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添在长久的沉默中迎来清晨第一缕阳光。
小姨进店时,一眼就看见那份被明显挪动的餐盘,瞬间松了口气。
她就着眼泪狼吞虎咽。
临平过来时,小时工还未到,餐厅只有忙碌将昨晚用过的餐食分装的小姨。
“小姨。”
临平将两张照片推至她面前,一张是幸芝的遗照,另一张是模糊不清的证件照,黑白色。
两张颇具年代差异的照片,共用的却是同一张脸。
只是眼神不同。
前一张沉沉死气,后一张锐利如芒。
除了眼神之外,甚至连眼下的红痣也如出一辙,任谁都无法相信这是两个人。
那更像是一个人,被人生长河洗礼磨练后带来的损耗。
“能把这张照片找到,想必也是费了些功夫吧。”
小姨解下围裙,还没到上客时间,想必临平也是特意挑这个时间段过来。
“这张是幸芝外婆,他们如此,相像?”
小姨的目光从黑白相片上移开:“这么瞧着是有些,不过,我们家里人都清楚,两人一点也不像。”
“那么。”临平低下头再抬起时:“幸芝自杀,是不是跟她有关?”
好像是那次清明回乡祭祖回来后,幸芝的情绪直线下滑,她不是那种稍微受点打击就要死要活说活不下去的人,幸芝的韧性是少见的,似乎每次在压垮之前,她都能绝地反弹。
生孩子带孩子那么难,她都坚持了下来,没必要在孩子快满周岁时,决决然撒手离开。
他思前想后,一定是发生了什么,是幸芝难以支撑的。
“自杀?”小姨猛然摆手道:“临平啊,你忘记你口口声声跟他们怎么说的了,幸芝是不可能自杀的,她绝对没有想要寻死的念头的。”
临平没有说话,低垂着脑袋看不清他眼中的情绪。
小姨擦拭手上水滴,淡淡地开口道:“临平啊,小宝还小,你如今有钱有势,趁着年轻再寻个人过一辈子吧。把幸芝忘了,就当她从来没有存在过。把我们都忘了吧。”
说完,小姨起身走进后厨,门帘放下后,临平一直微躬的后背缓缓挺直。
“小姨,上次你说的那件事,是真的吗?”
“是不是真的,已经没有意义,你看不见的。”
良久后,直到小时工陆续进门,有食客进店落座,临平才从位置上站起,他本来也就没抱什么希望。小姨看似比岳母亲和得多,实际上却远比岳母不易亲近。
“小姨,这家店如今是您的,但地皮,母亲应该还有份额吧。”
小姨很快领会他的威胁,笑着环顾一圈道:“有的,等我死了,这店就是你和来松的,你再稍微花点钱,来松不会跟你争的。”
临平点点头,快步走出茶餐厅,一道看不见的压力自他步出店门外便瞬间卸下。
他竟然觉得,那里有幸芝的气息。
他摇摇头,大概觉得自己是疯了。即便世上有鬼,这么久了,幸芝也该投胎开始新的人生。
文春一直目送临平走进巷口,才回身道:“姐姐,他是您那位未亡人?”
“未亡人?”幸芝一愣,回神道:“他是孩子的父亲。”
“你们感情不好吗?你看见他一点情绪都没有?”文春顿了顿,忽然意识到如果幸芝想,她可以随时出现在对方梦里,不过从那位的状态来看,幸芝一次也没有。
“死了就是死了,何必跟活人之间有牵扯。”幸芝沉默片刻道:“你不会想给你那前男友托梦吧?”
“比起托梦,我更想吓一吓他。”文春眨巴着眼睛,继续道:“比如,他睡得迷迷糊糊,觉得床湿漉漉的,睁开眼就看见我满身湖水躺在他旁边,身上爬满张牙舞爪的水草。再比如,他洗漱刷牙的时候,低头漱口,再一抬头时,镜子里没有他的身影,他着急擦擦镜面,一眨眼镜子里就是我这张鬼脸。还有还有,他洗澡时候,头上全是洗发泡沫,闭着眼睛冲头发时,我就倒掉在他头顶,他的洗澡水全是我的口水。还有……”
“别,比起你这张鬼脸,我更希望他记得你美好的模样。”
幸芝打断文春,一脸认真地道。
文春却摇头,露出可爱的虎牙笑言:“那他岂不是永远活在愧疚里,永远没有办法开始新生活了。比起记得我,我更希望他走好之后的人生路。”
幸芝沉默半晌。
“你真的一点不恨他吗?假如,那晚你们没有发生争执,你没有独自外出,也许你还能活?”
