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厚厚的灰色的浓雾当中走出来两个一高一矮的黑色人影,高的那个戴着红白相间的面具,矮的那个戴着纯白的面具。
回潋指着眼前之景,不受控制地惊呼了一声,又赶忙捂住自己的嘴,朝着身边人看去。
沈尚青面具之下的脸带起了浅笑,俯身凑近她耳边,低声道:“没关系,这里面被下了禁人音阵,除了你自己,无人听得见你的声音。”
回潋那纯白的面具分明看不出什么,但沈尚青却莫名明白她在疑惑什么,又解释道:“刚才不是告诉了你释音法诀么?现在我们同处一片可以彼此传音的法阵。只能听见我们二人的声音哦。”
回潋点点头,又望向前方,眸中惊艳之色不加掩饰,喃喃道:“你方才说那个暗号的时候,我以为是闹着玩的,没想到还真有这么个神奇的地方呀?那个黑市之主的审美癖好也忒奇怪了吧……”
抬头望去,不见天幕,却是波光粼粼的平静水面,黑而宁静,光点随着微小的荡漾起伏并跳跃着,在那里面,无比澄明,充满着寂光,从上方、深处,仿若要吞噬整个地下世界。
水中倒映着一轮不知在哪里的缺月,月光斑驳,地下世界——那些挂着红色灯笼的白色木造建筑则呈现出一种怪异的妖艳。
一半隐于阴影中,一半沐浴在月光下,黑黑的影子在建筑之间交错重叠静默,偶尔显露出一段仿佛饱经风吹雨打的墙壁,清奇发白,若累累白骨。
只有遥远的高处,那顶端的窗沿,任由水中缺月光滑的影子爬过。
头上的给人以窒息并美感的水,将这座小镇上的人声、脚步声全部吸入,只留下一片看得见却听不见的热闹景色。
许多黑色长影人在里游走,围观奇闻、交易买卖者皆有,或是独行,或是三两成对。
沈尚青和回潋二人抬步走了进去,跨过小镇门口时,上方挂着的牌匾上面的墨字闪亮了一下,随即又沉寂下来。
人多,但像是围观默剧,只有头顶上流水滑动的声音清晰入耳,无端地像是攥住了人的喉咙。
沈尚青在一个无人光顾的摊位前停留,看了一眼旁边摆放的入阵法诀后,让老板将灵域地图拿来。
回潋看着沈尚青手里的灵域地图,一脸莫名道:“尚青,我们考核是幻境灵域,是没有固定地图的呀?”
沈尚青道:“并非如此。我猜测这一回,是真实的灵域试炼。”
回潋听她虽说“猜测”,但语气却十分笃定,更摸不着头脑了,问道:“为什么呀?以前都是幻境,这一次有什么不同吗?”
沈尚青道:“因为这一回的考核对修者有境界限制,恰好是中境十阶巅峰以下,这是以往没有过的规定,而进入真正的灵域也有这个限制,不觉得太巧合了吗?”
“还有一个原因,这一次不是灵阵统一传送考生,而是由考生用灵球自行决定是否弃权,你不觉得是因为灵域地界无法布阵,才只能用灵球吗?”
沈尚青还有一个没有说的原因便是这次的人员比往年更加鱼龙混杂。
她特意等到这几天才赶到广陵,也是在等黑市的消息流通,这样既不会错失信息又可以节约自己的时间。
一般这些小道消息都会在地下市场交易,不会摆到明面上,而交易对象也多是混迹江湖的人,那些世家子弟往往一概不知,既有他们经验不足的原因,也有他们实力高强,无需这些小手段的原因。
参考人头数更多,人员身份更杂乱,无非也是说明这次考核的确存在比以往更大的诱惑,若真的只是幻境灵域,绝不会带来这样的效果。
“那…那这些消息就是真的吗?你怎么知道的?”回潋觉得她说得很有道理,但还是质疑道。
毕竟要想到灵域是真实的这件事…实在是太打破常规了,往年从未有过这样的,秘境幻境试炼一直维持了千年。千年之久,并非一朝一夕,常人谁会想到这次就不一样啊?
沈尚青道:“自然是真的。毕竟我实力微弱,若不早点打探这些消息,可进不了仙宫啊,你忘了?我可是答应了要带你一起进仙宫的。”
“单单看那个谢娅茹,保守估计都是士境五阶往上的修为,更别说其他还未露面的高手。”
“为什么会这么想?”回潋又不解了,道:“进仙宫只需要在前四千名便可以了,谢姐姐那是少见的变态。再说,我还想着,这次高手就她一个呢,要不然考前试炼怎么没人出来展示一番?”
