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的城中村建筑群密集，楼高却不亚于上城区，街道狭窄，居民楼之间几乎可以手握手。
譬如幸福大厦。
这地方脏乱程度已经不足以形容，明明已经是凌晨，一路上却总瞧见青黄不接的脸，晃着鬼影一样的身体走进大厦。
更要命的是，米洛总能闻到一股怪味，像是杀猪宰羊留下的血水，混杂着腐烂的隔夜垃圾的臭味。
米洛被逼着走在前面，布莱兹则在他后方一米的距离不紧不慢跟着，一旦米洛走错了方向他就拍手用声音纠正，活像赶尸。
就这么一步步走进大厦电梯，按了22层，门开几乎是过了一个世纪，直到布莱兹在后面推了他一下，米洛才伸出了千斤重的脚，盯着眼前的2203号房间。
猪血色的深红门，看着并不起眼，布莱兹从口袋里拿出一把钥匙开了门。
那是一把非常特殊且复杂的钥匙，齿轮密集。当门打开的时候，米洛才意识到，那扇门是有多厚重，一轮机关枪子弹扫完估计都穿不透。
是个杀人越货的绝佳场所。
米洛僵在原地，布莱兹看见他的表情，也不催促，只是将门推得更开，静静等着他的反应。
屋里黑漆漆一片。
米洛想开口说些什么，话到嘴边才发现不能与对方交流，无力又憋屈。
索性狠下心，米洛抬脚走了进去。
背后的门“铿”的一声关上，米洛急了。黑暗里他什么也瞧不见，像是无头苍蝇一样，凭着直觉转回门的方向。他没扑到门，而是结结实实砸进了一个人的胸膛里。
米洛几乎是本能的紧紧揪住了对方的衣服，就这几秒钟的功夫，他甚至庆幸布莱兹跟他一块进了门，而不是打算把他关在里面。
就在他冷汗津津心跳不止的时候，灯亮了。突如其来的光源让米洛无法适应，还是布莱兹推开了他的身体，他才得以看见整个屋内的全貌。
鸽子笼，一眼扫过去就能看见全部家具……也就约等于没有家具。
一张床，一个冰箱，一台风扇，一张桌子，以及一个透明帘隔开的淋浴间。
武东港没有四季，只有闷热的夏天，眼前这种狭小闷热的地方更加不适合人类居住了。
米洛安慰自己，在这种地方杀个人，尸体都保存不了的。
将人带了进来，布莱兹却无视米洛的存在。他旁若无人地摘掉帽子，从冰箱里拿出一瓶冰镇啤酒，而后坐在折叠椅上，淡定地看着手足无措的米洛。
米洛根本摸不清这人的脑回路，布莱兹终于好心给了点提示。他敲了敲自己的助听器，示意米洛可以跟他说话。
“你要杀我吗？”
布莱兹喝掉半瓶啤酒，摇了摇头。
“你要把我锁在这里？”
啤酒瓶见底，布莱兹依旧摇了摇头。
“我没想故意玩你，是你先跟踪我……”米洛看着布莱兹表情，紧急刹车，“我不会说出去的，在殡葬馆我什么也没看到。”
布莱兹喉结滚动，皱了眉，有些不耐烦米洛的话。
米洛立即明白，就算他看见他罪犯现场布莱兹也根本不在乎。
“你，你真要我陪你睡觉啊？我不做这个业务的。”
闻言，布莱兹皱了皱眉。
米洛往后退，被绊住脚，半笑着说：“你调查过我了，对吧？那你应该知道我整过容的，其实我本人长得不是很行。”
啤酒瓶重重砸在桌上，可怜的桌子险些四分五裂。
布莱兹的眼神里重新浮起疑云，他看着米洛，点开手机，输入一行话，然后举起手机。
“你去了璋台，你认识那里的人。”
冰冷的机器人声音在屋内响起。
米洛一时语塞。
“让你再回来的人是谁？”
机器人声的诘问逼迫米洛在谎言和真话之间打转。
