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天上的日子算,团吉已经放假三四天了,整日除了吃,就是玩,除了玩,就是睡,除了睡就是拉,这小小的身躯的确也折腾不起什么风浪,倒是家里人对她的语言天赋感到不可思议。
开年的时候,宋兰回了趟娘家。宋家宅楼很是气派,墙高数十尺,楼有两三层,冬瓜梁,丝瓜柱,雕花门窗不仅用作遮挡,更为装饰。团吉在那里见到了归宁的大姨母与大自己四岁的表姐陈骄山。小姨母去年出嫁了,紧接着便有了身孕,故不宜长途跋涉。
宋家就这三个女儿,转眼间人去楼空,好在大女儿嫁得近,时不时会回来探望。
三进是一处小植园,陈骄山指着一棵小树炫耀道:“这是祖父在我周岁时种下的香樟,等将来我出嫁了,会用来装我的嫁妆。”
她又领着团吉上了阁楼,翻箱倒柜地寻出来一件由各种布块拼接的彩色衣衫:“这是祖母为我缝制的百岁衣,好看吧,希望我长命百岁呢。”
陈骄山藏了许多新奇的玩意在外祖家,团吉最挂心的只有那两样。
她郁闷着自己周岁时乱得一团糟,毁了她的职业生涯不说,怎么大伙连树都忘记给她种了,等到了年纪,嫁妆总不能一麻袋一麻袋地背去夫君家。百岁衣她也没有,难得休假,休不到百天岂不是亏了。
回程船上那几天,团吉嘴撅得都能挂起两条鱼。她一到家便向邓老太太耍起了小性子:“祖母,我是真的不太高兴,为什么表姐周岁时种了香樟,我却没有,那将来的嫁妆要拿什么装?百岁衣我也没见着,活不到一百岁可怎么办?”
邓老太太当时被问得一愣一愣的,邓明夫妇也满脸不可置信。
“这孩子会讲话啊?”邓明只哄过团吉叫爹,但除了哭,从未听她开口说半个字,现下这一溜串话跟开小炮似的,让他着实震惊。
“不仅会讲话,还有理有据的呢,人小鬼大,倒关心起自己的嫁妆了,还要活到一百岁呢。”邓老太太乐道。
“团子,不能如此没有礼貌地同长辈说话。你外祖不是送过你长命锁吗?自己不爱戴总是往外扯,我们才帮着取下来的,你不记得了?”宋兰语重心长地和她讲道理。
团吉耷拉下脑袋,这个年代活到七十岁就算古来稀,长命可比百岁差远了。再说,那金锁老沉了,戴久了要得颈椎病的。
至于说话,她之前倒不是故意藏着掖着,而是起初不知道怎么通过这副身体去开口,况且邓老太太和宋兰平日里对她的照顾无微不至,没有需要她表达的地方。就算邓明五大三粗的有时候会吓着她,但她只要一哭,家里人就会立马哄着,于是便将说话这件事耽搁了。
倒是这回憋了一路的气,到家想也没想也就说了,虽说有些突兀,自己都吃了一惊,但她顾不了那么多,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缠着老太太给她买树:“祖母,团子也想要香樟,咱家门口有块空地,正好能种上一棵,有一棵树陪伴我成长是一件多么有意义的事情啊!”
老太太看小团子说话一套一套的,怎么忍心拒绝:“明明,你去给她买株苗来种上。”
“娘,你就惯着他吧。”邓明埋怨。
“爹爹,要三年期的香樟,我已经三岁多了。”团吉补充道。
邓明第一次被叫爹,刚刚对团子产生的稍许不满立刻烟消云散。
“哎,好!”他一口应下。
“团子,你爹爹一日才赚不到百文,三年的树能抵上他近十天的工钱了。”宋兰虽手头宽裕,但毕竟往后日子还长,她不想让团子养成张口就要的习惯。
“先让爹爹帮我垫着,等日后我挣了钱就还他。”团吉思考着自己现在能走能跑,除了个头小点,力气小点,好像是能做点营生。人总归是要找些事来做的,不然就荒废掉了。
“你看她操心的。兰儿,不打紧,这树种了,日后也省下另买木箱的钱了。”邓老太太偏袒着,宋兰也不好再多说什么。
突然,团吉全身闪过一阵酥麻,脸色微变,丢下一句:“爹,你等我明早一块去挑啊。”便着急忙慌地朝外头跑去。
此时,田间正忙着播种的妇人们纷纷抬起了头。
“小团子,又来拉屎啊,照这勤奋劲儿,你家地里怕是能生出金子来咯。”其中一名妇人打趣道。
团吉才不理她呢,屎都涨屁股口了,但凡耽误一下都得拉在裤子里头。再说,她为了躲清静去的是最偏僻的那块地了,奈何隔壁的娘娘嘴上还是不肯饶过她。
那妇人见团吉瞧都没瞧她一眼,转头向身旁的人讲到:“邓家这娃娃,吃的多,拉的也多,她嫌茅房臭得慌,回回都往自家地里跑,一天能拉三两趟呢!”