“自然是因为凡事往坏的想。无人上场,要么是因为这次强者真的没几个,要么是大家都懂得保留底牌的道理,至少我肯定会认为是后者,毕竟某个我见识过的强者并未出手。”
回潋本来被她的话砸得有些懵,终于理解过后,兴奋不已,拉着沈尚青的手微微摇晃道:“尚青,你可真靠谱,连这都想到了,这一回我好像真的可以上仙宫了……我也太幸运了吧?尤其是遇见你!嘿嘿。”她一时间只想到了自己这边抢占了先机,但是却忘了真正的灵域试炼比幻境难上无数倍,而且会有生命危险,根本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情。
回潋这人自来熟,熟了不仅爱撒娇还爱傻笑,心思单纯地可爱。说好一点,叫赤子之心,说坏一点,可不就是蠢么?沈尚青时常想,这个世道能养出这样的人,也是挺不容易的。
沈尚青一边与她说笑,一边不动声色地抽出自己的手,放到她的脑袋上,虽外表裹着一层黑布,但触感还是未变。
走在黑市街道上,与无数长影人擦肩而过,人流如织,若不刻意贴在一起,或是依靠独特面具标识同伴,是极容易分散开的。
就在二人漫步的当口,一群长影人忽然朝一个方向涌去,人挤人,猛然将沈尚青二人给撞开了,一时间,所有长影人混杂在了一堆,还真分不清谁是谁,连耳边回潋的惊呼声都在渐渐地变远、模糊,直到完全超出释音法诀的范围。
沈尚青没有去寻找回潋,而是停在原地,抬头望去,看见插在楼顶的一面随风飘扬的红色旗帜后,才抬手将被撞歪的面具扶正,转身走进一旁巷道的阴影中,穿过黑暗,踏上横在面前的通往楼上的石梯。
依靠特有的暗号进入暗室后,沈尚青示意早已等候在里面的人坐。
那人个头矮小,头发一绺一绺地打着结,有无数黑色的小虫在里面爬来爬去,面部五官紧皱在一起,一张脸贼眉鼠眼,丑得令人生厌。
沈尚青绕到石桌边,顺手又点了一支蜡烛,将脸上的面具取了下来,又给对方倒了一杯热茶,递给他,温和一笑道:“石大哥,品鉴一下?”
石大哥没有名字,从小在这一片土地生长,对各种小道消息可谓是了如指掌,做的交易也多是散布、传播消息这类的,但因修为不高,即使资历老,只能勉勉强强被人称一声石大哥。
他毫不客气地一屁股坐了下来,端起茶盏便全数吞了下去,喉咙一滚,茶盏一放,抬眼道:“放心,那小姑娘有我的人看着。喝完了,别的话也不用多说了,直说吧,想要我做什么?”
沈尚青见人上道,也不卖关子,从袖子里掏出了灵域地图,又抽出一旁的早已蘸好墨水的毛笔在纸上圈涂,道:“你要做的事情很简单,就是引导大家在特定时候出现在特定的地方,这上面具体地点我都详细标注了。你该怎么做是你的事,我只需要看见这个结果。”
石大哥凑近观察那张地图,眼里闪过精光,道:“你是头一个要我干这事儿的,还要我去参加劳什子仙门大考,我他爹的黑市地盘儿都没出过!我可不能保证这事办妥当。”
他停顿了一下,眼角皱纹挤作了一团,笑得有些奸邪:“再说,我的那些个兄弟们那么听我的话,我这个做老大哥的也不想害他们啊,你说是吧?”
沈尚青莞尔一笑,不疾不徐道:“石大哥,我花了一年的时间在黑市四处寻人,最后才找到的你,就是看中你过人的能力,无人可比,我这点小事对你来说,定是不在话下的,连刀子都是不需要动的,只需要耍耍嘴皮子便好。”
“每年参考的人众多,实力微弱的也不在少数,可也全须全尾地出来了,你说我这不见血的事儿,还能害了你的兄弟吗?更别说,事成之后,我答应给你的报酬,你现在已经收到一部分了吧?可还满意?办得好,我也不是吝啬之人,多给些,也无妨。”
石大哥眼里的笑意加深,哼道:“沈小姐这样的人,当然财大气粗,一出手就是天大的宝贝。”
沈尚青却又叹息一声,道:“我就是一个俗人,一个是想得到好名次,一个是想杀了那些该死的人,这才苦心孤诣如此久,你能明白吗?”