文春歪着头望向幸芝:“姐,你知道的,这个假如根本不成立。”
她已经死了。
而那场争执连诱因都算不上。
新死时,她也曾假设,假如那晚她没有离家出走,或者家成第一时间追出来,又或者任何一个路过的陌生人发现异样选择伸手拉她一把……
也许,结局都会不一样。
只是,假设永远改变不了现实。
“而且,就算不是那晚,也会是别的什么时候,自始至终死掉的都是我。”
“下次鬼差上来,我会让他尽快帮忙搜寻你的身体。”
水里没有,那应该就是上岸了。
“不着急,我反而觉得你这里挺好,姐,张添来了。”
这一晚,张添来得特别早,店里有些鬼客知道他是幸芝的贵客,狼吞虎咽把地方空了出来。
“今晚还是一样的,请帮我准备一杯热茶。”
“好。”
张添戴上假牙,小口咀嚼着餐食。他已经死了,又有后代供奉,福德深重完全可以选择任何自己想要的模样,但他仍旧保持临死前的容貌。
头发花白,面容惨白。
文春收拾店铺,幸芝将剩下的餐食拿出店布施,顺道让流落街头的野鬼们帮忙留意一只叫“虎子”大黄狗。
忙完这些,张添才刚刚吃完,敲着茶盏道:“茶,凉了。”
明知道他根本喝不了热茶,幸芝仍给他倒上一杯。
“昨天说到哪里了?”
“大狼狗,你说到那条大狼狗会排雷。”
文春提醒道。
张添点点头:“对,大狼狗,但是我要找的是虎子,虎子是条大黄狗,通体金黄,背上没有一根杂毛。”
“后来,你又见过虎子?”
“嗯,见过。”张添回忆道:“我们追着敌人走遍大半个山区,好像天兵神降一直没有打过败仗。有一次,我们过了一条河,河水湍急,河上没有桥,得需要人游过去拉紧坠入河底的铁链,再铺上木板大部队才能过河。有个小兵,说自己打小在江边长大,会浮水脱了衣裳就下河摸石子。水太快了,他一个没站稳人就被拉进水里,再也没露出来。后来,又下去几个人,无一例外都没有上来。这时候,有人提议让大狼狗下去,我把狗绳栓身上,让狗把我拖过去。”
这段回忆深埋在张添记忆里,他甚至不用拨开上面的杂草,也能闻得见那条河水的腥甜。
“那时刚入夏,我脱去长褂长裤,赤脚站在岸边,大狼狗脖子上拴着德制的牛皮项圈,长官给了我一条裤腰带,一头套在项圈里,另一头拴在我手腕上。它被牵过来时,蹭了蹭我的后腰。冰凉的鼻子让我打了个寒颤,幸好水草很深,没有人瞧见我打颤的膝盖。它轻轻一跃,压着水草到我面前。它忽然回头看了我一眼,那一眼,我永远不会忘记。无奈中又透着悲悯般,它在可怜我,就像大黄一样,或者,那一刻它就是大黄。”
“我在河水里几经浮沉,就在我以为自己必死的时候,它一直没有抛下我。它拖着我过了河,大部队也过了河,但是没过多久,也许是呛了水,也许是伤口感染得不了救治,它死在我脚边。我把它葬在途径的山坡上,地势开阔与白云作伴。对了,它断了一条前腿,排雷的时候炸的,我用泥巴捏了一截放在它的坟墓里。后来,我却如何也想不起把它埋在哪个山头上。”
“之后,我再也没有养过狗,即便是路上遇见流浪狗,我也会尽力避开,不敢去看它们的眼睛。直到蕴儿带回来阿丁。”
“阿丁是虎子转生吗?”
文春问。
幸芝摇头道:“如果那条大狼狗是虎子,它立下战功应该不会再入畜生道,它会投胎为人,那一辈子应该顺风顺水福禄双全。所以,阿丁不是虎子。”
张添没有回答,他继续道:“后来,有次全国排查,我和大狼狗的事情短暂出现在长官的回忆录中。我的孩子神通广大竟然找到那条大狼狗的照片,在海峡的对面,一封家书里夹着的一张相片,军官和大狼狗,还有角落里蜷缩的我。”
张添的情绪忽然激动起来。
他大声道:“我看见了我!但是,那不是我!它不是我!它是一条通体金黄没有一根杂毛的大黄狗,耷拉着双耳眼神中毫无生机。它死了!它在那张照片里,又死了一次!不,死的应该是我!”
张添站起身,双手撑着桌面,空洞的双眼里泛着死气。
“通过那封家书,是大狼狗咬死了虎子,他们在斗狗,虎子只是战利品。”
“您会不会记错了?”
文春听得稀里糊涂,死了的一只野狗又怎么会出现在千里之外的另一个地方。
“不!我绝不会记错!死了的是虎子,活着的是我。又或者说,虎子一直还活着,而我,早就已经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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