该接听电话的人。
****
山就在路尽头的不远处。
幸芝却永远无法抵达。
她死在高速疾驰的渣土车车轮下,肉身粉碎,只有一只完好的手在一片血红中微微扬起。
像抓住了风。
幸芝想,这下完蛋,谁也无法见证她的叛逆和反抗。
她尝试反抗的一切,在车轮碾过瞬间毫无意义。
她甚至有些埋怨横冲直撞的渣土车司机。
一切就这样戛然而止。
在众人惊慌和嚎叫声中,幸芝蹲在地面尝试一点点捡起自己的肉身,指尖从血污中穿过,什么也没有留下。她抱起自己的头颅,在众人尖叫声中一点点飘向那只抬起的右手。
头颅滚在手边。
苍白的脸上没有一丝丝表情。
没有惊恐,没有失望,甚至没有一丝丝留恋。
活人的眼睛将从这张脸上一无所获。
渣土车司机双腿发软,他脚下浸满污血,猩红的血丝顺着裤管爬上他的双膝,最后紧紧蜷在他胸口处。
司机捶胸顿足哭喊道:“是她!是她自己撞过来的!你们看见了的,是她自己往我车上撞的!”
路人对渣土车积怨已久,谁也不肯信其言语,更有甚至掩着口鼻骂道:“你自己撞死了人还怨人家,你也不怕人家半夜去找你呢。”
“你要不开快车,能把人卷成这样!”
“你们这些人,出事是迟早的。”
眼见那只滚落一旁的头颅忽然飘起,直至落在手旁,围观的瞬间作鸟兽散,只有那司机呆怔原地,呢喃道:“你知道的,不是我故意撞的你。”
幸芝觉得没意思,转身想往路旁走去。
她今日原本是要爬山的。
山就在跟前,她不得不去。
她穿过围观人群,越过路牙,脚步却悬在半空无法落下。直到她尝试良久,终于接受现实。
她被困在这里,活着的痕迹里,再无法向前挪动分毫。
幸芝站在原地,看着交警拷走渣土车司机,蓝色的围挡遮住车身,法医戴着白色手套一块块捡起地上碎肉,她的头颅和右手被装进裹尸袋,那辆挤压变形的自行车被架上三轮车……
血水被冲刷,流进下水道。
渣土车离开,地上留下细长的血印,血印一直延伸直到路的尽头。
事故现场很快恢复原样,除了知晓经过的路人口中,谁也不曾想到,他们脚下踏过的这片水泥地刚刚带走一条生命。
幸芝在原地徘徊。
传闻中的鬼差和黑白无常均未出现。
天渐渐黑了。她尝试坐上每辆经过这路段的车辆,总是在血印消失前退回原地。
后来,干脆躺在地上,见证每一辆从她身上碾过车辆里的悲欢离合。
人种的多样性在短短几秒钟达到巅峰。
她不知躺了多久,也不知等了多久,直到一盏灯笼悬在她的头顶。
她瞧见了阿元。
尽管从未谋面,但她仍旧能一眼认出,穿着靛蓝色短褂,黑色宽脚长裤,梳着背头一丝不苟的妇人。
是她的外婆,阿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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