烛火摇曳,她的脸却部分逃过了光的照耀,一半隐在黑影中,显得神色晦暗不明。
她故意透出自己的底,就是为了彻底取信对方,看呐,她没有什么大的阴谋,就只是一个被仇恨与名利所困的凡夫俗子,只是一个与他交易过的无数丑恶的人一般无二的人罢了。
石大哥最后在黑市特有的交易信条上作了标记,至此,交易生效,受黑市规则的庇护与监督。
送走石大哥后,沈尚青脸上的笑意变淡,她抬手便将桌上的茶水洒了,闭上双眼,后背又往石椅上靠,一手撑着脑袋,另一只手放在扶椅把手上,指骨一下一下有节奏地敲击着。
很快,后面的石砖移动了些许,细微的脚步声传到她耳中,面前的火光又大了一些,照在脸上,已经有些发热了。
有人又点燃了一支蜡烛。
“如你所愿,《无有乡》的事情已经传开了。自从两个月前你让我在黑市用《无有乡》残卷散布其现世的消息后,知情的人对此一直都虎视眈眈,直到昨天有人说第二卷在灵域,第一卷已经被那些世家子弟修炼了,他们现在已经彻底疯狂了。”
“还有你让我打听的考核监视的事。以往的考核的确有特有的法阵监视,是由道系阵法师与符师联合施展的,这一点并未点明,所以往年有一些无故失踪的考生,传言说是因为作弊被杀了。”
女子的声色如弹指拨弦,悦耳轻灵,说话的语调却刻意地被压低了。
沈尚青睁开双眼,眸中倒映出眼前人的模样。
五年未见,沈尚青已经大变样,她却没怎么变。眼里的神采和一成不变的坚韧仍然是她浑身上下最灼目的地方。
“衣娥姐姐,好久不见。你有想过我吗?”沈尚青眉眼弯弯,却没有谈论正事,而是一如当年那般亲昵地喊着她的名字,仿佛她们没有分开五年,仿佛她们昨夜还在互相舔舐伤口。
沈衣娥仍旧不擅长应对她的亲热,见被岔开话题,支支吾吾地嗯了一声。
“是吗?那为什么每次我给你写信,你都不回复我的思念呢?”沈尚青起了坏心思,故意地调侃了一句,又谈回正题道:“那好吧,那我们言归正传,衣娥姐姐,你的仿字技术如今已然炉火纯青了,我忽悠林影时甚至生出一种这真的是沈源命我做的错觉。”
她将又一张灵域地图摊开在石桌上,道:“还有这个布阵图我已画完,等会儿你拿给林影,我让他在老地方等你。”
沈衣娥自动忽略她的第一句话,将地图折起来再收好,见沈尚青又在闭眸假寐,忽地皱眉道:“你受伤了?”
沈尚青却仍旧闭着眼睛,斜斜靠着椅背,继续说道:“《无有乡》残卷的手脚不要忘记做了,他们没见过真身,修炼这个假物,发现不了,但是效果绝对比不上真的。我说过,真身只属于你一个人的。”
“还有建立广陵私塾的问题,不要太张扬了,分散一些,一次性人不要太多,记得一定要调查清楚小孩的背景,保证是平民出身,清清白白的那种最好…”
沉寂在室内弥漫了一会儿,见沈衣娥一直不说话,沈尚青才睁眼迎着对方的视线,有些无奈道:“小伤而已,明日再用些丹药便好了。”
“衣娥姐姐,你还好意思说我吗?你练起功来才是拼命三郎,犹记得当初我把《无有乡》交给你的时候,你从早练到晚,废寝忘食,每天身上的伤口只多不少,如同入了魔一般,害我还后悔是不是不应该送给你,你知道的,我很少怀疑我的决定。”
沈衣娥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人,除了办正事,平日里能不开口就绝不开口。但是她心思敏感,也一直知道这个比她小了许多岁的妹妹,心思有多深。
从前她以为,她们都是那座宅院同病相怜的困兽。
后来,她明白,被困住的只有她一人。
从接受《无有乡》开始,她就踏上了一条不归路,而这条路的引路人便是沈尚青。那一天,她才真正意识到沈尚青的不简单。只是,她当然不会透露丝毫,她只会庆幸,自己阴差阳错之下,拥有摆脱十八年的平庸的机会。
而这个机会就是眼前人给的。
即便她们共同相处了一年,一起对战,一起用膳,一起赏月,说了很多话,也在深夜为彼此包扎过很多次的伤口,但沈衣娥始终无法袒露自己,她责怪过自己的孤僻。
直到后来无意间看见过沈尚青不为人知的一面后,她才知道这不是她单方面的隔绝。
于是,她得到了礼物,并因此而为沈尚青做事。
五年来,她们都是用朱鸟传信,沈衣娥也越来越确信,这个她看不透的妹妹,一定会在未来,在天皇朝掀起一片惊涛骇浪。
少顷,她抬眼回应道:“你说的,我都记在心里。但我也希望,你懂得保重自己的身体。”
非常质朴又直接的话,却是她揉碎了千百个字句才鼓起勇气推到舌尖的东西。
沈尚青脸上的笑淡而温和,她轻声说道:“我当然会。我也希望你做到这一点,这样一来,日后或许我们能看见一个想要的未来也说不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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