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季的风裹挟着蝉鸣，黏稠地穿过窗户。迟夏坐在书桌前，指尖下的世界，是由无数微小的凸起构成的。它们冷静、规律地排列在纸页上，传递着信息，却无法传递色彩。
窗外蝉鸣聒噪，却盖不住楼道里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带着少年人特有的躁动。
“他到了。”父亲迟季的声音在门口响起，带着刻意调节的轻松，“小迟，出来见见你李阿姨和……江屿哥哥。”
迟夏端坐不动，指尖无意识蜷缩。
一股陌生的气息涌入，他闻到一股淡淡的、属于夏日的汗味，混着点劣质洗衣粉残留的、过于刺鼻的廉价清香，还有一种……或许是属于街头篮球场飞扬的、粗粝的尘土味道。
迟夏微微蹙眉，他讨厌这种被侵入的感觉，讨厌这个家里多出来的、陌生的、野蛮的气息，更讨厌这个叫江屿的少年本身打破了原有生活的宁静。
“这就是小迟吧？”一个温柔到近乎讨好的女声响起，“我是李阿姨。江屿，快打招呼。”
没有回应。只有一道审视的视线落在迟夏脸上，锐利得让他空洞的眼眶都感到刺痛。
“孩子怕生，没事。”迟季打圆场，“先吃饭吧。”
餐桌上吃饭时的气氛，是一种刻意维持的、摇摇欲坠的平和，筷子碰碗的声音格外清晰。
“小迟，尝尝这个红烧排骨，”李舒颖不停地夹菜，“阿姨特意学的，说是对身体好……”
迟夏低低地“嗯”了一声，带着显而易见的疏离。
他低着头，用勺子小心地舀着碗里的饭菜，凭借触感和记忆，精准地避开那些他不太喜欢的青椒。
“江屿，你也吃。”父亲迟季的声音响起，带着中年男人特有的、试图调节气氛的笨拙和无力，给对面的少年夹了块鱼。
“嗯。”短促的回应，带着不耐烦。碗筷碰撞声比谁都响。
迟夏能感觉到有道视线始终落在自己身上，不是好奇，是打量，甚至可以说是审视。
饭后，他习惯性地想要自己摸索着回房间。他对这个家的布局已烂熟于心，失明后，听觉、触觉和嗅觉变得异常敏锐。
然而，手臂却被人不太温柔地、甚至带着点蛮力地拽了一下，力道大得让他踉跄了一步。
这边。”是江屿的声音，带着少年变声期后特有的磁性，语气却硬邦邦的，像块石头，“椅子挪过了，别撞上。”
这触碰和语气里隐含的“你需要被照顾”的意味，瞬间点燃了迟夏压抑的屈辱感。
他猛地甩开江屿的手，因为愤怒而涨红了脸，声音冷得像冰：“我自己能行！不用你管！”
一声嗤笑在耳边响起：“随你。”
脚步声跟在他身后半步，像沉默的监视者。直到迟夏准确摸到房门把手，那脚步声才转身离开。
关门，落锁。迟夏背靠门板，缓缓滑坐在地，这种陌生窒息的氛围扼制住每一寸的呼吸。
黑暗中，母亲温柔的声音仿佛还在耳边：“我们小迟以后要当大画家……”
刺耳的刹车声骤然撕裂记忆。玻璃碎裂声，温热的液体，最后映入眼帘的是母亲惊恐的脸。
迟夏的头不停地撞着门板，企图把脑海中痛苦的回忆驱逐出去，咸涩的泪水缓缓地滴落在地面。
“迟夏？”门外传来迟季的敲门声，“没事吧？”
他张了张嘴，发不出声音，屏蔽了外界的所有，陷入了走不出的痛苦。指尖深深陷进掌心，那里曾握过画笔，现在只剩下盲文的凹凸。
夜晚的夏风依旧黏热，迟夏不知不觉地躺在床上昏睡过去。
“小迟，”继母李舒颖的声音在门口响起，“今天做了你爱吃的清蒸鱼。”
迟夏处于刚刚转醒的迷糊中，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江屿呢？”父亲迟季的声音从客厅传来。
“在阳台。”李舒颖答得小心翼翼。
脚步声由远及近，踏在木地板上，每一步都带着少年特有的躁动。
“洗手吃饭。”迟季说。
“知道了。”江屿的声音低哑，带着显而易见的不耐。
饭桌上，氛围依然凝固，有一种难以言说的安静，只有筷子偶尔碰触碗盘。
“小迟，鱼刺都挑好了。”李舒颖将碗推到他手边。
“谢谢阿姨。”迟夏礼貌客气地回应着。
对面传来一声极轻的嗤笑。迟夏握紧了勺子。
“江屿，”迟季开口，“明天的转学手续……”
“嗯，我知道了。”江屿打断道，碗筷碰撞声略显粗鲁。
又一阵沉默在餐桌上蔓延。迟夏慢慢舀着饭，避开那些他看不见却本能抗拒的青椒。
“我吃好了。”江屿推开椅子。
“等等，”李舒颖拦住他说，“小屿你带小迟回房间。”
“他自己能走。”江屿淡淡道。
“江屿！”李舒颖的声音带着恳求。
脚步声靠近，带着一股夏日的汗味和劣质洗衣粉的刺鼻清香。
“这边。”江屿的声音在头顶响起，一只手用力地拽了他的胳膊。
迟夏猛地甩开，拒绝这种施舍的帮助：“不用你管！”
“随便你。”江屿放下了手。
盲杖敲击地面的声音成了房间里唯一的节奏。迟夏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在丈量这个陌生之地的边界。他能感觉到江屿就在身后半步，像一道挥之不去的阴影。
回到房间，关门落锁。世界终于清净了。
指尖无意识地抚过书架，触到一本精装画册的封面。曾经，色彩是他呼吸的方式，画笔是他说话的语言。
门外的脚步声停顿片刻，终于远去。
两个少年，隔着一道门，像两只被迫关进同一个笼子的困兽，在各自的世界里竖起尖刺。
“烦死了。”江屿低咒一声，篮球重重砸向墙壁,发出“咚”一声巨响，叫嚣着少年的叛逆与反抗。
而迟夏只是将脸埋进掌心，任由黑暗将他吞噬。
这一刻，他们都确信，对方是自己最讨厌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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