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嬷嬷问出这句话时,目光似有似无地掠过内室那重重垂着的纱帐,帐内人影朦胧。
寂静无声。
她是服侍陆渊多年的老人了,深知这位相爷的脾性。
他安寝时,向来不允旁人在侧,更遑论与人同榻而眠了。以前来离院,都是完事后就起身离开。
像昨夜这般留宿至天明,实实在在是破天荒的头一遭。
秦嬷嬷敏锐地觉察到,相爷待夫人,似乎与从前不同了。再加上她心底也盼着府里能早日添个小主子。
几番思虑,她终是大着胆子,问了一句。
纱帐内,明妩侧着头,怔怔望着帐外烛火在纱帘上晕开的那一团昏黄光晕。
其实在陆渊俯在她身上时,她就从迷蒙中惊醒。
只是那时,他的手正停在她脖颈上方。
那一瞬间惊惧攫住了她,浑身的血液仿佛都冻僵了。她屏住呼吸,将气息刻意放得轻缓绵长,死死维持着沉睡的姿态。
连睫毛都不敢颤动分毫。
她以为,他是因昨夜那'欢宜香'之事,动了杀心。
万幸,他只是那样无声地凝视了她片刻,便抽身离去。
明妩心有余悸地悄悄按住狂跳的胸口,这口气还未彻底松下。
秦嬷嬷的问话骤然传入耳中,刚松懈的心弦蓦地又绷紧。
她抬起头,隔着朦胧的纱帐,望向内室门口那道挺拔的身影。
手指无意识地死死揪紧身下的锦被,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被面上原本柔软精美的绣纹,此刻在她掌下扭曲变形,变得狰狞刺手。
他会怎么说?
明知道不会有好结果,心底深处,却仍有一丝微弱的,不合时宜的期盼,就像溺水者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
或许,他对她尚存一丝怜悯;或许昨夜的温存,并非全是虚妄。
“照旧。”
两个字。
简短,利落,斩钉截铁,不带一丝温度,亦无半分迟疑。
像淬了冰的刀锋,斩断了她所有的幻想。
明妩紧揪着锦被的手指骤然一松,仿佛全身的力气都被这两个字瞬间抽空。
微微抬起的身体失重般跌回冰冷的床榻上,发出沉闷的轻响。
自己真是痴愚得可笑啊。
时至今日,竟还在幻想……昨夜他破天荒的留宿,那温柔的亲吻……会有不同。
她怎么就忘了?他是陆渊,是那个心冷如铁的陆相。
门口脚步声再度响起。
“等等。”
明妩忽然开口。
她不愿再像鸵鸟那般将头埋在沙子里,装作无事发生。她想要让他知道,她已听到了他们的对话。
知晓了他的狠心。
痛,那就干脆痛得彻底些吧,不给自己留有一丝幻想的余地。
秦嬷嬷脸色倏地一变,闪过一丝惊慌,下意识地扭头看向陆渊。
陆渊神色未变。
明妩强忍着身体上隐秘处传来的痛,坐起来,抬手,“唰”地一声,用力拉开那层轻薄的纱帐。
她乌黑的长发凌乱地披散着,身上只穿着一件绯红色的小衣。
肩带一侧被扯断,布料摇摇欲坠地挂在胸口。
正欲离去的陆渊闻声顿步,回身。映入眼帘的,便是这样一幅景象。
他喉结快速滚动了一下,剑眉紧蹙,几乎是立刻上前一步,挺拔的身形严严实实地挡在了内室门框间。
将那一片引人遐思的春光彻底隔绝在身后。
“你先下去。”
“是。”
秦嬷嬷如蒙大赦,低着头,脚步匆匆地退了出去,消失在门外。
内室只剩下他们二人。
窗外廊檐下挂着的灯笼早已熄灭,孤零零地在晨风里摇曳。
陆渊的目光凝在那绯红上,声音暗哑:“何事?”袖中拳头捏紧,手背上青筋暴起。
“那香……不是我点的。”
陆渊没有听清她说的话,他的视觉,思绪都沉在那绯红与白玉里。
见他没有说话。
明妩在心里苦笑一声。这是她早就预料到的,不管她怎么说,他都不会信她。她所有的说辞,在他眼里都是狡辩。
明妩垂下眼眸:“是妾身逾越了。”
松开手,纱帐缓缓垂落。
遮去了帐中春色。
陆渊的眉心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深邃的眼底掠过一丝极快的失落。快得像是错觉,随即又恢复了,万年古井般的冷寂。
他转身快步离去。
“吱呀。”一声,外间的门被拉开,又轻轻合上。
内室重新安静下来。
明妩躺回到被褥里,身体明明倦怠到了极点,脑子却异常清醒活跃。无数念头纷至沓来,如同千军万马奔腾呼啸,又似一团乱麻纠缠不清。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传来秦嬷嬷的声音。
“夫人,汤药……备好了。”
明妩猛地回神,这才惊觉窗外天色早已大亮,熹微的晨光透过窗棂,在地面投下斑驳的光影。
该来的,终究躲不过。
她深吸一口气,掀开锦被,坐起身。
牵扯到身体的酸软,让她眉头紧蹙,但她咬紧了下唇,一声不吭。
伸手,拿起搭在床头的衣衫,缓慢地,一件件穿戴整齐。
她赤着脚,踩在冰凉光滑的青砖地面上。刺骨的寒意从脚心窜遍全身,却奇异地让她混沌麻木的头脑清醒了。
她走到梳妆台前,透过那面模糊不清的铜镜,看向镜中的自己。
脸色惨白,双眼红肿,长发凌乱,如同一个失魂落魄的鬼魅。
她对着镜中那个狼狈不堪的身影,极其缓慢地,扯动了一下嘴角。