这才是布莱兹带他回来的原因，又或者说，原因之一。只是米洛踩到了“长相相似”的雷点，让布莱兹不得不从一团半真半假的游戏里重新坠入真实世界。
“你是一个骗子。”机器人声盖棺定论。
“等等。”米洛没再往后退，失笑道，“你说我是骗子，可是我欺骗你什么了？”
至少到此刻，他没在布莱兹身上获得任何利益，也没有套他任何话。唯一一个可疑点是他的脸，像某个人的脸。但米洛在布莱兹挑明前就先坦白了自己并非原装脸的事实，让布莱兹的愤怒无处安放。
布莱兹目光闪烁，两人在短暂的沉默中交锋。
终于，布莱兹放下手机，他看着米洛，一脸冷漠地指向淋浴间的方向。
米洛当然知道布莱兹不会信任他。上次在店里，他就亲自上手检查他身上是否携带窃听录像装备，这一次也不例外。
不同的是，布莱兹这次给了他选择。
是他自己验明正身，还是等着别人亲自上手。
米洛艰难地挪动脚步，在布莱兹的视线下踏进简易淋浴间，一件件脱掉身上的衣服，直到完全赤身。
屋内光源昏暗，两人离得有些距离，所以布莱兹能瞧见的其实只有白玉一样的虚影，身上零星布着些青青紫紫的瘢痕，像按塌的嫩豆腐块，最漂亮的那张脸反而隐没在混沌中。
布莱兹只扫了一眼就移开了视线，他径直起身。米洛见他动作，下意识往后退，只是还未退两步便被布莱兹伸手攥住了头发。下一秒，他便被布莱兹粗暴地按在冰凉的玻璃墙上。
米洛下意识挣扎起来，布莱兹用手肘抵住米洛后脊，腾出的一只手反缴住米洛的手腕，动作间，布莱兹忽然瞥见米洛手腕间一道疤，不由得眯了眼。
三两条交错，已经有年头了。他熟悉各种伤口，这显然是用锐器留下的痕迹。
布莱兹微怔。这种致命伤一看就是下了死手。这人早从鬼门关上走过一趟了。
米洛还在费力挣扎。
可怜的小羊羔在他手下瑟瑟发抖。
看他吓成这样，布莱兹倒觉得有些好笑。他松开手，挑了淋浴开关。冰凉的水洒下，浇灭他的疑心。
布莱兹转身离开。
米洛久久未回过神，直到整个人被打湿，他才从刚才的暴力胁迫中缓过劲。这回倒是没感觉到什么性命威胁，和上次比，那一瞬间的胁迫来的快去得快，他几乎可以免疫。
米洛索性直接冲了个澡。
水声平息。
米洛赤脚踩在地砖上，坐在椅子上的布莱兹依旧保持着打量的动作，见米洛回转过正面身体，只粗粗扫了他一眼，但也就一眼。
布莱兹朝米洛丢来一团浴巾。
米洛把浴巾裹在身上，赤着脚站在那里，还没想好如何开口，就瞧见布莱兹忽然站起身，反手卷掉了衣服。
那应该是天然日晒出的淡小麦色肌肤，遍布着大大小小的疤痕，隆起的肌肉线条十分明显。
他的一整个后背都覆盖了黑色纹身，扭曲蜿蜒，盖住了面积极大的烧伤疤痕。中央神祇高大威严，线条勾勒神圣轮廓，光芒指尖伸向跪地的瘦弱信徒。荆棘似恶魔触手蔓延，刺尖锋利，一路蔓延到右颈。明明是宗教色彩的纹身，可乍一看，却无端令人感到恐惧。
布莱兹朝着米洛走来，在米洛面前蹲下身体，粗糙的手掌忽然握住了他的脚，米洛很明显地感觉到了这人掌心结的层层枪茧。
肌肤相触，米洛蜷缩了脚趾。
紧接着……布莱兹抬起米洛沾着水渍的脚，从下面抽出了他的衣服以及手机。
米洛后退一步，布莱兹将米洛的衣服放到小桌上，碎屏手机压在上面。
布莱兹随手拉开小桌边的暗门，里面敞开的红色一角让米洛意识到那是个金库，丰厚的金库。
布莱兹随意抽出一沓，压在米洛的碎手机下，敲了两下。