“哦哟!这么能拉。”另一人应和着。
“好歹是个女孩子,她家大人也不管管,这么大白屁股给人看了去,以后还怎么嫁人。”又一人操心道。
“嗐,这你就不知道了吧,她家田地没人管,杂草快跟那小娃娃一般高了,她蹲在里面,三只眼的神仙来了都看不着。”
“原来那是她家的地啊,要都像那样空着,我们还上哪做工去。”
“可不是嘛,我家要有那么大块地,现在物价高,种点什么都能赚钱。”
她们你一言我一语,打发着漫长的农务时光。
直到任婉兮下到地里,原先开放式的聊天才转为窃窃私语。
“哎,你说的是她吗?”
“是的,是的,你别盯着人家看啊。”
“什么情况,突然安静下来了,快跟我说说。”
“昨天上茅房,看见那娘子腿间有个柿子般的圆东西,她先将那玩意塞了回去,可提裤子时,又掉了出来,后面又塞回去了,甚是吓人。”
“啧,不是染上什么怪病吧。”
“听说夫家都不要她了,肯定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不晓得这病传不传人。”
“别说了,别说了,她要过来了。”
“那边的地... ...”任婉兮想要问一下还有哪处地是没有播种的,结果所有人都像是见到瘟神般,急匆匆地挤向了另一边。
她被孤立在原地,手脚一时间不知道该放在哪里,心中顿生一股酸楚,却只能随便先寻了一处,刻意地忙碌起来。
夜幕时分,其他妇人手挽着手,欢声笑语地下了工,任婉兮远远地走在后头,像是被整个世界抛弃了一般。
她不是得了什么怪病,而是如厕时恰逢胎儿临盆,冬日夜里,茅房的木门偏就怎么都打不开来,她强忍着疼痛被迫分娩,却因为用力过猛导致胞宫脱出。等第二日家人来寻时,她倚在墙角奄奄一息,那孩子都冻得僵硬了。
后来郎中瞧过,说她日后再难有孕,夫家便下了休书。
任婉兮最先是回娘家待过几日的,但她无意间却听到了弟媳抱怨的那句“她怎么没一块冻死”,以及亲娘的那句“唉,都嫁出去了,还回来干嘛”。她不明白同为女子,她们甚至是家人却为何那么容不下自己,于是在外头租了个小间,平日做些帮工也能过活。
那晚下工后,她为自己准备了一碗红糖鸡蛋,又将剪子沾了烈酒在火上反复烤了几遍,找了几块纱布,毅然决然地坐在床头,对准地方剪了下去。
血液瞬间溅了她一脸,她颤抖地一只手用纱布捂住出血的位置,另一只手拼命地给自己灌着红糖水,她越喝越觉着冷,哆哆嗦嗦地放下碗,又叠了更多的纱布在伤口处,然后疲惫地躺上了床。
她郑重其事地盖好被子,等待着崭新的一天,在那个阳光灿烂的日子里,她会向田里的那些长舌妇证明自己是个再正常不过的人,她会有手挽手一起上下工与她聊天的伙伴,她或许还会收养到别人不要的孩子将其抚养成人,她有好多好多的事情可以做,只要明天还能醒过来... ...
团吉看到任婉兮的时候,刚和邓明买好香樟树回来,那树光是树冠就有一米高,还特意找了几个码头的兄弟帮着抬,一行人正巧与抬着任婉兮的几人相迎,邓明腾不开手去捂团吉的眼睛。
木板上,女子大半的衣衫都浸染了血色,整个人像干瘪的萝卜干一般,呈现出一种难以言述的苍白,而她的脸上却保留着欣慰的笑意,让人无法理解。
她虽叫婉兮,周围却无一人替她感到惋惜,反而在七嘴八舌地讨伐着她那没良心的夫家和冷心肠的娘家,双方家里没有一人肯来收尸,最后还是她住那屋的东家出钱将人抬走,却舍不得多加几文买张盖尸布,才这么将她赫然地带入众人的视野之中。
“爹爹,她会被抬到哪里去?”团吉问。
“外边随便哪个山头吧。”邓明回答她,又几分担忧地低头看了眼团吉,见她面无表情,想着小孩子大概不懂什么生死,便没往心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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