镜中人,也回给她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弧度。
够了。
真的……够了。
她闭上眼,深深地,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仿佛将自成婚以来,所有的积郁,所有的委屈,所有不切实际的幻想……
都通通随着这口气彻底吐出去,一丝不留。
简单地用冷水洗漱了一番,冰冷的触感让她打了个激灵。她仔细将散乱的发髻重新梳好,攒上一支素雅的青玉簪。
随后走到一旁的案桌边坐下,背脊挺得笔直。
“进来。”
秦嬷嬷捧着一个红木托盘,走了进来。
托盘中央,一只青玉小碗盛着深褐色的药汁,散发着浓郁苦涩的气味,袅袅热气在清晨微凉的空气中显得格外刺鼻。
只闻着那个气味。
明妩的胃里就猛地一阵翻涌,酸水不受控制地涌上喉咙。她抬手死死按住胸口,指甲几乎钳进肉里,才将那翻江倒海般的恶心感强压下去。
没等秦嬷嬷开口催促,甚至没等她递过来,明妩便伸出手,稳稳地端起了碗。
仰头一口气灌了下去。
才下肚,胃里立即翻腾起更剧烈的抗议。
她死死咬紧牙关,紧闭双眼,纤长的脖颈因吞咽而绷紧,一滴药汁顺着她苍白的唇角溢出,蜿蜒滑落,留下一条深色的痕迹。
秦嬷嬷眼神复杂地闪烁了几下,嘴唇翕动,终究什么都没说,沉默地接过空碗。
转身快步离去。
春楠早已捧着一杯温茶侯在一旁,此刻忙不迭地递上前,声音带着哭腔。
“夫人,您快漱漱口。相爷……相爷不是……不是对夫人您……不一样了吗?昨夜都一整夜宿在夫人屋里,怎么还会……”
春楠想不通。
她听信了林氏的话,在香炉里下药,是想让夫人能有机会怀上嫡子。
只要有了嫡子傍身,哪怕阑院那位再得宠,夫人的地位也无人能撼动。
她怎么也没想到,相爷竟还会如此绝情。
春楠扑通一下跪在地上。
“夫人,奴婢错了,奴婢不该听信了明老夫人的话,在那香炉里下药,夫人,您打奴婢吧……”
“春楠,我知你是为我好,可你不该自作主张。”
“夫人,奴婢错了,奴婢以后再也不敢了。”
明妩疲惫地闭上眼。
“去外面跪着吧。若再有下次,就自行离去。”
“多谢夫人。”
-
明妩觉得在屋内闷得慌,便四处走走,在路过一处树丛时。
听到有几个婆子在小声说着什么。
隐隐约约飘来几个字。
寡妇……守节……女户……
女户?
明妩心里一动,她一直担心若陆渊扶了齐蓝上位,以齐蓝的性子定容不得她。
那时,她要如何?
回的娘家,母亲定是要她再嫁的。
会不会跟姐姐一样,被逼着嫁给一个酗酒打人的鳏夫?
若是她能成为女户……
明妩心中火热,一条从未想过的路阔然摆在她面前。
回到离院,明妩找出一些书来看,只是记载关于女户信息的实在太少。
傍晚时分,一个小丫鬟捧着个锦盒进来。
“夫人,阑院那位……派人送东西来了。”
齐蓝?
明妩依旧坐在窗边的软榻上,目光落在庭院中一株开败的迎春花上,枯黄的枝头在风中寂寥地摇曳。
闻言,她并未回头,只淡淡应了一声。
“搁着吧。”
春楠上前接过那锦盒。
“奴婢听说,阑院那位得知相爷昨夜歇在咱们这儿,气得当场摔了东西,差点晕厥过去,怎么会好心送东西来?”
她边说边打开盒盖。
盒内红绒衬底上,端端正正摆放着一尊约莫半臂高的白玉送子观音像。玉质算不上很好,却也莹润通透。
雕工倒是极好,观音眉目慈和,怀抱婴孩,衣诀飘然,栩栩如生。
“她这是安的什么心。明知夫人您刚刚……刚刚才……她这是存心往您心口上捅刀子啊。奴婢这就去将这晦气东西给她扔回去。”
明妩声音平淡无波。
“不必。她既送来,便收下吧。横竖也是块玉,可以卖些银钱。”
话音未落,门口光影一暗,一道熟悉的,带着无形威压的男声突兀响起。
“什么卖银钱?”
此时,太阳已失去了热度,变成橘红色,染得周边重重叠叠的云朵,也都披上了一层好看的霞光。
陆渊便是踩着这满天霞光进来的。
他怎么又来了?
明妩微皱了一下眉,站起身,动作标准底屈膝行礼。
“妾身见过相爷。”
礼数周到,无可挑剔,却像隔着一层看不见的冰墙。
陆渊黑沉沉的眸子落在她低垂的头顶。
他受过无数人的礼,明妩向他行礼也不是第一次。
但不知为何,此刻她这副刻意拉开距离,完美无缺的恭敬模样,竟让他觉得异常刺眼。
他沉了沉眉,声音听不出情绪。
“起来吧。”
“多谢相爷。”
明妩依言起身,依旧低眉顺眼,规矩得仿佛一个没有灵魂的木偶人。
陆渊眉头蹙得更紧了。
他视线一转,落在了春楠手中的白玉送子观音像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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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第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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