米洛不明所以。
布莱兹抬头看向米洛，再次重复了那个动作，闭眼，再睁开。
米洛恍然大悟。
布莱兹说的睡觉，指的就是单纯的过夜休息一晚。
所以，从一开始，布莱兹的意思是要留宿他一夜。
一时间，米洛神色复杂。
布莱兹指向床，米洛挪过去，尝试着坐下。比预想中的要柔软。
米洛缓缓侧躺在床上，背贴着墙壁，正对着布莱兹，盯着他的动作。
一阵嗡嗡的震动声忽然响起，原本准备进淋浴间的布莱兹神色忽然严肃起来。他看了眼手机，随后捡起衣服和帽子，从冰箱上方摸出一把枪。
米洛怔怔地看着这一幕，正对上布莱兹的目光。
布莱兹用枪拖敲了敲墙，示意他噤声，走出两步又回头，俯身将风扇头扭向床的方向，很快便出门去了。
米洛裹在被单里，风扇的风好像都是热的。直到确定完全没有了声响，静的能听到呼吸声，米洛才从床上爬起来。他在黑暗中寻找可能的监控光源，但他又意识到，布莱兹并不把他放在眼里，要是想防备就根本不会带他回来，哪用得着什么监控。
他对于他而言，就只是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
米洛爬起来，摸回原本的衣服穿上。
手机的电量掉到10%，碎屏上显示出时间，凌晨三点。
解锁，却显示无信号。
借着微弱的屏幕光，米洛拉开了桌下柜门，里面果然是成堆的杂乱现金，塞满了桌肚，几乎没有缝隙。
米洛阖上门，缓慢站起身，一寸寸摸过去，整个鸽子笼的细节在他的脑中拼凑，展开全貌。
这个屋子里仅有一样突兀的东西。
一个水晶球装饰品，过分幼稚。
一团在雪花中燃烧的汹涌火焰。按下开关，是类似八音盒的机械乐声，米洛听出了大概，像是鸟之诗的变调节奏。
本该美好的音乐此刻却听得人发毛。
米洛端起水晶球看了个遍，最后不得不确认这就是个普通的小东西。
还剩床下空间没有检查。
床下空间向来是恐怖故事多发地。米洛做好了看到任何情况的心理准备，但这一次他却罕见地走了运。
只是一堆杂物，一些已经积上了灰，只有一个鞋盒没有灰尘，看着像是近期翻动过。
米洛咬着手机，小心翼翼将那个盒子端了出来。
盒子里有很多骨头，尺寸大大小小不一，有点像蛇骨。剩下的就是一些手写笔记，奇怪的异国文字，像一串屁股，到后面是生涩的汉字和英文，大概是在练笔，很努力，但写的出奇的差。
除此以外，盒子里还有两张特殊卡片。
一张已经泛旧，能看得出用料讲究。那是个成人礼宴邀请函，地点在万阳岛的圣西维尔大教堂。邀请函没有特定派发对象，像是广而散之。成人礼主人的名字用了银色字体，在羽绒一样的纸张上泛出微光。
希奥·格林。
另一张是崭新宴会入场券。通体暗红，像一颗鼓动的心脏，鎏金字体宛如缠绕的血管。卡片同样没有特定邀请对象，但右下角却有一行特殊的编码，摸上去有凸起感，像是嵌了芯片。
暖心筑梦慈善夜。
米洛拍下两张卡片，在拍完的最后一刻，手机电量耗尽，彻底关机。
做完这一切，米洛小心翼翼地将东西放回原处。
一夜无眠直至天明，米洛枯坐在床上，盯着莲蓬头滴滴答答的水滴。
布莱兹没有回来。
鸽子笼没有窗户，米洛也没有办法判断时间，直到一抹阳光沿着门缝渗入屋内，米洛才依稀判断太阳正在西下，已经是下午了。
米洛没再傻等，他决定出门。
好在这个门能从里面打开，但也意味着他绝无可能再轻易进去。
走出幸福大厦，果然已经是下午四点多。
米洛步行走了很远才用了一张布莱兹给他的钱，他找了个购物商场充电，破手机缓缓开机。
慢慢走向小店，米洛脑子里在思考该怎么恢复装修，保险能报销多少，又或者他该放弃这个“家”？
没等他走到小店，就瞧见两辆警车停在门前，几个警察正在跟周围几个店老板交涉，不时有过路行人驻足。
其中一个年轻警察看起来情绪很激动。
“杰西？”米洛疑惑开口。
正在说话的年轻警察猛地转过身，瞧见米洛，整个人僵在了原地，而后大步向前，一巴掌锤在米洛肩上，却是重拿轻放。
“给你打电话为什么关机？不是告诉你最近不要乱跑吗！你这店怎么回事？我都以为你被人绑了杀了！”杰西嗓门贼大，劈头盖脸地骂。
米洛愣愣地说：“手机没电了。”
“没电了你不知道找人啊。”杰西看他样子，憋的一肚子火也没了，他拉着米洛上车，“别说了，这阵子你先住我那儿。”
米洛想要婉拒，杰西却半架着他上了车：“我有重要的事跟你说。”
一路上，警笛声滴滴滴地响个没完，米洛这才瞧见整个武东港出动了无数警车，阵仗堪比警匪片大电影。
杰西一向嘻嘻哈哈，这回也严肃了神色，看着他汗湿的鬓角，米洛隐约意识到武东港有大事发生了。
直到下了车，进了门，米洛才终于问发生了什么。
杰西没给他回话，而是打开电视。
一场紧急新闻占据屏幕，中英文双语字幕条滚动。
“接到最新消息，我市码头发现一艘货运轮船，轮船上出现数具无名弃尸，皆出现不同程度的器官摘除，经初步查验为本市失踪人口，现提醒广大市民在家中，做好安全防护。”
米洛望向杰西。
“米洛，听着，之前我说让你去卧底那事，你就当没听过。”杰西在米洛面前坐正。
米洛沉默，好半天才说道：“所以什么卧底奖金之类的，都是你瞎编的对吧？那是你自己掏的钱。”
毕业后，米洛没按世俗意义上的标准生活，工作都是短期的，两年来只守着那间小破店。杰西看出米洛生活拮据，但他又不好明着来，于是借着卧底的由头给他塞钱，为做真章，还把奖金预设了个期限再支付。
米洛其实猜到了。毕竟没有哪个警局会白白给出五万块，却只是不痛不痒地让他打个零工，甚至他主动问，杰西才给他挤点信息。
“是我发昏。”杰西脸上浮现出焦躁，“那个什么黑麦，他涉及的案子比械斗危险多了，你千万不要接近他，无论是谁来要你去做这个狗屁替身，都不要答应，明白吗？”
米洛扫了眼新闻，问：“杰西，你是不是也被别人摆了一道？”
杰西一愣，看着米洛，又头疼又无力地说：“你为什么总在这种事上有发挥不完的聪明劲。”
米洛叹口气，说：“其实你可以直接告诉我的，我胆子可比你想的大多了。”
杰西双手抚面，挣扎了很久，终于开口，说：“米洛，你知道你长得像谁吗？”
米洛安静地看着杰西。
“曾经的万阳市雾森医疗协会理事长，理查德·格林的儿子——
“希奥·格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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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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